时间过去很久了,我已不记得那一幕是梦,还是现实。
开学前一天,天刚清明,我轻手轻脚地爬出被窝,站在屋子里看月亮。遥遥的天空一角上月亮还挂着,看起来像相片上印着的稀薄印记,路边灯很昏暗,鸣叫了整晚的夏虫依稀响着。莫名地,我的胸口闷得发慌,心里活跃不起来,看着看着远天的山影,我的眼里留下泪来。我没有擦,等眼泪流完后,心里不那么堵了,才把两条蚯蚓一样的痕迹擦掉。
我不想让谁看到,尤其是妈妈。
心里舒坦多了,困意很快爬上眼睛,挤压着眼皮,我准备回屋,再睡会儿觉。走到院子里,路过厨房时,我停住了。我听见了一阵哭声,声音很小,小的像小猫小狗的呜咽。但我知道这不是猫的呜咽声,我从小和爷爷奶奶长大,对猫和狗的声音比对自己的声音还熟悉。我趴到厨房的墙下,静静地等着,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心里有种冲动俘虏了我。大约半个小时,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身影,影子轻轻关好门,小心翼翼地回到房间。我呆呆地看着那个身影,眼泪再一次留下来。那是妈妈的身影,这个不瘦也不胖的身影,我永远忘不掉,这是深刻在记忆胶片上的身影,永不褪色,永远冲洗不掉,只等待我把它翻开。
我多想冲上去抱住妈妈,抱住她后什么也不做,或者陪她哭。可我没有上前,我知道她为什么哭。和我一样,一定是为了昨晚的事,妈妈才出来的。昨晚爸爸和她吵架了,吵得不像以往那么激烈,却更深入心里,深深刻入每个人的心里,因为爸爸不经意间提到一个字,离婚。刚说完,爸爸和妈妈对视一眼,在看了看我,看了看天边。然后这场吵架就停息了,就像刚燃的火被浇了水,离婚这两个字是禁忌,以往爸妈是不敢提起地,不管吵得多厉害,即使动了家伙。
然后我们草草地就洗漱睡了,比以往早了两个小时,似乎没有人愿意醒着,全都抢着睡去。爸爸睡在他们的房间,妈妈去了姐姐以前的房间,现在他去外地读书没回来,就一直锁着,平常没人能打开,只有妈妈有钥匙,不时地开门进去打扫打扫,有时进去坐坐。
我在墙角蹲了一宿,天大亮了,我才回到房间,迷迷糊糊睡去。
那天我睡到九点,就爬起下了床,离我睡去才过了两三个小时,实际没睡够,可我觉得应该起了。起来后迅速洗漱完,我没坐到电视前,也没打开未完成的作业,而是扛起一把锄头出了门。昨晚听妈妈说,今天她要去地里除草,准备种些蔬菜,预备冬天我们放假时吃。菜地就在我家旁边,离了十多米,只有半亩大,是租房时妈妈特地问房东要的,到了地里,没理会妈妈的惊诧,我提起锄头就挖地,帮忙撒种、施肥……时间就这样过去,一整天的时间,我没像往常那样出去玩儿,都在菜地里陪妈妈干活,尽管她不说,但我看得出她很高兴。
第二天才七点,我就被妈妈叫起,我迷糊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想起今天是我开学的日子。今天是开学第一天,暑假后的第一个学期。我是在一所私校读书,读了有两年,一直读到初二。私校距家远,放假又少,每次最多不过三四天,来回就要两天的时间,所以我都是在学校呆满一个学期,也就是四个月的。暑假后的学期长,季节变化大,往往是冷热交织一起,常常一天都可能有几种天气。天气变化快得人难以反应,所以在前往学校前,要先准备好一切。为了来回方便,上个学期穿的薄衣服都放学校了,回家里都穿旧衣服。所以只需要准备厚的衣服、鞋子和毛毯了。衣服和毛毯都买好了,还剩下鞋没买,我的鞋已经坏了,但没和父母说。每次上学前,我都带了两双鞋,以防一个学期的用度。一年下来,我就说我还有鞋,就放在学校里,不用再买了。但我没想到,穿回来的鞋没几天就坏了,被我放在床脚的阴影里,临走了拿出来一看,才想起坏了。
父亲很严厉,尤其是在事情超出他的预期,或者我们耽搁了行程时,通常会大发一通气,而且说话很难听,但我们家里没一人敢说什么,只是很畏惧。我们几兄妹对他都还有一丝陌生,只有弟弟和他亲近一些。小时候爸妈外出务工,几年没回家一次,回来那天,我将要读六年级了,已经记不得父亲的模样,只对母亲还有依稀印象。那天,我害怕他会发脾气,低着头不敢说话,更怕的气撒到妈妈身上,但他没有,他阴着脸,很久以后才说,“去买一双吧,现在早,你们就去一家家敲门,应该不会太耽误的。”
我和妈妈立刻上了街。由于是早晨,街上没什么人,只有几个卖菜的阿姨正在摆摊,几个环卫工人在清扫街道,店门几乎都没开。我和妈妈急匆匆地从街上走过,脸上带着明显的焦虑,左右人都诧异地看着我们,但我们都没在意,只是找着那些鞋店,期待哪个勤劳的店家已经开门。可惜一个都没开,无奈,我和妈妈只能挨家敲门,呼喊店家开门做生意,一连过了好几家,都没有谁应。我们越发急了,这时已经过了七点半,往八点钟靠去。终于,敲第六家门时,店家刚好打开门,露出一张憨厚的中年汉子的脸。他听了我们的来意,没有洗漱,直接开了门,让我们挑。我随便挑了一双,付了钱,感谢过好心的店家后,就走了。
走在街上,我和妈妈都舒了口气,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这时人已经渐渐多了,大多是上街买菜的,还有些吃早餐的,有些认识的,我和妈妈打了招呼。走到半路的时候,妈妈突然停下来,伸手在包里找出钱包,抽了几张递给我。我一愣,也没去接,上学用的钱爸爸已经给了,我不想要妈妈的钱。妈妈看我迟疑,笑了笑。
“你不是想买吉他吗?这是给你的。原本打算路上找时间给你的,现在刚好。”她说。
我呆愣着,不知道说些什么。买吉他,这个愿望是在回来时对爸妈说的,但爸爸不同意,理由是会耽误学习,我百般发誓不会耽误,爸爸也不动摇。买吉他的原因不是热爱,而是无聊。从开学到学期结束,足足有四个月,才能回家,而每个月都有四天假期,每周有一天假期。那时候玩性大,学校里没什么玩的,总是无聊地度过一天,不是睡觉,就是打球。可我性子喜静,不太喜欢运动,很快就厌了,想找其他的娱乐方式。一次路过学校音乐社,从琴房传来的琴声吸引了我,那时我就决定,我想学琴。琴中吉他比较便宜和普遍,我就把目标放在了它上面。学琴的第一步就是买吉他。
我愣愣地看着妈妈手里的钱,再看看妈妈的脸,眼中都是不敢置信。除了妈妈会答应外,一向性柔、爸爸为主的妈妈,竟然会避开爸爸,偷偷塞钱给我买吉他,这才是我最惊讶的。我看着她,突然想起,妈妈是很喜欢唱歌的,她不喜欢跳广场舞,却对唱歌有极大的兴趣,没事就喜欢哼两句。能有学吉他的想法,我想也是受了妈妈的影响吧。
“妈,你和爸离婚吧。”我犹豫着,终于下定决心,说出了深埋心底的一句话。
话刚出口,我就低下头,下巴收到衣领里,紧张地站着。过了一会儿,我发现母亲没了声音,连呼吸都听不到,像是突然从我身边消失了。我的呼吸却骤然粗重了起来,胸口闷得像是有人坐在上面。我试探地扭头,发现母亲一动不动,像是脚底被钉了的钉子,又似照片里的一样。
“妈?”我吞了口唾沫,紧张地拽了一下她的衣角,。
母亲骤然抬手,我就被推得跌坐在地上,我惊愕地看着她,瞪着眼珠。母亲突然慌乱起来,急忙蹲下去扶我,可是一下没拉起来,反而被拽得一个趔趄,他直起身后,嘴唇不断颤动着,,再次用力拉起我,双手连连拍落身上的灰土。趁着母亲拍着我后腿时,我凑近了听,清楚地听到了母亲的嘟囔。
“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都怪我。”
我猜测母亲是在为刚才的事道歉,却隐然觉得另有深意,至于什么深意,我不知晓。知道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母亲是在为她和父亲的事道歉,那时的她努力掩饰自己的惶恐,以致尚还年幼的我并未察觉。
沉默了有几分钟,我说:“妈,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母亲瞥了我一眼。
“说……说你要离婚啊!”我嘟囔着,因着急而大声了些,我急忙往街上,幸好街上人不多,只有几个人疑惑地看了一眼,又低头摆摊了。我悻悻地捂住嘴,被回过神来的母亲拖着转进一条偏僻的泥路。虽然近几天没下过雨,但可能是边上庄稼地里灌溉的缘故,小路上还是一片泥泞,走几步就能看到积水的小坑。
走在路上,我隐约感受到了什么,便沉默着,低头盯着粘上黄泥的鞋,因为鞋破了,很快我就感受到鞋里湿润润的,这让我心里慢慢变得浮躁。等走了近半的路时,母亲停下来,扳着我的肩膀说:“小冰,你要做的事事好好学习,不要担心我们,我和你爸都好好的,没有什么,你别胡思乱想。”
我说:“妈,我都看到了,爸爸对你那么坏,你还替他说话。”
“你还小,你不懂……”妈妈说着抚上我的头。
我粗暴地打断她拍下她的手,气急地说:“我不小了,我长大了,这能有什么不懂的,爸爸对你不好,我都看到了。他经常打你,还打得那么厉害。你就和他离婚吧,我们老师说的,相处不好就离婚,这对大家都好。”
说完,看向妈妈,就看到她眼睛红红的,脸色也胀红,突地,她扬起手,重重地扇在脸上。我蒙了一下,感受到脸上火辣辣的疼,才意识到母亲打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委屈,嘴巴一瘪,便放声哭了出来。母亲看到我哭得伤心,眼泪也吧嗒吧嗒跟我留下来,她却任其流着,只顾着帮我擦眼泪,越擦,我反而哭得越凶,大颗大颗的眼泪越过她的手背掉下来,滴到前方的小水坑里。
我甩开母亲的手,胡乱擦干眼泪,不敢说什么了,闷着头便走,母亲却没有放过这件事,她想了想,直到已经能看到前方的路口时,她才停下来。出了这个路口,再越过那几间高大的房屋,就到家了,不知道父亲是上楼了,还是在路边等着。
“儿子。”母亲叫了我一声,但我装作没听见,赌气闷头往前走,她往前急跨几步,拉住的肩膀,试了试扭过我的头无果后,便没做努力了。她继续说:“儿子,我知道你对你老爸有意见,说实话我也有。妈没读多少书,但我知道,要学会包容,你爸他是刀子嘴豆腐心,说话难听了而已。我们是一家人,谁都会有毛病,像我喜欢听山歌,你爸也说难听,却没怎么管,只是没事埋怨说几句罢了。你要学钢琴是吧?我们不懂,但也不会管你,你爸不给你买,是怕你耽误学习。但妈不怕,怕相信你,你能管好自己的。”
“我……”,我张开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母亲慈祥地笑了笑,细心地擦掉我的脸上的泪痕,拉过我的手握在手心,说:“儿子,你听妈的,你回学校好好学习,钢琴也好好学,改天学好回来弹给妈听,妈还没听过呢。至于我和你爸的事,你就别瞎想了,等下个学期回来,我和你爸给你个交代。”
看着母亲通红的眼眶,和眼角突现的几丝皱纹,我鼻头一酸,眼泪又哗哗流出来,母亲看到楞了楞,手忙脚乱地帮我擦眼泪,我站着没动,以便她擦。
“儿子,你怎么了?有事你就和妈说。”母亲焦急地说,眼眶更加红了,横在眼角的皱纹也多了几条。
我摇摇头,抬起手抚平她的眼角,说:“妈,我没事,我听你的。我会好好学习的。”
以前说过无数遍的话,只有这一次发自内心,满带着诚意。
妈点点头,抿嘴笑了,笑得无比地好看:“嗯,妈相信你。”
我接过了钱,把它放进衣服的内包里,紧紧贴着我的心脏。钱一共三百,只够买一把最便宜的吉他,但我很满足,从没有像这样满足过,嘴角的笑过了几天都没散掉。我偏着头,脚下不停,目光却放在妈妈身上,她脸上的微笑,比凌晨的阳光还温暖。
走到我家楼下,我便看到父亲坐在车的驾驶位上,看样子正等着我们,我们来了,他反而没说一句话,似乎还在生气。我这次却没在心里愤懑,和母亲迅速上了车,车子很快开动了,驶向陪伴我半年的学校。一个学期后放寒假回来,我发现爸爸果然变了很多,没怎么说过重话了,虽然说话依旧难听,我观察了一个月,也再没发现他打过妈妈,只有偶尔拌拌嘴。不知道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但一切都变好了。
学校能教我很多知识,却教不会关于人生的,比如包容。
现在妈妈还在听山歌,自己也唱一些;我也在唱,唱我自己的。从那以后,唱歌和吉他就没离开过我,不管多艰难,那把吉他我都随身带着,从没落下。我经常弹给母亲听,没告诉她,那是吉他,不叫钢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