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热，马路上空空荡荡，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也见不到几个人走出来吃饭。男子呆呆地坐在窗前已经有好一会儿，到现在才稍微放松了一下身体。桌上的咖啡看上去已经了无热气，刚才进店后也不知对侍者说了什么话，很快这杯咖啡就被端了上来，既然是自己点的，就尝一口也未尝不可，出乎意料的，液体还很热，不过很苦。

离15点钟还有超过2个钟头的时间，男子的视线离开表盘，又投向了阳光闪耀的窗外。咖啡馆的另一个入口开在一条小马路上，小马路进去不远又分成两条支路，在两条支路之间有一幢旧式大楼，大楼入口正好在街角的突出处，正对着自己方向的一列单元里，三楼那两个窗口，还带着一个小阳台的，就是她的家，此刻阳台上有一个老头正翻弄着被单床褥之类的物品，应该是趁着阳光尽量晾晒吧。

回想起来，这几个月的生活简直可以算是一团糟。记得在春天刚到来的时候，自己还天真地像花儿一样心情舒畅，也全因为好心情才在那次朋友聚会中结识了她，这是一个长得还算可以的女人，与自己年纪相仿，看上去有很好的教养，似乎家境也非常富裕，比起这个，真正打动自己的是她的遭遇。从她口中得知她是一个缺少家庭温暖的妇人，因为丈夫的暴力倾向使她度日艰难，有几次她不自觉地在谈话中流露出悲戚哀怨的情绪，那瞬间男子不由得升起了要尽力保护她的念头，想想自己很快就要满四十岁而感情生活仍然是毫无着落，与她进一步发展下去的想法就变得更迫切了一些，只要两个人真心地喜欢在一起，哪怕她已经有了家庭，男子觉得那也不是太大的问题。

不过，一切在交往大约一个多月后就渐渐起了变化。男子伸出手去想端起咖啡口再饮一口，手却偏偏触碰到了放在桌上靠窗位置的用厚厚报纸包起来的硬物。是的，如果不是后来的变化，自己是不会携带这种东西候着时间到这里来的。

店里的时钟鸣响时正好是下午一点钟，这台开店时就工作到现在的大钟近来走时越来越不准确，常年保持在比标准时要慢一些的状态，好在正常人也不会以此作为测时器具，只要它能发出仿古的配合咖啡店情调的钟声，它的价值就出来了。时钟旁的年轻侍者则一边擦拭有些积灰的小玻璃杯一边扫视着店堂。已经过了午休时间，店里空空荡荡，少数几位来吃午间套餐的顾客都离开了，下午再晚一点的时间会有老主顾来喝喝咖啡，主要是附近街区一些上了年纪的有钱有闲的老人，而现在正是他们午睡的时段，自己也正好能休息一会儿，应该说是尽量休息一下。

离门口很远的窗边坐着的一位顾客有些令人奇怪，他穿着一身说是很正式但也有点土气的衣服，看样子像一个车间里的生产工人，那样的人来喝咖啡是很少有的，而且他的表情很严肃，又有些心不在焉。在问他要点什么饮料时他好像全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随便往单子上一指就不管了，那可是店里最贵的几种咖啡之一啊。侍者摇摇头把清洁的小酒杯放还到架子上，这年头的人因为社会开放而展示出了更多的个性，那些人看着千奇百怪，其实身上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所以呢， 关心别人还不如多为自己的烦心事操操心来得重要，当然了，本来今天自己就没什么心情去管闲事。

13点18分，不对，应该是13点28分。自从上个月与她在雨中大吵一场之后，这只被淋在大雨里一个小时的腕表就失去了准头，往往是在调准后的两三小时后开始有明显的误差，而到差不多第二天的时候就会走慢一分钟，按照经验，此刻的表正是到了比标准时慢10分钟的时候。看完时间，男子的另一只手干脆紧握住纸包，纸包里硬硬的家伙冷冰冰的，好像正倔强地想要冲出来。自从认识她之后，个人开销就突然大起来，起先还只是些吃饭游玩之类的支出，但是有一天，自己按捺不住感情送给她一串名牌的项链吊坠，当她的眼里露出惊奇而又感动的光芒时，他被深深地打动了，财富算得了什么呢，有这样的女人在身边，以后组成家庭的话，那时的幸福不知要比现在的多上多少倍呢，后来男子就越来越不在乎地送各种礼品给她，价值也越来越昂贵，到后来见到她对开店很有兴趣，就找了几家店面让她选择，“服装店、面包店、咖啡店，你喜欢哪一个就买给你帮你开起来“，男子一往情深地许诺说，虽然自己的收入很少，但他一点也不吝惜对她的付出，他只要看到女人的笑颜就觉得很开心，就觉得为她做什么都可以。

大约是在五月底，当女人说出那个“明星购”的时候，他不假思索地就投入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钱，而且，还热心地把自己的亲友也纷纷拉进来，其中还包括自己的父母，老人看到儿子如此坚定自信的劝求，又看到儿子为他们打开的那个每天有不同明星模样的人登场现身说法的华丽网站，就毫不犹豫地把一大部分养老钱转过去了。但是，在七月份天刚刚热起来的时候，那个网站就像一夜之间变成僵尸一样，再也不会给投资者以任何的回应，找到她也没有什么用，她说自己也是受害者，还开始对他的联络变得抗拒起来，最后就变成了闭而不见。

13点半，时钟又响了一下，年轻人收起手机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眼光收回来时看见了手机屏幕上女友的背景头像，拥有灿烂笑容的女孩子现在成了自己心头的痛，而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她。

因为毕业以后暂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做，与其在家里宅着无事，天性喜欢热闹的自己还是喜欢出来接触一下社会，通过亲戚介绍后他来到这里打工。起初一切都让人满意，只不过到了那个晚上，她借口说有心事要自己陪她喝酒，因为是老板娘，只好在打烊后留下来一起喝一点酒，没想到她在痛哭地自言自语一番后就朝自己的肩膀倒过来，无奈之下只好用力扶住她的身体不再任其滑落下去，于是两个人就那样紧紧地抱在一起了。有短短的一段时间，年轻人还沉迷在成熟女子的魅力里不知不觉，但是很快自己就知道这个毒坑进去后要再跳出来有多难，最后明确提出自己意见的那天还差点造成大事件，她举起切水果的小刀快速准确地在手腕上一划，深色的血立即冒了出来，那时候的自己纵使有什么样的怨恨自然也就没法发泄了。现在，只要想起女友那殷切关注自己的眼神，想到自己曾发誓要和女孩子携手到老的诺言，再想到说起分手时女人绝望冷酷的表情，心里就恨不得想给她点颜色看看。

一会儿，女孩的笑脸随着手机屏保一起消失了，年轻人再次按下按钮，女孩子就又出现在眼前，多看看这张笑脸，有时能忘掉烦忧，有时也会又增加几许心事，而有心事的男人们，就应该坐到窗户边上喝着咖啡细细想想今后的生活对策才行啊，像自己这样，既不是有闲钱又有大把空闲时间的客人，也不是有资产有权力的老板，就只能守在这个角落里等着客人招呼，年轻人心想，我以后一定也要自己开个无论做什么都可以的馆子，那样在上班时间就也能自由地坐在窗户前看风景了。

时钟敲响了两次，男人啜了一口苦中带甜的咖啡，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阳台。如果说通过正常途径不能解决两个人之间问题的话，本来还是应该有许多选择的。自己从小到大都是跟暴力阴谋搭不上边的人，小时候大人们都夸赞自己是个有礼貌的乖巧孩子。不过有的时候，比如像那一次因为被邻桌几次三番欺负而最后愤然把外号叫洋葱头的小学生推进排水沟里去，他才发现自己有在极端关头什么都顾不上考虑的一种疯狂特质。和气的时候像老好人一样的全无锋芒，但压抑久了就会不顾一切地朝某一个方向一根筋地冲过去，那样的后果大概大多数是要吃亏的吧。不过近来他越来越强烈地有了这样一个认知，那就是比起受她的白眼欺压来说，即使是做一件很过分的事情，但是因为会有成就感，是向造成自己积压太久愤懑的原因宣战，那样做还是值得的。

至于要使用什么器具来达到目的，那就太多了，比如这个店里，随手一拿都是能称手的玩意，像桌上的叉子、调羹和刀，尤其这把细长有弧度的餐刀，用餐巾或者是报纸包起来谁都不会注意到，能随便地插在裤子兜里，在需要的时候就能挥戈一击。当然了，用店里以外的东西更安全些，如果要考虑到隐瞒起到底是谁干的，那么冷不防用不知来历的武器更符合自己的目的。

年轻人总算有了点事情可以做，他遵照吩咐为坐在窗边的那个古怪客人续了一杯咖啡，不在状态的他甚至在放下咖啡杯的时候不小心撞在桌面上把咖啡泼了一点出来，好在客人什么也没说，这种事在以前如果被老板看到的话可是会被教训好一阵的。送完咖啡回来，他还是忍不住去想自己身上的麻烦事，在女友和她之间，当然是会选择女友一起走下去的，因为虽然一时间也觉得她对自己有情有义，但终究彼此年龄相差太大，而且对方又是老板娘，老板尽管是个好脾气的男人，一旦真相大白，结局有多尴尬和危险也是能想像得到的，最后，重要的一点是自己也确实觉得不具备与已婚的年长女性长期生活下去的能力。

因此对于她的纠缠就是感到越来越烦恼。上个礼拜摊牌的那个夜晚，她先是眼泪汪汪地恳求自己不要离开，看到不奏效时又威胁自己如果敢离开就要把事情公开出来。对于这样的女人，用常规办法来与她周旋大概是不可能成功的，如果用其它办法呢？到最后来个同归于尽呢？侍者的脑子里这阵子不断出现这种危险念头，他有一种任性的悲壮感，觉得自己受到的委屈问题用一种牺牲自己的办法去解决掉也很不错。

刚才在阳台上晾晒东西的老头走出公寓门口是在14点22分，不，应该是14点32分，离开15点还有一会儿，看着老头慢慢走近，男子一下子抓住纸包站起来，不过，他低头站了一会儿，又坐下来。

要是就这样对她的家人下手，多少还是不应该的，不能因为她的过错而迁怒于她的家人，男子这样想着不禁吐了一口气。有时候，在恼怒之余想想其实她也有不少让自己真正喜欢的地方，对一个年近四十还没有真正激情恋爱过的人来说，如果不是因为她的贪财和欺骗，他原本也是打算好好和她相处下去的，最后因为“明星购”的原因，想起那些因为自己而将遭受巨大财产损失的亲友们，尤其是想到可怜的父母亲可能会被打击到崩溃的地步，再想想她一副翻脸不认人的表情，那就绝对是不能容忍了。今天早上去工厂上班时，男子就已经做好了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思想准备，吃过午饭，向主管请了个病假，包起这把大扳手，他可是头也不回地走出厂门，用扳手的好处是不像用刀那样会流血，自己从小看见红红的血液就会感到惊恐晕眩，要是到时候把对方制服后自己也倒在一起，那可真是糟糕透顶，而用这类钝器敲击的话应该就没有问题了。

老头走近窗口，男子看到他转过头往自己这里看过来，一会儿，老头的脸色一变，略有些紧张尴尬地就地横着过了马路，也不顾路对面正被骄阳晒得冒烟，就从小路的那一边走到大马路上去了。

时钟滴答滴答地一路向前走去，年轻人现在觉得越发紧张了。他忽然想起有一次把头埋在她怀里时她对自己说的话，“就把我当妈妈一样好了”，她柔声地说，接着把年轻人扶起来，两人交换着刚才对方的姿势，她躺进年轻人怀里说：“不过，即使是妈妈，也要记得这样爱我哟，”当时父母不在身边的自己是被感动得热泪盈眶的，但是今天想想，年轻人觉得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我只想好好地拥有与女朋友相亲相爱以后再成家立业的机会，我有亲生母亲，即使是在很远的乡下也没关系，我不需要另外从哪里再冒出来一个母亲，完全不需要。他不断地对自己这样说，不断地坚定着离开她的信念。

男人杯中的咖啡已经饮尽，但他觉得不需要再来一杯了。为了接近她，这个咖啡馆可谓是自己的苦心之作。因为从这里一眼就能看见她家的窗户，自己一下决心就拿下了这个店面，比起其它的礼物来，让喜欢喝咖啡的她能经常到店里来坐坐，而自己在能看到她家里的地方，天天守护着她，没有比这个更浪漫的事情了。也的确因为这个原因，两个人不久就走到了一起。还记得她第一次走进店里那副惊喜的表情，她像少女般地露出甜甜的微笑，在众人面前羞怯得抬不起头来，然后在通向盥洗室的走廊里，趁着没有人，男人得以第一次触碰到了她温热的嘴唇。

后来后来渐渐造成被她忽视以致于不理睬的局面，男人到现在还是不太想得明白，或许是外面有其他的情人，或许也是自己能力不足，但无论是什么原因，完全被忽视的事实让男人非常痛苦。哪怕是吵几句打一架总算还是有一个发泄情绪的地方，而冷暴力却令人无从着力、生不如死。这一个月来男人被复仇这两个字充斥着头脑，总觉得自己被狠狠地过分地欺负过，怎么说都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负责任的女人，绝对的，就应该那么去做。而选取15点这个时间点行动也是有道理的。近来她已经有好几个礼拜不到店里来了，根据自己不断观察而得到的数据看，她每天早上出门不知去干什么，中午过后回到家里，而每天在15点不到的时候，他的父亲都会出门到外面去转一圈，买份报纸或者买些菜和熟食，于是15点到16点之间家里都会只剩下她一个人，今天老头很早就出门了，不过不论什么时候出门他都会在十六点左右回家，因为晚报大约是那个时候才送到报亭里，老头总是要等到买好晚报才开始往家里走。

快到14点50分的时候，年轻人已经烦躁得坐立不安了，他紧盯着时钟的指针，却只看到模模糊糊地一片亮白，他觉得这个钟随时都要开始敲响，而自己的人生转折点也将随之到来，他开始在口中喃喃地念着女友的名字，好像这样做那个女孩子就能保佑他万事大吉似的，同时他也觉得一股豪迈之气从身上升起，为了自由和正义，我这不是将去做一件无比正确的事情吗？正义有时候也是需要用武力恫吓一下对方的，说不定那样她就会很爽快地同意分手了，毕竟本来两个人又不是亲人或者多年情侣那样的关系，有什么断不掉的呢，想到这里他又镇定了一些，店外的人声车声手机铃声开门关门那些噪音此时全部都听不见了，他伸手去摸索收银台下面的角落，在电量耗尽自动关闭被自己放在一边的手机下面，他触到了那把小餐刀，好不容易把刀握在手心里，再用这只已经有些颤抖的手把刀斜插进自己的裤兜里。

尽管店里冷气开得很足，男子的手心里却出了很多汗，接着他发现身上也开始大量出汗了。他最后一遍快速地回忆与她有关的一点一滴，几个月来的往事像幻灯片一样在脑子里快速地播放起来，那些感动和疑惑曾让自己犹豫不决，然后更多的愤怒和无助则使他最终打消了退缩的念头，他再一次用力地攥住了扳手，这个时候店堂里的时钟开始响起报时，只隔了一会儿，自己的手机闹铃声也响起来了。

男子离开座位，低着头向门外走，在出门的地方不知和谁撞在了一起，他也不看对方是谁，伸手把对方垂到膝盖那么低的衣服往后一扯，硬是挤到前面抢先出了门。门外是桑拿浴室般让人窒息的街道，又低又矮的梧桐树一点都没给人行道带来什么阴凉，这揣着凶器的两个男人，带着浓浓的恨意，公寓大楼在离他们五十米远的地方笨重地瘫卧在热汽中，楼里的某个女人，正静静等候着自己命运重要时刻的到来。

虽然临近国庆节，但候车大厅里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多人，男子小心翼翼地走在人流中，不时地提一下右肩上挎着的沉重背包，这时候却突然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回头看过去，有一个年轻人正站在车站咖啡厅的门口向自己招手。

两个人的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公安局的刑侦办公室门口，同时到达的两个人彼此打了个招呼就被分别带走，以后就再没见到过。

“你是要去上火车吗？”

“嗯，出去旅游吧，也是为了去躲躲。”

“你——又出了什么事吗？”

“长假到了，那么多债主，总有几个会找过来谈谈心喝喝茶吧，吃不消啊。”

年轻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有些尴尬地挠挠头。

“我上个礼拜开始到这里来上班了，再从头来吧，不过现在很好，我们在一起。”

“和她在一起吗？”

“她？啊啊，是，”年轻人不由自主地回头看看店里，有个年轻的女孩穿着同样的工作服正忙碌着，一边还偷偷往这边看两眼。

“好好做自己的事情原来是这么简单开心的事情，到现在才知道，可惜已经有些晚了。”年轻人轻轻地说。

“我觉得还不晚，老天爷给我们机会重新再活一次，珍惜就是了，你看，我们现在不是比以前过得好多了吗？店里还好吗？那个店，老板呢？”

“哦，那里啊，还好啦，没有刺着要害，休息几个月就没什么问题了。老板毕竟是老板，身体果然虚弱得连女人都摆不平，不过能大难不死也真是太幸运了。”

“她呢？”

“他？她？”年轻人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自我防卫也没什么问题，当然其它事情就逃不掉了，比如说——”

“和我有关的事情，”男子接过来说。

年轻人点点头。

“哦，10点钟了，我还要赶火车，”男子看着腕表有些着急地说。

“是9点50分吧？”

“不，是10点整，我换了新表，一分不差。”

“太好了，反正以后用准确时间就好了，不会再有问题了。”年轻人笑起来。

“有问题也不错，不是那么慌张迷糊我们才真的会有问题，”男子也开心起来，告别了年轻人之后他大步向月台走去。自己这身装扮，谁都不会相信是一位旅游者该有的样子，自己那装满工具的背包也和旅行箱包相去甚远，他不好意思说出自己在假日里还要去邻省进行技术服务打工，但运用自己的能力好好地挣钱去弥补身边人的损失是他下定决心要做到的，生活里不是处处绝壁，在一个路口走不通，还能找到另一条前进的大道，别看曾经经历过那么多愤恨屈辱，在那条新的道路上，说不定有很多幸福正等着自己去拥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