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祖母

(一)

老大,快来给祖母掐痱子。祖母满脸堆笑。我十分不情愿的迈着细碎的脚步,掀起祖母的衣服胡乱地在她的后背上用力的一掐。祖母忽地弹跳起来,老大,你这是要祖母的老命啊!而我则嬉笑着跳着脚步跑开了。梦境中这样的画面频繁的出现,清晰而明亮。童年的时光如电影般回放,而电影中的主角-——祖母,离开我已经十二年了。

一到夏天,祖母最惬意的事便是叫我帮她掐痱子。蝉在树上吱了吱了叫的时候,祖母便会把我骗到她面前,然后她就会脱掉她的上衣,露出她雪白但并不健美的肌肤,满身的肥肉肆意的附在她的身体上。随后,她就会躺在老屋门前的青石板上,一大坨的肥肉堆在地上,正午的阳光直射过来,照在祖母雪白的肌肤上,折射出强烈而刺眼的光。然后,祖母就会谄笑的向我挥挥手,来,老大,帮祖母掐痱子。那些透明的痱子根本就不肯现身,它和祖母雪白的身子一个颜色。我好不容易找着一个,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它,一用力,啪的一声,痱子流出了晶莹的泪珠,伴随着的是祖母满足而舒服的叫声。那些痱子仿佛是聚群而居,一个两个三个,啪啪啪,哦哦哦!祖母惬意夸张的声音在老屋门前回荡。

我累了。我说,不掐了。

来老大,再坚持一会儿。

天气真热!母亲的声音从屋外传来,这个时候应该是母亲忙完农活回来了。

祖母赶紧蹒跚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边笨拙地穿衣服,一边对我说,老大,明天再来帮祖母掐痱子哈!

整整一个夏天,我在祖母的痱子和身子间忙碌,连门口泡桐树上的蝉鸣都有打盹的时候,而我却几乎被痱子绑架,我十分厌恶替祖母掐痱子,难道我生来就是掐痱子的。我想,什么时候,她也能帮我做一回事。

那是不可能的,有一回,我和别的孩子打架,在高高的田埂上,那个家伙趁我不注意,一把把我推倒,我一个趔趄,像一个石头一样从高处跌落下来,那种跌落的感觉像是骑在浮云上一样,我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么,但是我触碰到的是硬邦邦的土地,一阵疼痛如分娩一般贯穿全身。我爬起来,气急败坏地挥拳朝对方打去。但是我发现我的手抬不起来了。一会儿,整个手臂如发酵的馒头,散发着诡异的气息。

我握着手臂,哭着跑回家,一进门碰见了祖母。看着疼得冒汗的我,祖母顿时慌了。

么办哦,么办哦!眼泪从祖母眼里滑落。

是田刚那个王八蛋,背后出阴招,有本事对打,我要找他算账。我用另外一只手从门角落摸了一根棍子,就要往外冲。祖母一把抱住我,老大,不能这样啊,出事了可么办啊!

那你去找他算账。

老大,不行啊,等你父亲回来再说吧!

我知道她不会帮我出头,祖母生性懦弱,从不跟人起矛盾,自己能忍住的就坚决忍住,自己不能忍住的含着眼泪也要忍住。遇事只知道哭,跟母亲吵架很少还嘴,只是哭。家里和邻居闹矛盾,她也在一边哭一边自责。母亲骂她,这个家就是被你哭败的,你能不能长点别的本事。

我对祖母很失望!

但终于我们两家也避免了一场冲突。邻里的和睦对祖母来说至为重要。

(二)

我们兄妹三人当中,祖母最为爱我。她似乎觉得老大将来一定是家里的中流砥柱。

弟弟小时候仿佛遗传了她的性格,和我斗气打架输了的他,一定会泪眼花花的跑到祖母面前告状。

哭瓢,瞧你这个出息样。有什么好哭的。她自己眼泪多,却不允许弟弟掉一滴眼泪。

然后她一定会牵住我的手,摸索着从房间的枕头底下拿出来几个零食给我,别理他,你玩去吧!

对待妹妹,她却有自己的一套理论。我八岁的时候,母亲抱回来一个婴儿,指着她说:这是你妹妹,以后你就有机会做舅舅了。妹妹是从我二姨娘家抱过来的,因为她坚决要生一个儿子,而我母亲却认为多一个女儿是福分,将来老了,可以到女儿家去串门,享受一下丈母娘的待遇。祖母却不这样想,恐怕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享受不到了。

她不是你亲妹妹,是个外人,将来这个家还得靠你哥儿俩。时不时她就给我灌输这样的思想。

但这种方法似乎不凑效,妹妹八个月就抱过来了,这些年我们早已把她当成亲人了,彼此间毫无隔隙。

毫无疑问的是她把最多的爱都给了我,而且近乎愚昧。

我读小学的时候,村卫生所的乡医因为和父亲相熟的缘故,特别喜欢我。每次到垸里来行医,一见到我,就高兴的说,小鬼,听你老师说,这次考试你又考第一名了。

一听这话,祖母立马不高兴:你才是鬼,是个活鬼!大清早的,嘴这么欠。

祖母对他一顿好骂。那人脸红一阵白一阵,尴尬的笑笑,风也似的跑了。也许他觉得对这样的一个老太太进行解释,真的是一点用也没有。

可是不久,有一天放学回来,我感觉自己有点发晕,天上的云一会儿近在眼前,一会儿又似乎远在天边,脚下的路,忽高又忽低。

老大,你怎么了?祖母颤巍巍走过来,她用她枯干老裂的手摸摸我的头。老大,你这是中邪了吧!

么办哦,么办哦。她的招牌话又来了,正如母亲骂她,能不能长点别的本事。

我不愿听她哭泣,刺耳!

我想睡一觉,于是我倒在床上,仿佛有了依靠,我踏实多了。迷迷糊糊中,我听到祖母在喊:文——诶,文——诶,老大这是怎么了哦!

她在喊我父亲!

一觉醒来,已是半夜,我感到我的额头敷着一条热气腾腾的毛巾,缭绕的雾气弥漫着破败的老屋。昏黄的灯光中,有个佝偻的背影伏在我床前,一绺花白的头发随着灯火的摇曳而晃动,是祖母。她的旁边静静的躺着一条长长的凳子,凳头上赫然切着一把菜刀。我知道祖母又在帮我切合字(一种封建迷信活动)。据说,拿着菜刀狠狠地切在凳头上,嘴里念念有词,能祛除鬼魔,让染病的人,恢复健康。

祖母,我渴了。我觉得喉咙有一种灼烧的疼痛感,整个身子沉重得犹如泰山巨石。

祖母立刻旋风一般跑到外屋,那矮小而肥胖的身子像个圆球,一扭一扭的,跑动起来如企鹅,显得那么笨重而可笑。喝下祖母拿过来的热水,我又沉沉的睡过去了。

对于我的病,向来不和的祖母与母亲,这时候意见取得了惊人的一致——一定是中邪了。得请神仙啷个来治。父亲不同意,他说,他的朋友乡医也许可以治好。祖母对此人一直不感冒,母亲也附和。于是第二天,祖母与母亲到本村的土地庙上香,到本垸田姓共同的祖先处敬香,祈求神仙和祖先共同保佑我。

傍晚,祖母把我拉起来,她对我说,老大,祖母给你叫黑(一种封建迷信活动),我说什么你一定得回答——回了。

于是祖母乘起一碗米,拿个柴耙子,母亲把我扶起来到野外。

祖母念:老大,你在外玩,吓到了记得回啊!

她念念有词,一边从碗里抓起一把米,用力的扔向远处,一边用柴耙子往怀里耙,她说,各位神吃饱了,就会放我孙子回来,她就用耙子赶紧将我的魂魄耙回家。

我念:回了。

在外的各位神仙,我家孙子做了惊扰你的事记得放他回啊!

回了。

老大,你在塘边玩,吓到了记得回啊!

回了。

各位水神,我家孙子惊扰到你,记得放他回啊!

回了。

.......

我就这么机械的重复着这句话。面无表情,心无杂念。我觉得好笑,但又不能笑出声来,也许真的有神仙呢,况且我也无力笑了。

一切都不凑效,父亲请来了那个乡医。祖母紧紧地盯着他,仿佛只要他做了一点出格的动作,她就会走上前,赏他几个耳巴子,并且立刻请他滚出这个老屋。

几针打下去,我的烧渐渐退了,人也精神多了。祖母逐渐露出了笑容,她一定请那个乡医在家里吃饭,使出浑身解数,做了一顿最好的饭菜,临走的时候还偷偷在人家的医包里放了两个鸡蛋。

以后每次见到那个乡医,祖母总是笑脸相迎:呵呵,又来出诊了啊,三妹的病还没好啊,完了来家里吃饭。

祖母的爱恨就这么简单。

(三)

母亲不待见祖母,垸里尽人皆知。

母亲的理由近乎奇葩,祖母年轻的时候从没吃过苦,而她自从嫁给我父亲就没享过一天福,现在改革开放了,农奴的女儿也该翻身了,这是社会主义的胜利。

我不这样认为,母亲的言论完全是谬论。社会主义是带领人们奔向幸福生活的,怎么就成了祖母的噩梦?

然而我们家的噩梦开始了。

吵架首先是从父亲和母亲开始的。我七岁的一天半夜,突然我听到一阵桌椅弹跳的声音,肉体碰撞的声音,男女撕心裂肺的尖叫声,犹如一场声势浩大的J调交响曲。我睁开惺忪的睡眼,坐在床上,饶有兴趣的看着这场表演,我想看看这两个主角怎么收场。弟弟,那个没出息的,他可以有别的本事吗?他立刻嚎啕大哭,仿佛他就是这场表演中主角中的主角。别说,他还是个聪明的人,他的这招非常凑效。父母立刻停止了打斗,却抛出了更为气绝的话:明天到村里去离婚。

门慌乱的颤动了一下,一团黑影从门缝中挤了出来。

文——诶!人没到,祖母的哭声已经进来了。么又吵了哎,我总是说,让着她,让着她。我怕了她。祖母一边抹眼泪,一边把父亲推到旁边,明天我搬走,我单独吃。天啊,怎么还不把我收走哦,我死了,这个家就安宁了。文——诶,你还是要吵,我就跳到门口塘去算了。明天你就把老娘的尸体收起来,弄个破席子包着,撮两嘬土把我埋起来算了啊......

祖母哭得伤心至极,那样子绝对不是表演。可母亲不依不饶:你怎么还不去死,你会活了成精,孙悟空都没你长寿。

祖母已经没有话了,只在那里哭,任凭母亲数落。父亲站在一边,抽着烟,忽明忽暗的烟火中,我仿佛看到了那个男人的无奈和无能。

我开始同情祖母。一个哭泣的、无助的、悲伤的老太太!

夏天一晃就到了,门口的泡桐树上长满了翠绿的叶子,阳光透过树叶编织出斑斓的光影。树上,蝉不停地聒噪,迎接着这个美丽季节。

享受完掐痱子惬意的祖母竟然睡过了头,连午饭都忘记做了。忙了一上午的母亲,回来后却发现祖母正毫无顾忌的睡在青石板上,硕大的身躯挡住了整个门槛,她的头歪倒在一边,嘴边哈喇子流了一地。睡相难看得不忍目视。

母亲的火一下子上来了。她哐啷一声摔下农具,脸色铁青,目光如针。她笔直走向厨房,发现了锅瓢冷清的灶膛。

摊尸,摊尸。都什么时候了,鬼火都冇看见一个,喝西北风啊。我累得魂都没了,你倒睡得香。

......

母亲骂得越来越起劲。祖母赶紧从青石板上爬起来,由于慌乱,手没撑住,一个闪烁,头撞在门扭上,一个肿包如雨后竹笋般拱了上来。自知理亏的她没有顾上这些,跌跌撞撞的跑到厨房忙碌了起来。

然而母亲还在骂。

......

我看着这个可怜的老太太,她一声不吭,眼泪在眼眶打转。我觉得有必要主持正义,因为我已经八岁了,长大了,是个男人了。

你不要骂祖母了,你得尊重她。我的声音虽不大,但足以震撼住母亲,因为我看到她张大的嘴巴定格在那里,半天没有合拢的意思。

你说什么?她有点不大相信,急于想证实一下。

你现在怎么对待祖母,将来我就怎么对待你。

母亲气得双手发抖,嘴唇颤动。我看到她眼睛四处寻找,也许她想要拿一根棍子,狠狠地教训一下这个吃里扒外、不知天高地厚、没有教养的儿子。

晚上,在老屋的门槛上,祖母把我搂在怀里亲了又亲,昏黄的灯光中,她的目光望向远方,喃喃自语:老大,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第二天帮祖母掐痱子的时候,她却告诫我:老大,以后不能这样跟你母亲说话了,记住,她是生你养你的母亲。你得孝敬她,听她的话。

也许是我真的长大了,也许是弟弟妹妹们也都懂事了,母亲突然醒悟。这以后,家里似乎平静了许多,她们没再吵架,也许吵架了我不知道。

于是,岁月像流水一样,门口的泡桐树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这棵泡桐树年纪比我父亲还大,很早以前,它就坚强的立在我家门前。这种树一般先开花,后长叶。一到初夏,它就开出雪白的喇叭状的花,远远看去,高大的树冠上,全都是白色的花,仿佛一团白色的云,又如挂满了白色喇叭的圣诞树。它的花有一种奇异的浸香,有点甜又有点茉莉的香。风雨过后,小院里地上落满了残花,小时候,我总喜欢捡起来,用手掐掉花瓣前半部分,然后用嘴对着它的末端吹,能吹出悦耳动听的声音。

我慢慢长大,读完小学,又进入中学。这期间,由于我们兄妹三人读书要钱,目不识丁的母亲也和村里的其他人一起外出打工补贴家用。

我差不多有一年没见着母亲了,这天放学回家,我看到我家门口围满了人,你挤着我,我挨着你。

有人喊:老大回来了。我扒开人群,挤进堂屋。

又是哪个小鬼,胆敢往前进,看我不收了他。我赫然,堂屋的正中央,母亲正襟危坐在祖宗牌位下,脸色凝重,神色奇怪,她的头发杂乱,眼神凶狠,嘴里正大声吆喝。

这是母亲么?我不敢相信!

我正想再往前走,有人一把拉住我:老大,你母亲疯了,你不能靠近她,她会打你的!

么办哦,么办哦!祖母已经七十多了,爱哭的毛病始终没变,她抱住我,刚好到我的胸口,我已经十五岁了,身高一米七多,是的,我真的长大了。

别哭,我对祖母说,哭是没用的。

祖母立刻停止了哭泣,用右手的衣袖擦了擦眼泪,干巴巴的望着我。

张细妹,我是玉皇大帝派来的,你给我跪下!母亲在堂屋上大叫,声音怪异,样子吓人。

祖母愣了愣,竟然真的要跪下去。众人一把扯住她:使不得啊,细妹娘,你这是要折煞她啊,会让她减寿的。

老大,你母亲真的疯了,还不快请道士来作法。于是左右邻舍都来帮忙,大家忙着一团,道士来了,举着铃铛,拿着符,嘴里念念有词四处驱魔。堂屋上黄表纸的烟灰到处飘扬。

只有我没动,我冷冷的看着母亲。

她还在那里手舞足蹈,一会儿骂祖母,一会儿指挥得她团团转。

你还要装神弄鬼到什么时候,你非要闹得鸡犬不宁才高兴吗?我对着母亲大喊。母亲没有表情,她还在那里大叫。我心烦得很,跑出了老屋。

很晚我才回来,母亲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祖母还在忙碌着,给母亲切“合”字,在她的床前烧黄表纸。

睡梦中,母亲时不时的吹着粗气,四肢像癫痫病人般抖动。看着母亲的样子,我突然有点后悔,她也是蛮可怜的。

母亲大病了一场,三天滴水未进。

祖母急得晕头转向,她跪在祖宗牌位前不停祷告:你们把我收了去吧,让我媳妇好起来啊。我孙子不能没有娘。我一把老骨头,身子都埋进黄土了,多活一天少活一天,都一样。求求祖先保佑,用我的命换回我媳妇的命吧!

祖母已经老了,身体越发矮小,快要缩成一团。我看着她跪倒的背影,眼泪哗哗的往外流。无论我母亲怎样对待她,她的内心总是柔软的,她总是甘愿自己受罪,也不愿家里任何一人惹上是非,哪怕这个人是她不喜欢的母亲。

(四)

冬去春又来,门前的泡桐树依然健壮,树干越发粗大,我们兄妹三人手拉手才刚刚抱住它。夏天一到,满树的花香依然迷人,引得邻居家的孩子,天天来我家门口捡它的花做口哨,吹出的声音一如我小时候。

我长大了,去城里读完书,又回到小镇的学校当了一名老师,天天在学校陪着一帮孩子们玩耍。老家已经很少回去了,一来因为没工夫,二来老家离学校太远了,回去一趟委实不易。得空回去一趟,隔壁的二婶总是说:老大回来啦,你祖母每个星期六总是念叨你,还杵个拐棍在垸前望呢!

祖母确实老了,已经八十多岁了。但她的身体依然健朗,耳聪目明,头发依然乌黑,一点都没白,牙齿掉了几颗,但说话口齿清楚,思维清晰。垸里人都说:这个老太太能活一百岁。我当然希望祖母能活一百岁,甚至更长,就和门前的泡桐树一样,每年夏天能开出香喷喷的花儿。

每次回去,祖母总要给我做一顿香喷喷的饭菜。她年纪虽然大了,但家务事她帮母亲分担了一半,做饭洗衣服依然利索。她总问我交女朋友没有,记得带回家让她看看。我说,你着什么急啊,到时候自然带给你看。

她想搂住我,用干枯的双手环住我的腰,却再也搂不住我了,站在我面前还不及我肩膀,每次都是我抱住她摇啊摇,她笑得不行:老大啊,别摇了,把我的老骨头都摇散了。

母亲和她已不再吵架了,但她却有很强的死亡意识,开始关心她的身后事了。她总对父亲念叨:文诶,我也没几天活头了,趁我活着给我打一口好寿方。她非常羡慕隔壁三爹的寿方,高大端正,全都是杉木的,寿方头正中用鎏金油漆写了一个大大的“寿”字,全身还涂了一层乌亮亮的黑油漆,连寿方缝都抹得非常严实。

父亲花了大价钱,费了好大力气买回了寿方用的杉木,请来了木匠。木匠开始干活,祖母就忙碌开了。她一会儿指责木匠把寿方板刨得薄了,一会儿又嫌他寿方缝没有对齐。

将来漏风,虫子钻进去啃我,你负得起责吗?她有点恼怒。

连油漆工也不放过,她叫油漆工多刷几遍漆,稍有不平的地方,便让他返工再刷。

最后,就剩下大大的“寿”字没写了。

让老大写,他是先生。他的字好看。祖母说。

我没有推脱,我没有什么可以送给她的,就送一个“寿”字给她把。等将来有一天她真的驾鹤西去,在地底下,有我的字陪着她,也不至于寂寞。

我挥笔写了一个大大的“寿”字。

嗯!就这个“寿”字,我最满意。祖母笑盈盈地说。

一切都完成,她突然非要我扶她进寿方里试试,她蹒跚地跨过寿方,又笨拙的躺下,喃喃自语:嗯,还算舒服,等我死了,不舒服可就晚了,没人听得见,也没人帮我喽。看着停在堂屋中央的寿方,祖母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显得那么爱不释手。

有一天,她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人死后是要火化的。她吓到了,脸色凝重地对我说:老大,等祖母死了,你得想想法子,千万不要把我烧了。

我笑了,安慰她说:不会的,寿方都替你做好了,你怕什么。

其实我心里在想,人都死了,死后的事管得着吗。

祖母很是舒坦了一阵子,容光焕发。没事的时候还喜欢拿个篦子给自己梳梳头发。隔壁二婶子总说她:细妹娘,你啊,死不了喽,会活一百岁。

第二年,泡桐树花开的时候,一次回家,祖母对我说,她肚子有点疼。我们都没当回事,请那个乡医给她打了两针,缓解了一下痛苦。

我问她:痛吗?

现在好多了,只是晚上的时候痛得厉害。

到了晚上,她果然哎哟哎哟——哼哼哼——的叫个不停,父亲起来问她怎么了,她只是说,肚子痛。

她似乎非常难受,一夜在不停地叫唤,吵得全家人都没有睡着。

第二天那个乡医又给她打了两针,她又似乎好多了,在外面跟邻居有说有笑。

我以为这是祖母的习惯,她一直喜欢叫唤,只要有个头痛脑热,她就喜欢煞有介事的叫,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病了似的。这是大小姐的病,母亲一直这样说她。估计这一次她也不例外,于是我放心的回到学校工作了。

半个月后,我又回去了。我看到祖母坐在老屋的屋檐边,中午的阳光照射着她苍白的脸,她的头用一块浅蓝色的大手帕缠着,斜靠在墙上,她左手杵着拐杖,右手摸着肚子,目光呆滞,直到看见我向她走来,才瞬间有了光彩。我蹲在祖母旁边,直到这时,我才发现祖母挺着个大肚子,鼓鼓的,比学校的篮球还要大。

这是怎么了?我惊愕地问。我摸着祖母明显浮肿的手,一阵不可言喻的疼痛笔直袭来。

父亲把我拉到一边,眼睛通红低声跟我说:医生说,她得的是癌症,肝腹水晚期。

怎么不把她送到医院,怎么还在家里?

医生说,没用了,八十五岁的老人,经不住折腾,还是让她吃好喝好吧!

医生说,医生说,医生说的难道就是真理?我有点歇斯底里。可是看着歪倒在墙边全身肿胀的祖母,我泄了气,我接受了这样一个让人痛苦的事实。

我走到祖母身边,轻轻地撩起她的衣服,她的皮肤还是那么白皙,可是已经完全失去了光泽。我轻轻地捏住一个痱子,一用力,啪的一声,痱子破了。我恍如回到了儿童时代,那个顽劣的儿童正在十分不情愿的替祖母掐痱子。我心里默念道:祖母,这是我最后一次替你掐痱子了,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了.......

我泪如雨下。

那一天终于来了。正在学校的我接到了父亲的电话。一种不祥之感笼罩住我,时间定格在2003年7月3日9时15分。

我急匆匆地赶回家。在祖母房间的地上,我见到了祖母,可是她紧闭着双眼,再也看不到我了。她背靠在椅子上,挺着个大肚子,神态是那样安详,一绺灰白的头发耷拉在耳边,她的衣服敞开着露出雪白却没有活力的肌肤。我看着祖母,我多想她突然睁开双眼,依然叫我一声:老大,你回来啦!

可是她没有,今后不会有了,而且永远不会有了......

我叫祖母的那个人,我将永远也见不着她了,只有我的字永远的陪伴着她。

在我家的祖坟山上,祖母和祖父葬在一起。几个杠夫在祖父的坟边挖开了一个大洞,那里将是祖母最后的归宿。等到祖母的寿方移入洞中,我拿起铁铲子,用力地将旁边的土一铲一铲的铺在祖母的寿方上,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我的衣服,我依然不肯停下。这是我能为祖母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秋天过去了,一转眼夏天又来了。蝉还在吱了吱了的叫。老家门前的那棵泡桐树的花依然开得那样热烈,茂盛如云霞,香气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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