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术界——嗯,就是我们金学界——基本上有一个共识,那就是《红楼梦》的创作产生,在《金瓶梅》中汲取了许多思路、经验和营养。甚至可以说,没有《金瓶梅》就没有后来的《红楼梦》。至于这两部作品,哪一部更为伟大,那就是仁者见仁的事了。
而高晓松在新一季《晓说》中讲《金瓶梅》的时候,则在这个理论的基础上,更进了一步,他说:《金瓶梅》中潘金莲这个角色,到了《红楼梦》里,被分解成了俩人物,她敢说敢做特厉害这一点,放在了王熙凤身上;而她内在好多性格则被放到了林黛玉身上,比如她对维护自己尊严的坚定,甚至超过了爱情,即使在爱情面前,尊严也是最重要的,所以拼了命维护尊严。。
然而高晓松这一段话,被各路媒体、自媒体一通转发之后,成了——高晓松劲爆观点,他说林黛玉的原型是潘金莲。
这可是林黛玉呀,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的林妹妹呀。你说她什么不好,你竟然说她像潘金莲。就算网友们答应,伏地魔也不答应呀。
那高晓松到底说得对不对呢?这需要先来看看《金瓶梅》中的潘金莲是一个怎样的人。
绝大多数人对潘金莲的印象,都是来自于《水浒传》。水浒中的潘金莲,是一个自私、恶毒、淫荡的十足的坏人形象。正因为如此,这个人物是平面的,她只是一个符号化的标签。而到了《金瓶梅》中,作为主角之一的潘金莲,性格要复杂的多,从她身上我们能找到人性更多的可能性。这使得潘金莲的形象,一下就立体了,情节也摇曳多姿起来。
概括地说,《金瓶梅》中的潘金莲,是集自私、贪婪、虚荣、狠毒、淫荡、机诈、聪慧、率真、长情、炽热等性格于一身的一个矛盾体。
潘金莲的自私、贪婪、狠毒等等,留给读者的印象极为深刻。毒杀武大郎、荼毒官哥(李瓶儿为西门庆生的儿子,潘金莲嫉妒)及李瓶儿、构陷宋慧莲和官哥奶妈如意(都是仆人级别但都被西门庆收用过,潘金莲嫉妒),对她的生母甚至动辄恶语相加、极尽污言秽语……其手段毒辣险狠、不近人情令人不寒而栗。
而同时作者在写潘金莲的率真、长情、炽热等另一面的时候,又总能令我们眼前一亮。比甲方要求的那种广告需要的“眼前一亮”还要亮。
比如写她感情的炽热。潘金莲和西门庆毒杀武大郎之后,潘金莲在家满心欢喜地等着西门庆来娶她。然而西门庆却娶了孟玉楼,许久没有再去潘金莲家。潘金莲在家是门儿倚遍,眼儿望穿,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于是深夜独自弹琵琶,唱《锦搭絮》:“当初奴爱你风流,共你剪发燃香,雨态云踪两意投。背亲夫,和你情偷。怕什么旁人讲论,覆水难收!你若负了奴真情,正是缘木求鱼空自守。”——我都背着亲夫和你偷情了,你却负了我。幽怨、委屈、怅然所失。
接着又唱:“谁想你另有了裙钗,气的奴似醉如痴,斜倚定帏屏故意儿猜,不明白。怎生丢开?传书寄柬,你又不来。你若负了奴的恩情,人不为仇天降灾。”——幽怨化成了愤懑,委屈变作了妒恨,怅然所失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愤愤地说,你负了我,天也不饶你。
再比如写她的率真。写潘金莲赏花灯时——那潘金莲一径把白绫袄袖子儿搂着,显他那遍地金掏袖儿,露出那十指春葱来,带着六个金马镫戒指儿,探着半截身子,口中磕瓜子儿,把磕的瓜子皮儿都吐落在人身上,和玉楼两个嘻笑不止。一回指道:“大姐姐,你来看,那家房檐下挂的两盏绣球灯,一来一往,滚上滚下,倒好看。”一回又道:“二姐姐,你来看,这对门架子上,挑着一盏大鱼灯,下面还有许多小鱼鳖蟹儿,跟着他倒好耍子。”一回又叫:“三姐姐,你看,这首里这个婆儿灯,那个老儿灯。”正看着,忽然一阵风来,把个婆儿灯下半截割了一个大窟窿。妇人看见,笑个不了。
就连格非这样的老同志都忍不住感叹:只要潘氏一出现、一开口,文章必会风生水起、摇曳多姿、满纸烟华,令人读之忘倦。
有一种说法,潘金莲性格中的狠毒与率真,并不是相互割裂的,她所有的性格都可以归为一种——真。看到西门庆帅气多金,想嫁;情欲上来了,想要;西门庆寻花问柳,她闺房寂寞,偷情;李瓶儿生了儿子,她嫉妒,进而想法要害上一害……她依着本能行事,该沉溺于欲望时就沉溺,该便于生存时就机诈,该游戏人间时就率真。
如果看整个人设,潘金莲当然是坏远大于善的,但如果说林黛玉跟她有什么相通之处,不是像高晓松说的那样,两人都有对尊严的坚持,而是曹雪芹将潘金莲性格中那份“真”的善良部分给提炼了出来,放在林黛玉身上加以放大了。
所以两人的长相,潘金莲是: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藏着风情月意。林黛玉则是:两湾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 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
前者读着读着就像飙车,后者读着,只有禁欲的怜惜。
——四条眉毛船长
2017.0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