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半生的时间里,每个星期都要写信,“有时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边说边露出一丝微笑,“但一想到这些信他都收到了,也就知足了。”
他带来的一只行李箱中塞满了准备留下来穿的换洗衣物,另一只一样的箱子里装着她写给他的近两千封信。信件按照日期码放得齐齐整整,每一捆都用彩色绸带系好,一封也没有拆开过。
一周前,在图书馆借了马尔克斯的《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
故事讲的是一位小镇青年,在镇上所有人都知道有人要杀他,却没有一个人告知他的情况下,被残忍杀害。
第一次看马尔克斯的作品。借书时的心态是,这位作家久负盛名,看看他的书,多了解一点会有好处。所以看书的时候,也是像完成功课一样,严谨而又一丝不苟,却没有太过深刻的体会和感情。
直到看到全书三分之二的部分。看到描写安赫拉的一句话——她不抱任何幻想地思念了那个人很久。
故事里,安赫拉的指认是青年圣地亚哥被谋杀的原因。新婚之夜,她被丈夫发现不是处子之身,给送回了婆家。在家人的逼问下,她说侵犯自己的人是圣地亚哥——虽然两人根本没有见面的机会。
不过在这里,我想做的,不是探讨她的指认是否属实。我只想纯粹地讲一讲,她执着半生,寄出两千封信的故事。
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个人,他的存在,就是另一个人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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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思念的,不是别人,就是她的未婚夫。
回到娘家后,一次偶然的机遇,他们在医院相遇。她的内心紧张而激动。而他,却并没有看见她,从她身边擦肩走过。
她伏在床头大哭了一场。然后写下了寄给他的第一封信。“一开始是订婚男女的信笺,后来变成秘密情人的字条、一见倾心的爱侣喷洒香水的卡片、讨价还价的备忘录、爱情记录,最终成了被抛弃的妻子谎称身患重病强迫丈夫归来的责难书。”
寄出的信越多,她情感的赤焰就烧得越旺。
有时候她也嘲笑自己的疯狂。邮差换了一拨又一拨,她也想了很多很多——他收到了我的信件吗?他都仔细看了吗?他心里有什么感想吗?他会想念我吗?还是觉得我让人厌烦呢?她唯一没有想过的就是放弃。
然而,他似乎对她的狂热毫无知觉,她的信像是写给了一个不存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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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千封夹杂着期待与失望的信件,让我莫名生出一份敬佩。
半生的执着,仿佛在说:你要是愿意,我就永远爱你。你要是不愿意,我就永远相思。
我有一个朋友,曾经也爱写大把大把的信往远方寄。那时她说,遇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他。想告诉他我认识了一些什么样的人,经历了一些什么样的事。哪个故事哪句话语,让我想起了你。
但有一天忽然想到,他或许并不关心我认识了什么人、经历了什么事。我精心准备的笑话他不会觉得好笑,我细心挑选的故事他也不会觉得感动。
她说,我准备的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在他的淡漠下变得无能为力茫茫无依。
慢慢地,她写信给他,与他分享自己生活的念头与日俱减。也逐渐地绝口不提自己对他的思念。
我是做不到“我给你写信,你不要回信”的。她说,如果我的满腔热情得不到丝毫回应,真的,我坚持不下去的。
那么深那么重的思念,总得要靠一些美好的期待来支撑。如果思念的时候不能抱有任何幻想,很难有人可以坚持下去。
但安赫拉做到了。她不抱任何幻想地思念了那个人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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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都觉得,我们在看一部作品的时候,不是我们在看作品,而是作品在看我们。
我们对一个人物一句言语的理解,很多时候并不同于作者原本的意思。而是加上了自己的感悟和体验。
在某个人物说的某一句话、做的某一件事上,我们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于是就不由自主地把自己代入了进去。然后借着吟咏这个人的由头,来抒发自己内心的悲辛欢喜。
其实,当安赫拉日夜期盼的人带着行李箱出现在她面前时,我才发现,一直以来,我都不记得这个男人的名字。
之后没有再去查阅,是因为我觉得,这个男人叫什么其实是不重要的。对于安赫拉来说,重要的是自己的执着和思念。只是她思念的恰好是这个人而已,换一个人,换一种身份,她还是会一样每个星期都写信。
除了自己的痴念,她不再受任何他物驱遣。但能驱遣她的,还有她的痴念。
比之“思念那个人”,她更放不下的,是“不抱任何幻想地思念那个人很久”的执着。
而我之所以被打动,是因为我的内心,也有着这样一份执念。不合时宜,却又无法割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