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守灵

今天是守灵第一天。

黑色幕帘拉得紧紧,冷气吹出来的温度都足以让手背结霜,他们抬来了几张椅子,排在陈列香火蜡烛的台子前面,她的妈妈在两边墙上摆了她从小到大的各种相片,还有她上了初中才收进抽屉的那个洋娃娃,这种陈年旧物,现在也正适合拿出来。

好像真的会有人来祭拜一样,幕帘进来的地方摆了一张长桌,上面有各式茶包、即溶咖啡、还有酒精类饮品,旁边铺了蕾丝花边桌巾的小圆桌上,是妈妈花了一整天烤制的手工小饼干,这是她妈妈很擅长的方式,即使死的是自己的亲人,她还是要让一切得体。

第一天没有人流泪,大家都还在忙着张罗,她那个爸爸也在一边打点、一边布署公事;弟弟什么都不懂,穿个尿布满灵堂跑,看到哪个叔叔阿姨来了,就跑过去讨抱抱要糖果。果然人说小孩体温高,光着两腿也不见他喊冷,他连鞋子都没穿,打着赤脚在地上的黑色地毯上踩来踩去。

我就坐在离入口最近的位置,对走进来的每个人行礼,谢谢那些可能根本不认识的人来看她、那些一段路都没一起走过的人来送她最后一程。

灵堂里的气氛随着人越来越多,渐渐热闹起来,好些许久不见的亲戚一见面就开始寒喧,在她的棺柩面前问候对方的小孩今年毕业考试的成绩,或是明年想要读哪个大学。

一开始他们还知道要小声说话,微弱的声音在灵堂四周叽叽喳喳,后来人一多大家也慢慢提高音量,配合着两排众人送来的花圈花篮,这里就像个花艺市场。

来的人比预想中的多,可能是她妈妈把祭帖当成喜帖一样见人就发,还在报纸上登了半版广告,彷彿她不是去世,而是为国争光去比赛了一样。

她的老师也来了,那个对她最严厉的老师。一进布帘就把帽子给脱下了,露出他光秃秃的头顶。他捻了一柱香,对着她的照片自言自语,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他还眼带泪意。

高中的时候他对她非常严格,她始终觉得他在找她麻烦,只要她考不好,他会立马来家里跟她爸妈告状,可是来的时候却会带很多零食给她弟弟。家里除了她之外,大家其实都很喜欢那位老师。

在他把香插到炉子上时,妈妈很熟练地站在他身后摆好了难过的姿势,等那老师回过身来时,她妈妈便捂着眼角带着他到一旁轻语。

过程中她会拿出手巾按在眼头防止眼泪流出,一直维持着勉强又优雅的笑容,这是每个人上香完她妈妈都会做的事情,她不知道是不是有先排练过,或是先前就死过孩子,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理所当然又驾轻就熟的样子。

其余的人依旧散落在灵堂各处,或笑或止住笑地聊着自己的事情,到了傍晚人才渐渐散去,灵台前留下一堆她身前的纪念品,还有一些表兄妹们要写给她的信。

那个爸爸先把弟弟带回去吃饭了,剩下她妈妈和我还在守着,今晚至少得留下一个人 ,她妈妈先打电话给白天身体不适的外公,请外公先来顾一个晚上。

“搞不好她今晚回来就想先找您呢。”她妈妈对着电话那头说,一边往今天被手巾抹去不少次的眼皮上补妆。

“那我等您来啊,您快点啊!”她边说边收拾包包,和桌上的纸杯纸盘,我则坐在一旁小椅子上看着大家写给她的书信。

大她两岁的表姐算是和她一起长大的,她信里写道,她很抱歉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还跟她吵了架,希望她能放心地走,她会好好照顾叔叔阿姨。

还有一个不识字的小表弟,在图画纸上画了一个大的太阳,几乎占据了整张图画纸,太阳的下面有一个两个小人,猜测应该是小表弟自己跟她,两个人不知道是在那边被太阳烤,还是正要走向太阳。

大表哥写得不多,要她不要再有什么挂念,还要她下辈子去别家做一个更好的人,说得好像她这辈子有多坏一样。

我把信放下在灵堂四处走走,这才听到了灵桌后面传出来那首沉静又舒服的音乐声;我又坐了下来,闭上眼睛仔细听,觉得温暖又能治愈心灵,空调好像都没有那么冷了。

二十分钟的时间外公就骑着摩拖车过来了,那台摩拖车跟了外公大概也有十年,她小时候常常被外公载着去卖菜。

她妈妈跟他交代了几句,自己就走了,整个灵堂只剩下我和外公。

外公首先走到棺木前,拿着自己手上的拐杖,在棺木旁敲了一下,第一下没有太靠近,敲出去的手也软弱无力,几乎只打到木棺的边角。


“小婉呀,外面没有人欺负你吧?最近是不是又瘦了呀?有没有吃饭呀?”那年她国小刚毕业,眼看着就要上初中了,弟弟才刚满一岁。外公拿了一袋新鲜的白菜,还有两条巧克力,一条给她,一条说要给弟弟。

“外公,你来啦?没有人欺负我,只有弟弟太调皮了,昨天又把我的图画纸给抓坏了!”她跑过去抱住外公,一手拿过外公手里的两条巧克力。


外公又向前走了一步,抬起手在棺木上敲了第二下,这一下比刚那下又多使了点力,外公闭上了眼睛,拐杖在敲到棺木的时候停住,咚一声响徘徊在灵堂。


“如果有人欺负你要跟外公说,外公替你作主啊,外公给你打跑坏人,知不知道?”外公摸着她的脑袋,牵着她走进屋里。

“知道了外公,谢谢外公。”她看着外公笑道。


手中的拐杖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举起来,外公把头低下,他张开眼把线视撇到棺木范围以外的地方。

几秒钟后他再次抬起拿着拐杖的手,这次手抬得很高,往棺木侧身狠狠地敲上第三下,力道用得重了,外公一时没站稳,忙扶着棺木直起身子。


“外公,我好像被欺负了,你能够帮我吗?”那时她趁外公来家里的时候,偷偷把外公扯到她房里。

“哦?是谁敢欺负我孙女?你跟外公说说,外公保证帮你。”外公蹲下来抓着她的肩膀,温柔地问道。

“小婉、爸,你们在房里聊什么呢?出来吃饭了!”妈妈走进房里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没事了外公,下次再说吧!”她又拉着外公避开妈妈走出房门准备吃饭。


拐杖因为第三下的力道过大而被打断了,半截身子顺势滚落到地面上,外公盯着那根断掉的木条,嘴巴微张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沉沉地叹了口气。

敲棺结束之后外公挑了一个最靠近灵台的位子坐下,把手上拎着的塑料袋放到旁边的椅子上,用满是皱纹又颤抖的手把袋子上的结打开,从里面拿出两颗橘子。

他的眼睛有些睁不开,两手捧着一个橘子找不到眼,后来把眼睛凑近了看才看到,大拇指一抠进眼里,眼睛被橘子喷出来的汁液刺到,流了他好半天的泪。

他抬手抹着被熏伤的眼,大拇指继续施力剥着橘子,他把剥下来的皮都放到一边的塑料袋上,再把剥好的橘子扯了个对半,随后他撑起膝盖原地站了一会儿,让膝盖慢慢习惯身体的重量,几秒后他缓步走到灵台上,把扯下来的半边橘子放到桌子上,自己再转身拿着另一半的橘子一步一步走回椅子坐下。

外公把一瓣的橘子分成了好几口吃,他每咬一口,就抬头看看她的照片,那张照片是妈妈挑的,照片里的她穿着芭蕾舞服在转圈圈。

每次外公生日,她就会在生日宴上给外公跳舞,外公一边吃橘子,一边抬手示意照片里的人,把桌上的橘子拿去吃,剥好了不快吃可是会变味儿的。

外公吃完了一个,又剥了一个,这次他把那一个剥好后,跟台桌上原本的半个交换,把台桌上的跟剩下的果皮都塞进了塑料袋。

“多吃一点,你最爱的,多吃一点。”外公坐在那里看着前方,就像他孙女真的在他前面吃着他剥下来的橘子一样。

我往桌上拿起一半的橘子走到外公另一侧的椅子坐下,陪着外公看着眼前的照片,外公看着看着便哼起了歌,是跟桌子后面正在播放的音乐不一样的弦律,是一首外公在家很爱哼的调调,也是她过世的外婆很喜欢听的一首曲子。

外公就这样闭着眼睛哼着,哼到眼角湿润都不舍得把眼睛睁开,也许这样才能更好地想象孙女被他抱在腿上听歌的模样。

我摸着外公的手,他的手被空调冻得很冰,食指还跟着他口中的曲调在摆动,后来曲子在外公的颤音声中慢慢停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老人一抽一抽的啜泣。

几分钟后,外公勉强把眼睛睁开,扶着椅子支撑自己站起来,走到灵桌前戴上眼镜,把我刚看过的信又再一封一封读过一遍,最后把它们都集中起来摆成一叠,放到桌子的角落。

他缓慢地挪动双手把桌子前后都擦拭干净,最后把她的照片拿起来抱在胸前。

“我的孙女啊,大家是不是都对不起你呀,我知道,我也对不起你呀,唉呀……孙女哟…...”直到门口有布帘拉起来的声音,他用袖子挥掉照片上的灰和眼泪,把照片放回台子上。

是大舅来了。

“爸,就您一个人啊?小婉她妈呢?”大舅把一大袋纸莲花放到门口的长桌上,四周扫了一眼。

“有事情回去啦,小宝下午就被他爸带走啦。”外公不太想搭理大舅的样子,摆了摆手又坐回椅子上。

“您是长辈,怎么能够守灵呢?”大舅指着她的照片问外公。

“我孙女我不给她守,难道你来守啊?”外公看都没看他一眼。

“您真的可以呀?”

“走吧走吧,扰人清静!”

“您可别睡着啊!睡着了您孙女乱跑您都不知道!”大舅双手摩擦着手臂,打着哆嗦拉开布帘子走了。

灵堂里又只剩下空调吹动布帘的刮嗖,还有来自灵桌后面那如流水般温柔的音乐声。

我从棺柩后面走了出来,回到外公身边坐下。

“睡吧!外公,没关系的。”我看着外公眼角未干的泪痕说。

今天是守灵第二天。

早上六点她妈妈就来了,她给外公带了一份早餐,还拿了两个衣架子要给客人挂外套。

“爸,昨晚没睡着吧?有没有先敲棺?”她妈妈一边把衣架放好,一边又拿出零食饼干摆盘在长桌上。

“我回去了,是后天走吧?”外公没有回答妈妈的问题,站了起来,拿起断掉的拐杖和放果皮的塑料袋子。

“是,后天走,今晚我来守吧,哥昨天念过我了,让您守灵确实有些不妥。”她妈妈拿出随身镜,确认自己妆容完美。

外公走后她妈妈一人忙里忙外,把昨天的一些旧摆饰撤掉,照片又贴上几张。她走过来看看她,拿出粉饼帮她又补了妆。

"活着美美的样子,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放弃自己呢?”妈妈歪着头看她,那种语气就像死的是隔壁家的女儿一样。

来祭吊的人,都是朋友居多,还有一些国小后保持联络的同学。住的地方都差不多的,所以国小的同学,到了初中自然也读的同一所学校,当时她觉得很幸运和小美还能碰巧在一个班,毕竟国小时她俩就是最玩得来的好朋友。

小美是一个人来的,我在布帘旁边看她一直害怕什么似的待在门口不敢进来,后来她还是进来了,她妈妈一眼认出了她,搂着她的肩进门,给她拿香点上。

小美接过妈妈手上的香,她愣神地看着从前那个所谓好朋友的照片,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后来她可能被香的烟气熏着了眼,意识过来后对着前方鞠了第一个躬。


“你好呀,我是小美,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她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小学三年级左右,小美刚转学进来,和她成为了同桌。

“你好,我叫小婉。”

“这给你吃,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吧?”小美从书包里拿出一颗糖果,在桌子底下递给了她。

“嗯,对!”她接过糖果对着小美肯定地点头。


小美抬起身来,眼眶有些泛红,她想要出声说些什么,可是没有说,嘴唇在颤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忍的。她又弯下身,鞠了第二个躬。


“快毕业了,怎么办呀,好舍不得你。

”她待在小美的房间,两人一起玩着芭比。

“我们还是在同一所学校呀,搞不好还能分到同一班呢。”小美梳着手里洋娃娃的头发,安慰着她。

“说好了,不管是不是在同一班,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她翘起小拇指,要小美许诺。

“嗯,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小美放下手里的娃娃,把小拇指和她的小指勾在一起。


再次起身后小美的脸上已经挂了两行热泪,把她的脸颊烧得红润滚烫,也把黑色的地毯滴得闪闪发亮。

小美抽了一下鼻子,鞠下了第三个躬。


“小美,你为什么要帮着那些人来欺负我?我们不是朋友吗?”某天放学后她来到小美家里,对她问道。

“谁…...谁跟你是朋友啊,我跟你就同班而已,是你自己想多了。”小美瞟了她一眼,准备回头。

“可是我们不是勾过手吗?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啊,他们那样对我,你不帮我跟老师说,还跟着一起这样对我…...”她话还没说完,小美已经回到屋子把门关上了。


第三次弯身小美顺势蹲到地上,开始呜咽,她到底对她的好朋友都做了什么?

“唉呀美美别哭呀,我们家小婉一直都提到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你这样哭她会走不开的,别哭别哭啊,阿姨给你擦擦眼泪。”她妈妈扶着小美去上了香,又带小美到椅子上坐下,还拿了一些饼干还有汽水给她。

“阿姨,小婉她为什么会走的?”小美擤着鼻涕问她妈妈。

“我也不清楚,可能我们太溺她了,她的心原本就比一般人还脆弱的,所以你也要学着坚强起来,知道吗?”

她妈妈摸着小美的后脑勺,又塞给她一包卫生纸后便去招呼其他的人。

我走到小美旁边坐下,跟着她一起看着进进出出的人群,还有听着咖啡杯敲击盘子的声音。

小美一直到很晚的时候才离开,她从口袋拿出一颗糖,放在她的照片旁边。

“小婉,对不起,这颗糖给你,下辈子,我们再做好朋友好吗?到时候,我一定会站在你这边的。”小婉说完就走了出去,这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期间那个爸爸抱着弟弟进来一次,顺道也带了他上司来上香,让她妈妈可以抽空回家去睡一会儿,晚上好守夜。他上司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他上司,她甚至都不太认识那个所谓的爸爸。

那个爸爸几乎没有看过照片一眼,只是在现场一阵瞎指挥,偶尔还让来上香的人自己拿香捻香,烟雾四散吹得我头都疼。

黄昏的时候她妈妈就回来跟爸爸换班了,这时已经不会有什么人再进来,她妈妈也就不再施粉,其实这时候的她看起来少了一股戾气,反而多了女人的婉约形象,是不是这才是一个妈妈该有的样子?

天色慢慢暗淡,外头的人车越来越少,安静下来之后空调风量开到最强的轰鸣,还有灵桌后传来的音乐声更加明显。

灵堂里只闻得到快要燃烧完的烛香,还有妈妈身上的老式烟草味。 原本她妈妈是不抽烟的,是嫁给新爸爸后才开始抽,她在怀弟弟的时候是一根接着一根,只要爸爸不回来,陪伴她过夜的就是香烟和老酒。

现在她直接坐在靠门口的位子,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然后点起了烟,她的手上已经起了皱,没上色的指甲被焦油熏得泛黄,一旁的精品包的质感都比她还细致。

“怎么会这样的呢?小婉?”

她妈妈小声地说,从发现她的尸体到现在,她终于反应过来她少了一个女儿。

她妈妈抽了一口烟,又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后拿着酒杯的手就这样放到膝盖上,她看着女儿的照片,俩人之间隔了很远。

我没有坐在她妈妈的旁边,而是选了她前面那一排的位子坐下,坐在她妈妈的正前方。

“妈妈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错什么。”

她说了一句又停下来,我听到她吸了口气的声音,应该是在吸烟,烟雾随着她的吐气飘散到前面。

“你可以告诉我吗?我们是母女吧?我们比世上任何人都还要亲的,对吗?”

她好像是看着前面的我在说的,我转头看她,发现她还是看着灵桌。

“妈妈带了一本小时候你爱听的故事书,今天就是想来讲给你听,好像我们还是在你小时候那样。”

她从包包翻出了一本绘本,上面有图,也有字,封面还有她小时候画的涂押。

“说是小时候,其实也才没几年的事,可是你应该是彻底长大了,才会有这种跟大人一样想要死去的想法吧?”

讲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她妈妈哽住了,话都没说得清。

“有了弟弟之后,我确实有时是忽略了你,我还得帮着打理他公司的事,还得顾弟弟,你已经初中了,该要自己学会照顾自己,我是这么想的。”

她妈妈站起来走到门外把烟捻熄,又回到旁边的长桌上抽了张卫生纸,把鼻涕擤掉。 她没有坐回来,捏着一团卫生纸把手撑在长桌上看着天花板。

“我本来以为,你爸爸走之后,我跟你以后就得相依为命了,可是他真的对我很好,他也能照顾我们,我知道你有怨,但我们有这样的生活,不都是他给的吗?”

她妈妈还在说道,我觉得有些倦,站了起来走到棺木前,看着那张被粉盖得面目全非的脸。

我每天都见得到那张脸,在初中之前,她都是那么单纯不问世事,直到她离开了国小生活、直到她没有了好朋友、直到有一个人强迫把她扯进大人的世界、直到她变成了现在这样,又回到了不问世事的沉静。

“可以告诉妈妈的,到底发生了什么?国小毕业之后,你就变了,对不起……你走之前,妈妈也没能跟你说到话。”

我感觉得到她妈妈这次的眼泪是真的,因为这里只有我跟她两个,她妈妈也不用再作戏给谁看了。

她把酒杯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又给自己填上一杯,红酒注入玻璃杯中的声音听得很清晰,好像第一个晚上她待在厕所里放任水龙头流动的弦律。

后来她妈妈又抽了几张纸巾,跟她聊了一些她还在世时就应该要聊的话。 她维持一样的表情,躺在那里,就像她每次想要跟妈妈讲事情时,她妈妈的表情。

不得不承认在某些人的家庭里,亲情也是可以那么冰。

后来她妈妈坐下来开始一页一页念书给她听。

我还记得她妈妈念到哪一个部份时她会笑,看到哪一张图画的时候,她会惊讶地张嘴叫出声音。有一段时间,她每晚都要求妈妈一遍一遍重覆那本昨天才听过的故事,那个时候她爸爸已经离开了,妈妈只属于她一个人,这些事我也是后来听她说才知道。

今天是守灵第三天,今晚也是守灵的最后一晚。

上午的时候外公又来了,因为明天无法送她走,他太老了,而她又太年轻。

外公来的时候,她妈妈就回去了,把用不到的东西带回去,然后再去拿一些订制好要烧给她的小玩意。 外公今天穿了一套全黑的西装,有些大,这是我第一次看他穿西装,连她妈妈再婚的时候,照片里他都没穿那么正式,他劝过她妈妈,不要嫁他,可是她妈妈不听,她说他爱她。

外公撑着身体站在台子边上,给来吊唁的人取一柱香。他给每个人点头感谢,虽然他也不知道谁是谁,他就每个人问名字,然后再转告她。

后来班导又来了,那个她最害怕的老师。老师今天带来了班上几个学生,所有学生由老师带头,在外公身前排好队,外公每一个人都弯下身去听对方的名字,他听得很靠近,有时听不清楚,又请同学再重覆一次,总共四位同学,等每个人都拿完香,外公的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原本外公说老师做代表去上香就好,但老师很坚持,每个人都要跟她说到话,这是老师那天对她的承诺。

“过来,一个一个讲,一个讲完再换下一个。”老师上完香后指挥后面的同学,一个个上前来讲话上香。

“讲大声一点,至少要让外公听得见,要让外公听见你们对她孙女的忏悔,那个谁,你先来,过来。”

“小婉对不起,我不该每次都把你作业藏起来,害你被老师骂。”原来是他藏的,她都以为是自己的书包破了。

“小婉对不起,我不该在你回家的路上骑单车撞你,让你掉到水沟里爬不起来。”她那天也觉得其实没关系,她觉得同学不是故意的,反正家里没有人会来找她。

“小婉对不起,我不该叫其他人一起嘲笑你没有爸爸。”那天她一边收拾书包,妈妈就在教室外面等她。坐后面的同学问她怎么了,她说爸爸过世了,从此之后她就成了一个没有爸爸的人,连朋友都没有了。

“小婉对不起,我那天不该叫你去死,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考不好被老师骂了。”其实正确来讲,是他提醒了她,原来还有一条路是她原本都没想过的。

四位同学都讲完之后,外公的嘴已经合不起来了,他这才知道她的宝贝孙女在学校都在经历些什么。

老师怕外公撑不住,上前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

“我不是带他们来给您难堪的,其实还有其他的同学,一直在欺负小婉,但肯为自己行为站出来负责的,就只有这四位同学,他们真的知道自己错了。昨天小美来告诉我,我才知道小婉在班里过得那么不好。对不起,我只看到她的功课一落千丈,并没有想到这些是为什么,最要负责任的人是我。”老师示意几个同学都退到旁边站好,一起给外公道个歉。

"是我们对不起您,对不起小婉的家人了,对不起。”老师也站了起来,和其他学生对着外公一起鞠了个躬。

外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摇着头朝他们摆了摆手,让他们离开。

在场没有离开的人,也听到了这场对话,纷纷安静下来,有人走过去安慰外公、有人开始小声啜泣、有人又去捻香对着她细语。 还有人打电话给她妈妈,她妈妈跟着她爸爸一起过来后,就把一言不发的外公接走了,留下了那个爸爸。

最后一个晚上,轮到她爸爸守夜。

她爸爸自己带了一台电脑,还有一叠公文来工作,他没有看她。 电脑打到一半,他看了眼空调,觉得冷,再几个小时就要烧掉的人,现在把空调关掉一会儿应该也没关系。

他”哔”一声把空调关了,回到位子上继续工作。

我觉得热,走过去把空调打开,空调又”哔”一声被打开。

她爸没有注意,当他再次感觉到冷的时候,才发现空调又被打开,他重复了一样的动作,拿起摇控器对准空调。

“哔”。

为了确保摇控器没坏,他又按下了开,然后再按了一次关,站在风口下确定不再有风传出后,他又坐回位子上。

“哔”。五分钟后,我又热了。

这次她爸爸听到了,听到冷气打开的声音。

他把电脑荧幕盖上,站起来去洗手间洗了把脸,走出来站到她照片前,双手叉腰,他终于看了她一眼,一个正眼。

“何必呢?”他说。

“你妈她我会好好照顾的,你弟弟也会,你好好走吧。”他说。

“过了明天,你就投胎去更好的地方吧,你这辈子过的也是够可怜的,你同学对你做的那些事,我也听说了。其实啊,上课被欺负这种事是常有的,你再忍个几年就毕业了,反正下辈子,你就看准好人家,不要再把自己爸爸克死了。”他说。

“空调你要开就开着吧,不要再打扰我办公了,今天白天累积的工作我得赶在夜里完成的。”他说。

于是我蹲在她的身边听音乐,那个爸爸办他的公,我们互不打扰对方,如果从前她们能够一直保持这样,那也就好了。

天快要亮的时候,她妈妈来了。 她把车随便插进一个巷口,拉开布帘冲了进来。

那个爸爸把手里的文件一扔,站起来问她抽什么风。

妈妈从精品包里拿出了一本浅蓝色的日记本,一直小心翼翼藏好的日记本,看来还是被她找到了。

她妈妈大步走过来,赏了那个爸爸一巴掌,这一下把她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去做好的指甲给打飞了,爸爸的脸上也立刻出现了血痕。


“妈妈今天突然对我说她下星期要结婚了,是一个很好的男人,以后我们母女不会再是两个人了,我们又会有一个家了。

晚上她带我跟那个叔叔吃了饭,叔叔人真的很好,对妈妈也很温柔,饭后他载我们回家,临走前还塞了零用钱给我,他说以后会给我很多零用钱,还会常常带我们到法国餐厅吃饭,终于,我又要有爸爸了,这样他们就不会再欺负我了。”


没等爸爸反应过来,她妈妈把手上的包包往地上一扔,用另一只手给爸爸来了第二个巴掌。


“今天外面下了好大的雨,小胖一个不留神,骑车撞到了我,他可能也是赶着回家,才没注意到我,地太滑我往旁边的水沟就跌下去了。沟里都是青苔,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爬上来,一回来家里还没人,我洗了个澡,爸爸妈妈可能又加班去了,现在我是边擦头发边写日记的,因为等下还有一堆作业要写,阿不写了,爸爸好像回来了。”


那个爸爸用舌头在嘴里顶了一下腮帮子,捏着拳头瞪向妈妈,妈妈没打算等他挥拳,第三个巴掌就过去了。


"我真的很不喜欢这样,那天之后爸爸常常来找我,我觉得我每天都洗不干净身体,可是这好像不是很光采的事情,我也不敢对別人讲,因为真的很脏,我本来想跟外公说的,又想到妈妈每天都跟他那样,难道就不觉得自己脏吗?是不是只有我这么想是不正常的?最后我还是没讲。"


“我告诉你,你有种就动手,我已经报警了,这本日记就是证据,你这个变态,是你杀了我女儿!”妈妈对着那个爸爸嘶吼,爸爸本来正要举起的手又放了下来。

“日记?你就相信一个小孩子胡言乱语?她才几岁?她讲的话是他妈的能信?” 爸爸也手指着棺木,对着妈妈吼回去。

“我有告诉你这里面写了什么吗?你就这么迫不及待露陷吗?我跟你说,大不了今天不火化了,我就带我女儿去验尸,验尸出来就什么都知道了!”妈妈垂坐在地上哭得歇斯底里。

警察很快就到了,妈妈把那本日记交给警察,她说她要先待在这里陪女儿,如果这个男人死不认罪,那她愿意安排采检。

“不用了,我承认,我有做。”日记写得太深刻,那个爸爸没有再辩解,一言不发跟着警察走了。

天已经亮了,再过两个小时,她就要走了,她走了之后,我也无法独活。

妈妈最终还是替她讨回了公道,只是一切都来不及了,至少能让她明白,原来她并没有辜负这个世界,而是这个世界一直在对不起她。


“小美以前还跟我好的时候说过,她有一个其他人都看不到的朋友,她会把所有不敢跟别人说的事都跟那个朋友说,我也想要有一个朋友,我闭上眼睛,想象我身边就有一个朋友,一个不会再离开的朋友,希望有了朋友以后我就不会再觉得自己脏了。”


”火来了!小婉!快跑!”大伙对着她喊。

下辈子我们也许可以当姐妹,或是当一个永远不分开的、真的好朋友。

“小婉,快跑!别烧着了!”她妈妈嘶力地吼着,泪却不敢流。

那时候,希望我能有那个能力去保护她所有遭遇的一切,而不是像这辈子一样,只能在她旁边听她说话、陪她哭泣。

“快跑!小婉,放心去吧!”

最后我就连看到她结束自己的那一刻,都还什么也做不了。

“小婉,不要回头,往有光的地方跑!”

他们把她推了进去,把火点着,我也该走了,我得拉着她一起跑。

现在已经没事了,已经没事了,我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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