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你还没回来

文/苏小呆

图片发自简书App

在她眼中,等待并不漫长而是一种习惯,伴随她的一生已然六十年。

午后黄昏,清静的院落中有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她坐在摇椅上望着夕阳仿佛望着自己垂垂老矣的年华,慈祥的面容遮掩住了八十几载的沧桑。这样的院子围绕着二十平方米的土房坐落在村子的最末端。

她靠村子里给的低保生活,每月两百块钱的生活费对一位别无他求的老人来说已然足够。村里的人都知道这位老人和那跟她一样高龄的房子。也许她并不孤单,她把整个村子的人都当成自己的孩子。

前些天村里来了一批医疗队,说是免费给乡亲们检查身体的。那几个医疗帐篷外,男女老少组成的队伍从村头排到村尾。傍晚时,一位年轻妇女来请老人去检查身体,因为第二天医疗队就会离开,态度语气如同对待自己的奶奶。她拗不过这个热情的晚辈,被扶着来到帐篷内。

现代化的设备令她阵阵感叹,她难以相信那些大大小小的电子仪器会看出人体的健康状况比她见过的老中医还要厉害得多。那些穿着白衣服的人对这位八十五岁的老太太显然尊敬得很,礼貌的介绍着种种仪器,告诉老人不要惊慌。她被两个中年女人拉着走进一个个医疗帐篷进行全面的检查。

一位中年女人手里拿着检查报告睁大眼睛看着老人,因为检查结果让她很惊讶,老人的身体很健康,可是资料里明明写着已婚,但至今老人仍为处子之身。她似乎看出眼前晚辈惊讶的原因,微笑缓缓接过检查报告,慢吞吞向帐外走去。中年女人愣了好久才跑出来去扶老人。

她走在这比任何人都熟悉的道路上,身旁还是刚刚帮她检查身体的晚辈。一份检查报告,她并不在乎,也许她只在乎一个人,一种等待了六十年仍不知疲惫的牵挂。她的脸上开始显现出微笑,好似走进了无休止的回忆……

二十岁那年是她最美丽的一年,齐肩的短发衬托出一张刚刚脱离稚气的秀美脸庞,一双纯净的大眼睛令村子里每一位年轻男子都会心动,白色绣花的衣裳是她最喜爱的衣物。和多数美丽姑娘一样,她的心里也住着一个人。

他是村子里的知识青年,有着先进的思想同时也是一名党员,他的目标很简单,期待着新中国期待着一个美满家庭,后者很快就会实现,因为他的心里也有个她。

她从小就认识他,她总觉得他是那么智慧,总觉得他无所不知。他就如同她最好的老师,他的话,她记在心里,也会毫不犹豫的去做,就像小时候一次他逗她说,石头的味道很好,她真的就拿起石头去咬,最后他在一旁哈哈大笑,她还在一旁追问到底什么味道。

后来两人都长大了,他总要去城里学习,每次走时都告诉她等他回来,她咬着嘴唇狠狠点头。他每次回来都给她讲一些她毫不明白的东西,什么马克思什么共产主义什么战争论。他讲得满头汗水问她懂不懂,她边给他擦着汗水边笑着说一点不懂。因为在她心中没有残酷战争,只有眼前这个俊朗男子。

双方的家人都默认两人的关系。在她二十岁的花样年龄,双方家人达成共识,在那年八月份为两人举办婚礼。在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村里热闹非凡,她穿着红袍戴着红盖头欢喜地和他进行着婚礼上的习俗礼节。

欢快的乐声被一阵马蹄声打乱,一身军装的中年男子走进院子把新郎叫到暗处,表情严肃的说了好一会儿。她似乎预料到什么,她没有去打扰两人谈话,她在等他回来告诉她,她知道他会做出最好的决定。

美丽的新娘哭花了妆,因为他刚告诉她,前方战事危急,上级传达下命令让他和大部分年轻党员支援前线。她哭着在为他收拾行李,她说他要保重自己,她说会等他回来。他骑着马扬尘而去,她的泪水再次决堤。

三十五岁那年也就是在他走后的十五年,那是她这辈子最难熬的一年。村子里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干旱,这年的粮食颗粒无收,多数的地下井成了枯井,大部分村民搬往城里躲避灾害。

很多人劝她离开村子如同这十五年来人们劝她改嫁,她选择拒绝。她不相信那些传言,传言说他在战争中死去。她始终有着直觉有着希望,他还活着。所以她不会离开,她担心自己走后,如果他回来找不到她会发疯的。

家人们都摇头叹息,给她留下了最后的仅够几天的粮食。有些村民甚至说她疯了,被长时间的等待折磨疯的。其实她清醒的很,如果不让她去等那个人,那她就不知道自己的存活意义。

只有几天的口粮,她吃了一个月。更多的时候是去挖树下的野菜充饥。空气干燥和严重缺水使她的皮肤干裂头发干枯,很难想象那么美丽的姑娘会遭受自然的如此对待。就好像世上没有比她心更坚毅的东西,她不曾因为生活的艰苦而流泪。日出日落时,她都会站在村头望着山下,一些风吹草动都比喝清水让她舒坦。

夜晚,她常会倚在一颗树旁,呆呆的看着手中的石头,就好像会看到他小时候的笑脸,她把石头靠近耳边,似乎听见了那时候他说的话,“哈哈,你可真傻,我说什么你都相信,石头哪有什么味道啊!”她笑了,映着星光笑得那么甜美。

五十岁那年,亲人们相继离开人世。他的母亲在前不久去世,临走时拉着她的手颤抖的说是自己的儿子毁了她的一生,一家人都对不起她,她噙着泪水摇着头说她无怨无悔,她所做的都是值得的。都已经五十岁的她,倔强的还像个孩子。

当年辈分最小的她,现如今已是长辈。她收拾了几样衣物搬到了村尾的老房子,她不想打扰晚辈们的生活,她有自己的生活,她会照顾好自己,因为她还在等一个人。

那时候村里经常来放映队给乡亲们放映电影,村民们都聚在一起看着黑白电影就是他们最大的乐趣。她很少去凑热闹,她习惯了安静,但一次电影中人物的声音把她吸引到了人群的后方。

那是纪念祖国先烈的影片,片中经常是战士们出没在战火硝烟之中,枪声炮声和无畏的呐喊声。她看着电影中的战场就如同他正在战斗,她已紧张得满头汗水。片中出现一位战士,他看了看手中家人的照片,然后把它放进自己的怀里,随着呐喊声冲向了敌方,片刻之后,他和部分战友永远的躺在了战场上。她发现自己已看不清屏幕,她发现自己已泪湿满襟。

八十岁那年,等待终于有了结果。那天她坐在院里的摇椅上享受着宁静,一辆轿车停在了门口,从中走下一位中年男子,他把一张发黄的照片递给了老人,她惊讶的看着男子,那是她的相片,那是二十岁的她穿着白色绣花的衣裳。

男子告诉她这张相片是自己父亲当年从战友的行李中找到的。当时战事激烈进行,他们两人被分到同一小组,在一场战斗中,父亲受了重伤昏迷三天才醒来,睁开眼发现自己最好的战友不在身边,认为他已经战死,于是把他的行李当作纪念,行李中放着这张相片。父亲不想把这个坏消息传到战友家乡就保守了这个秘密。可是就在不久前的一个表彰大会,父亲看到了这位当年的战友,打听才得知,战友在那场战斗中同样受了重伤被送进了另一所医院,但因为炮弹的碎片穿进了头部,被救醒后已完全失忆。国家为了安置他,给他建立了新的家庭,并给了他新的名字,魏国家。父亲总算了却一件心事,决定把这个消息带回战友的家乡,由于行动不便,于是把这件事交给自己儿子去办。男子一路打听来到此地,村民告诉他来找这位老人。

她震惊地听着这一切,怔怔地看着男子,只有她自己知道男子所说的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她沉默了好久才提出希望去见一见那位故人。男子看着老人恳切的目光,他无法拒绝一位暮年老人的要求。

这是她八十年来第一次离开山村,外面世界的繁华已引不起她的好奇,也许她的人生只剩下最后的心愿,去见他一面,她就会心满意足。路途的颠簸让这位高龄老人很吃不消,男子只能尽量放慢车速,途中还在旅店休息了几次。

眼前是一栋她从未见过的七层楼房,他就住在三层,男子扶着她缓慢上楼,每上一级台阶,她的心跳都会加快一分,头脑在晕眩,如果不是身旁有人扶着,她随时都会摔倒。开门的是一位中年女人,男子说是来看望魏老伯的,身旁的老人是魏老伯的故友。

中年女人把他们请到客厅,热情的招待着。一位同样花白头发的老太太推着轮椅走进了客厅,她坐在沙发上激动得站不起来,全身在剧烈的颤抖,她用双手捂住了苍白的脸,汹涌的老泪从指缝间滑出,她一眼就认出了轮椅上的人正是他。他呆滞的看着她,显然弄不明白眼前的老人为何这样激动,出于安慰,当轮椅推到她面前时,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她像个孩子似的扑在他的腿上放声痛哭,所有人都在安慰她。

当她情绪稳定时,了解到他现在已有个大家庭,一儿一女还有两个孙子,他前几年得了脑血栓不能自由行走,推轮椅的老人是他的老伴儿。她安静地听着,安静地看着他。她并没有把真实身份告诉他,只说自己是他的表妹,当初以为他早已过世,现在知道他还活得很好,才会像刚才那么失态。午饭过后,她选择离开,尽管他和一家人的再三挽留。

那天早晨,老房子周围的梨树开满梨花,清香围绕着坐在摇椅上的她。虽然她等的人还没有回来,但她的心却欢喜着,因为他还活着,因为有时候,远远的望着一个人也是一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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