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三月的枝头欢欢喜喜
年从小生的紫色痘痘满脸,把方圆几里的巫医震了一震。巫医们招魂作法,炼金熬汤,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这孩子,是要给神来治的。
年撇撇嘴,一见着那个给他治身体的巫医就跑得贼快。街上的孩子们笑话他:“年,你的病治好了没有?当心你爹娘不要你呢!”“哎呀,人家年啊,可是要神来治的。也不知道神见了他那张脸,会不会被吓跑?”
只是幸亏年家里是个大户人家,并没有扔掉年,还顺带养了年捡回来的一个野孩子,叫欢喜。
“欢喜欢喜,看我给你带什么吃的来了?”
“欢喜,今天我去给你教训欺负你的人。”
“欢喜,捡到你的那天我好高兴呢。长大了,也和我玩,好不好?”
“欢喜……”
欢喜大半听不懂。他自顾自地爬在炕上,小手指着年咯咯地笑起来,幼嫩的嘴角流下一串口水。
年觉得,就算没有人跟他玩,他有欢喜就够了。
贰·七月的天气阴晴不定
一转眼,欢喜已是八九岁的孩童,成日地,在街上疯闹。一来是小孩子天性使然;二来,年经常被那位巫医反复折腾,躺在床上,即使想陪欢喜,也是有心无力。
里中大半的孩子们,都被叮嘱过,不能和怪物走得近,连带着,欢喜也受了不少委屈。欢喜红着眼去找他的年哥哥,年趴在床上,背后扎了一片银针。
年看着欢喜瘦弱的肩膀一抽一抽,低声哄诱:“欢喜不哭,年哥哥起来了就去给你报仇。”
“那年哥哥,你什么时候才能起来?”
“巫医说,后日便可。”
然而等年去教训那些孩子的时候,欢喜又被王狗剩欺负了。如此来来往往,欢喜也不再去找年解决了。
欢喜是个聪明孩子,几粒糖,几支小巧的玩具,一来二去也成功地和孩子们混了起来。年看在眼里,既为欢喜高兴,又不是个滋味儿。
大地上铺了厚厚一层雪被,被阳光一照,十分晃眼。这天,是年的生辰吉日。巫医说,尽管他不该被生下来,倒是却生了个好日子。说罢他又掐指一算:呦,这是命定的天数,每逢365天就过一遭。
年对此不屑一顾。他只觉得好不容易不用挨针喝药,可以痛痛快快地陪欢喜玩一遭。年出去找欢喜,在巷角听见了孩子们的声音:
“欢喜,年今天是不是要跑出来呀?怪物要出来了!那可怎办,你得带我们跑才成!”
“你们怕啥子呢,年哥哥可疼我了。他人可好了就是你们都不敢跟他玩。”
还算这小崽子有人性。年扬起嘴角。
“那我们玩个游戏。今天晚上你们都藏起来,我和年哥哥找你们。谁第一个被找到,就要光着屁股跑一遭。如何?”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那你可得保护我们才成!”“要是扯谎话,就再也不理你了。”
日幕时分,欢喜趴在年身上,在大街上晃悠。欢喜知道暗地里不知有多少好奇的眼睛;他是想让大家也有个准备,同时看看,他的年哥哥多好呢。
欢喜问年,“年哥哥,巫医老说你的病好不了了,是不是真的?”
“怎么会?他都是胡扯的。哥就是丑了些,欢喜不嫌弃我就好。”
“欢喜怎么会嫌弃年哥哥呢!要是能治好哥哥,欢喜做什么也愿意呢。”
年咧开嘴角,把欢喜举得高高地:“那欢喜可要记着了,不许嫌弃我。”
天黑之后,欢喜蔫坏了,带着年头一个朝狗剩家走去,吓得狗剩哇哇地哭喊着跑了出来。街上其他孩子纷纷暗地里笑了出来。欢喜和年嗷嗷叫着朝他们扑过去,孩子们乱做一团,边跑边回头挑衅欢喜和年,玩得筋疲力尽。
回家后,欢喜说,年哥哥,他们不是怕你呢,是跟你玩儿,假装被你追。
他们都玩得可开心了,都很喜欢你。
年圈着欢喜,装作,累狠了,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翻个身,心想:如此 他是不是就不用送欢喜离开了呢?
叁·十月的寒霜结在心尖
来年发了大水,淹了方圆几百里百户人家。人心惶惶,谣言再起,直指向那个晦气的怪物年。年和欢喜被搅得心烦意乱,给年看病的那个巫医迫于压力,更是发了魔证般遍阅古籍,马不停蹄地让年试药。直到那天,巫医端来一碗血汁,浓得在碗中倒影出年的黑影,特疹人。
“这是什么?”
“鹿血。你问什么?喝就是了。”
并没有什么药效,年只是平白拉了一下午肚子。晚上欢喜跑回来的时候,手腕上裹了厚厚的白布条。尽管小孩拼命往后藏,毕竟是骗不了年。
是玩闹的时候伤到他了?那为什么伤在那种地方,又不肯告诉他?蓦然,年想起来那碗血汁,心里止不住地颤抖着,一反常态通问欢喜。
欢喜吞吞吐吐说了实情。巫医找他,告诉他这要这样就可以治好他的年哥哥,还不准告诉年。末了,欢喜被年抽搐般扭曲的表情吓得哭了起来,死死抱住他的年哥哥,啜泣着胡乱道歉。
年大闹了一场。他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家里没一个人管他,巫医被烦得狠了将年锁起来,三天后饿到奄奄一息了放了出来。
欢喜坚持要陪着年。年拍拍小孩的手背,告诉他,去东市买肉包子去吧。欢喜红着眼,不肯走,年沉默半响,说,欢喜,我对不起你。你让我一个人呆着吧。
欢喜这才走掉。
或许,真的是自己害了欢喜呢?今天巫医可以要他放血,明天会不会活祭?这些疯子……毕竟以自己的身份,只会连带着欢喜受尽世人白眼,甚至是……害了欢喜。
等欢喜再大些,就送他走吧。去远方开开心心地过常人的生活,总比留在这里来得好。
欢喜陪了他这么些年,他也该知足了……
年下床,去后厨想给欢喜热点吃的。他随意一瞥,看见巫医的一盏药台被扔在炉灶旁,和烧了半数的柴火和在一起。
这药台原本是放在他房间里的。厨娘估计是觉得这个快用完了,随手扔在这里。
巫医可嘱过他,这东西见了火,是要炸的,还会着火。新来的厨娘不知道。
巫医此刻在后厨旁的厢房午睡,还要半个时辰。欢喜去了东市,远着的,需多半个时辰才能回来。厨娘上街采买,要直在集上忙活到傍晚。
年抽了一把柴,对着药盏放在地上。他只需点着柴的另一端,不多时就会烧到药盏。没有人会知道。
年的手在颤抖。但或许巫医提早醒来了呢?或许厨娘忽然回来了呢?或许……
欢喜。他想起欢喜的手腕。
“簇——”打火石擦出火星。
街坊四邻纷纷慌乱着来救火,他的居所已成了一片火海。年紧紧攥着手腕,喧器中不知谁家孩子着急的声音忽然闯进年的耳朵:“哎呀惨了,欢喜刚刚才回来!……”
欢喜回来了:轰地一声,年双眼通得发红,等他回过神来人已经在火场,满眼的红色火光,叫嚣着。年急急地喊着欢喜,欢喜,欢喜,噼啪声中他听见有人撕心裂肺地喊“年哥哥——”
在那边。他的眼前已是一片模糊,只是跌跌撞撞朝着声源跑去。
肆·十二月的欢喜又长一岁
我是欢喜。
坦白说,过年这种事情,我是不大喜欢的。
年哥哥曾说,欢喜,等你长大了,就离开这里吧。
为什么要离开?哥哥你不是在这吗?我走不走,关旁人什么事?
那个巫医好讨厌啊。他们说哥哥有病,还很重。但是哥哥哪里病了,为什么要一直给他治疗?
对着哥哥一直指指点点的,是他们。但是……如果按照巫医说的那样,可以让哥哥好起来的话,可以让他不再受指点,又算什么呢:我又不会死掉啊。
可是哥哥很生气,很生气很生气。我不明白,我只能跑出去揪着墙角的小花,你说,哥哥疼吗?
一片,疼。
两片,不疼。
三片,哥哥很伤心。
四片,我不明白他,不要理他了。
五片,明天,明天我就去找他。
六片,哥哥现在干什么呢?
七片,我不去东市了,我要回去陪着哥哥……
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让他们不再指点你,我可以陪着你。我不要离开。长大的我,不要躲在你怀里,我要成为你的铠甲。
支持你,走下去。
伍·一月的年味渐渐久远
欢喜半途又折返回来了。有人唤他去玩,他指了指家的方向,却躲在了几条巷外的角落里,埋头一个人坐在地上。
听见爆炸声,欢喜赶紧跑了过去,正看见年往火场里冲。
幸运的是,他把年喊了回来。
不幸的是,年出来后不只是脸变成了紫色,烧伤躺了半年。
年对欢喜说,那是一场意外。他不想让欢喜染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不想让欢喜背上心理负担,他不想让欢喜讨厌他。
后来,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或者,他们的生活太平淡,无话可说。
一年年沧海复桑田……像是敦煌壁画上的一笔飞砂,它化为畜粉,浓墨重彩,又渐渐飘散在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