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看见桥，是在搬行李的时候。桥有黑直的发，蓝色的饰，黑的衣服，像黑色的精灵。

　　我就在车窗前看她。一跳一跳的人儿，灿烂地笑着，仿佛一朵花儿绽放在眼前。

　　我不会知道，这一朵花儿，从此就在我的心底生了根，再也无法凋去。

　　………………

　　“你卖房子？”

　　“啧啧，不卖。”

　　我知道，她是替朋友群发的广告。毕竟她的微信名就是广告公司的名字。

　　很多日子，她的头像就静静地躺在微信好友里面。像一个早已没有共同语言的老同学，或是很久都没有再联系过的客户。

　　对话的开场，就是这样简单到无聊的楼盘广告。

　　上次跟她静静地说话，是什么时候呢？

　　大约是一个月前吧，我还在郓城，像个勤劳的小蜜蜂，忙碌在热火朝天的椒田。大约也是广告的开场吧。呵呵。也许是敷衍客户的群发广告，而也许，我也是那些值得敷衍的客户。

　　“想我的时候，就发广告给我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了句这样的话。

　　其实，我倒真的期望，她一直是想着我的。

　　“我在烟台卖房子，你来买不？”她不知道，我才是真正的“售楼精英”。

　　“买不起。你送不？咋滴，你转行了？”

　　“公司副业，临时帮忙。”公司有农业和地产两大板块。郓城那边暂时不忙，而这边楼盘开盘在即，所以我被临时抽调。

　　“你来，我就给你留一套。免费。写你名。”我油腻地勾引着。“烟台是个好地方，适合养老。”

　　“常总真优秀。”她似乎毫无波澜吧。语气平静到让我心颤。

　　“你不在顺丰了？”

　　“你怎么知道姐在顺丰干过？”她不知道，我一直用另一个微信号默默地关注了她好多年。

　　“我会不知道吗？好歹研究你这么多年……”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佩服自己的油腻。

　　然而她却是长长的沉默。

　　“怎么了呢？说话跟挤羊屎蛋一样断断续续……”我装作抱怨她聊天是那么的不丝滑。

　　“胖瘦都变了，唯独没变的还是你的内涵。”记得我在郓城的时候，给她发过一张瘦了些的照片。那时候本想换一张她的近照，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毕竟，女人家的照片，哪有这么容易给的？

　　“那还不是某年您亲自培养的？”也许桥不会知道，就是因了某年她的倾力“培养”，才造就了我今天的“内涵”。又也许，她对我本是有着极高的期望的；便是传说中的“恨铁不成钢”。

　　十几二十岁的少年，用尽了自己的力气，想把对方变成自己想要的模样，一定是很难的事吧？

　　而人，终究是会变的。只是，想让他改变的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忘了手里还有这么个实验的结晶。

　　就像桥，她甚至不相信我会一直记着她的生日。而这些年来，令她不敢相信的，其实还有很多很多。

　　“秋天，初七，逢巧日。”

　　“啧啧，记这么清？那咋没见你送过我生日礼物？”

　　还能送么？曾经的那些纸鹤，便如同纷飞的梦里的蝴蝶，涌向心头。再给你叠一堆纸鹤，你要吗？是不是想累死我？结果还不是被你弄到哪儿哪儿去了。

　　长这么大，还真的没对谁这么上心过。

　　是不是，有时候在爱情里，我们感动的，拼命记下的，只不过是自己曾经感动过自己的付出？

　　但现在，我真的忘记纸鹤是怎么叠的了。整整一千只。对着秋的上弦月，只记得静静地鼓弄了好多个夜晚。然后把当年那个少年所有的梦想，装进广口瓶里，密封好，亲手交到他最爱的人手里。

　　“你俩吵嘴不？”桥突然问起了老田。

　　老田是我媳妇。是她的同学。在她的朋友圈内外，我们都是恩爱的楷模。而也就是通过媳妇的同学群，我才终于在多年以后又找到了桥，又故作镇定地加进自己的微信，并默默地关注了很多年。

　　讽刺不？道德不？

　　曾听过一些鸡汤，对待曾经最爱的人，最绅士的做法是找一个晴朗的午后，西装革履地和她一起喝杯咖啡。然后彬彬有礼地看她眉飞色舞地聊自己的孩子。

　　我够绅士了吧。我想。

　　“姐还记得咋叠，要不要，教给你，给你媳妇叠上999只。”

　　然而我又被打败了。桥还是可以从容淡定地秒杀我。她试图像二十年前一样，把我拉回一地鸡毛的现实中来。

　　她总是想教会我这个傻子很多事情。像我的姐姐，像我的老师，我的苍老师。

　　而桥，我亲爱的桥，你知道吗？有些东西，一辈子只能叠一次。一次就够了。

　　桥不再说话。一张工作的图片暂停了一切。果然是羊屎蛋的作风。也许真的就又忙起来了。

　　她以前在省会的顺丰总部。曾经我以为她嫁到了那里。直到她回家。现在在家里一个小镇的广告公司。我应该是都知道的吧。

　　而以前的我……当年的我……是什么样的我呢？我茫然了，思绪像一只跌跌撞撞的蝴蝶，飞向那些青涩的、再也不会回来的岁月……

　　她嫁人了。

　　我甚至不知道是在哪年哪月。

　　环翠的山，环翠的海。她早已离开，那些记忆不知道在她的心里停留了多久；那个19岁的女孩，那个黑色的精灵，那个我曾经深爱的桥，却在我的心底刻了下来，再也挥之不去。

　　我们的区别，也不只是岁月的濯洗，行业的跳跃吧……

　　而我，也早已是一个高中女孩和一个初中男孩的父亲。

　　二

　　家乡小城。

　　毕业以后，我就在这里上班了。厂子还行，在我们这边，属于不错的企业。我学历不高，母亲一直在厂里的仓库干活，属于正式员工。我理所当然地也在99年招工时进入了厂里的某个车间。

　　生活就是这样琐碎而平静，平静到让人窒息。机器的轰鸣，无限重复的劳作，让我逐渐忘记了，我是一个19岁的女孩。

　　直到听到了99年底的那则通知。

　　蓝色的博大的海，白色的浪，银灰或浅黄的沙滩，渴望而不可及的深沉与热烈，张开双臂吧，姐来了！

　　舒缓的七里河，从容地将这个小县城隔开，分成东西两地；长长的河身，联结着南北山区。就像一张硕大的网，冷冷地笼着七十多万只鲜活的鱼。

　　带着蓝色的笨拙的行李箱，硕大的柔软的娃娃，我登上了厂里去威海的包车。常，谭，王，谢，周，马，朱，席，郭，李，刘，呵呵，十几个男的，十几个不同的姓氏。员工表上，我也看到了小娟，好开心。

　　普通的车厢，承载了十几个不同的梦想，跌跌撞撞的，驶向了大海的方向。

　　流着泪的你的脸

　　在我脑中不断地盘旋

　　许多话没有对你说

　　而我已没有勇气回头

　　我累了。半梦半醒中，不知是谁的小录音机，在循环播放着小齐的歌。伤感吗？快乐吗？不知道，那不是我的故事。我喜欢莫文蔚。知性，冷漠，解心。又或者，只是因为平和的曲调以及某些能打动心底的歌词。

　　那个叫常的戴眼镜的男孩，瘦瘦的叫人心疼，忧郁的脸，不经意地扫过我身旁，又缓缓越过；夸夸其谈的小马，像个邻家的弟弟，虽然他比我还大；略显老成的谭，微鼓的大眼成熟而热烈；矮个子老周，像个可爱的孩子；眼神躲闪的朱武，闭目养神的老谢，满面红光的厨师郭师傅，假装持重的王鹏，高大雄壮的阿生……

　　“桥，为什么你的眼光，总聚集在这些男生的身上？”小娟笑着问我。

　　窗外的天色，亮了又暗，暗了又亮；路上的野花，星星点点，团团簇簇；形形色色的人，分分合合，像七里河的潮水，起起落落……

　　周娟也算是我的闺蜜吧。美丽而温柔的女孩。稍大的白净的脸，可爱的短发。端庄而文静。

　　如果我是男生，应该会很喜欢和小娟在一起的吧。

　　她们里面，有的认识并且很熟悉，有的都在一个厂子上班，却仿佛从未曾见过。大都是没有结婚的小姑娘，也有少许结过婚的，或者离过婚的，带着各种各样的梦想，纷纷响应了建设分厂的号召。

　　人生充满了不确定。所以才有那么多人对荆棘丛林那么向往。海边又不是荆棘遍布，姐怕过什么？

　　一路生花。像极了心底美丽的花。

　　威海，姐来了！

　　三

　　漏钟仍浅夜，时节已秋分。

　　先凉，乃至冰冷，继而升温，终于炽热。老年多彩。精力十足。

　　你晚年会很瘦很瘦。

　　常自己给桥算的命。01年时候的桥，淡淡的婴儿肥，丰满却又活力四射。仿佛通身有用不完的精力。

　　集体宿舍就在车间的二楼。两间房子。男女分开，就在隔壁。厂区在一个大院里，院内有三家工厂。无碳复写纸加工，pvc发泡管制作，凯翔印务。

　　在这里，来自河南南阳的他们，见到了梦里的大海。

　　清晨迷蒙的雾，午时晴热的风，傍晚迭起的浪。渤海与黄海在这里交汇，时而平静如偎依的恋人，时而狂怒如举世皆为仇人。银色的沙滩，适合光脚踩踏，五彩缤纷的贝壳，静静摇曳的秋千，舒缓柔和的音乐，沉淀了这些躁动的少年的心绪。

　　常喜欢一个人静静地走。有时候很远，有时候很近。这个有海的陌生的城市，像极了那个迷茫七年的梦。

　　海边的电话亭静静地矗立在白色的栏杆上。没有手机的人们，用一张张201或301电话卡，向远方的人们诉说着心事。

　　那些年的记忆在放下电话的那一个瞬间定格，并从此停滞不前。常不知道那是不是爱。只是思念。不断地想，不断地沉醉。

　　终于来到了有她的城市。终于拥有了她呼吸过的咸涩的空气。终于听她亲口说出了那句早就该结束的话。

　　常不知道怎么去述说那段故事。故事里满是离奇，又满是伤感。他撕碎了手里的画像，丢散在风里，像一只一只梦里的蝴蝶，翩翩地起舞，飞了很久很久，终于落在浪里，再也寻它不见。

　　波仔教常上网。教常申请了QQ。那天有雨。有风。常就叫那只企鹅“风雨中”。

　　有时候工作不忙，常会和桥坐在一起。常就教桥也上网。并且，乐此不疲。

　　桥的网名叫，梦中蝶。

　　那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放肆地飞着。这灿烂的蝴蝶，多像那些纷飞的纸片，落在刺骨的水中，慢慢地，慢慢地湿透。

　　常喜欢痴痴地看着桥。看着那灵巧的蝶，用翻飞的指发送着一条接一条的讯息。憨态可掬的企鹅，不断地闪烁，黑长的发用蓝色的发圈缠绕，顺着肩背垂落，映着花一样的笑靥，笑到天昏地暗，笑到常的心隐隐作痛。

　　这是爱吗？这么可笑的爱？

　　她把他从一些沉沦里一把拉出，又这样毫无征兆地把他丢进下一场沉沦，并且，永无出头之日。

　　有时候常会觉得，桥是一个可人的姐姐。她从不讲自己的过去，却能让别人放下压抑的过往；眼前的她时而安静如猫，时而灵敏如兔；又仿佛从没有哪个女孩，有她那么出类的言行。这些女孩里，她不是最漂亮的，却是最讨人喜欢的。

　　常喜欢去女生宿舍找桥。只是静静地陪着。桥有时候会打散粗大的马尾，编上两只辫子，又分别折起，用丝带盘好垂在耳朵两侧。有时候只是披散开来。或是胡乱地扎着，慵懒地躺在蓝色的小铁床上。

　　通往海边的路，有一家杂货铺，二楼的空房后来成了女孩们的家。周娟，周颖，小琳，蒙娜丽莎，贺姐，小唐，桥，以及山东姑娘小徐，一起开开心心地生活在这里。

　　狭窄的过道里有不知名的野花，三三两两。男孩子们通常也会到这里来，走上那段仄仄的楼梯，原本相识或不相识的少年，在这个海边的小镇，紧紧地偎依在一起。有友情，有亲情，也有懵懂的爱情。

　　那么，以海之名，为他们许愿吧！

　　我希望，许下的愿望一路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