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的午后,我习惯的扭开收音机,边听边慢慢整理房间,广播里的男中音正在讲述发生在1948年12月3日,上海长江入海口的“江亚轮海难”。这场超级的海难,造成了三干多生命葬身大海,上一代和上上代的上海人和宁波人无一不知。
当时的上海市面上战争谣言四起,人心惶惶,又值冬至前夕,众多上海籍的宁波人遵循祖训回乡上坟祭主,市面上一票难求。而核定2250人的载客量,包括免票小孩,众多逃票人,实际有4000多乘客,拥挤不堪。
然而人们还是热烈的庆幸能登上船,安顿好后,船舱里一片津津有味的咀嚼之声,像似赶赴彼岸的一场盛宴。晚七点,船底突然发出闷闷的爆炸声,冰冷的海水倾刻间灌入船舱,舱内一片漆黑,而为了要防止逃票者,舱内多扇小门在启航前就被反锁一直未打开,最底部的五等舱迅速被海水吞没,仓惶中的乘客根本来不及从仅剩的几扇打开的舱门跑到楼上。而其实也过不了多久,江亚轮露在海面上只剩船顶高高的桅杆和不再冒烟的烟囱。
冬夜的海面上浮满了哭号的人,彼此呼叫亲人的名字。附近经过的船只纷纷参与救援,其中的金利轮和太孚的渔轮,扔掉了自家船上装桔子的空箱和一筐筐刚捕捞起的小黄鱼,为的是可以多救一些人。过往的船只大多侠肝义胆,也有小部份趁火打劫。
其中最大的金利轮因为船身仅只有江亚轮的二十分之一,救了四百多人之后,也出现了沉船的危险,只有理智的切断榄绳,掰开那些还在拼命想爬上船沿的双手,一刹那,船上船下是一片凄厉悲惨的哭号声,阴阳至此两别。
最后只打捞到一千多具尸体,其余尸骨无存。沉没的原因众说纷芸,至今没确凿。
这其实是世界上目前最大的海难,我的同龄人知道甚少,却是我儿时听外婆回忆往事时绕不开的桩,因为那船上,有着她唯一的亲兄弟,定格在十七岁。外婆有三个姐妹,她是老大,最小的是弟弟。少年时,跟着守寡的太婆从余姚逃难到宁波同岙的山村,栖身在一间破庙。
靠给别人打临工,洗衣服,帮在外地不方便回家祭主的人家,清明冬至代孝子贤孙们上坟烧纸拔草,赚点小钱。全家五个人,吃苦耐劳,异常艰辛,终于立下足生存了下来,慢慢也有了自己的石头房和开垦出的几分薄田。
少年时的舅公,很清秀白净,不爱说话,喜欢在一边听别人聊天。小小年纪,很有眼力劲,帮东家放牛放羊回去时,顺路割上满篮的猪草,捡树枝,稻草,捆成捆,带回给东家喂猪和烧火。
他爱清爽,在溪涧里仔细的擦洗脸和脖子,擦得面孔红彤彤。身上补丁撂补丁的衣裳虽旧,洗得很干净。下雨天,他会就跑到破庙里,照着泥菩萨的样子,在泥地上用树枝画着描着,据说画的蛮好。
十五岁那年的冬至,从上海来了份回乡祭祖的人家,借宿在太婆家,看到他,连叹可惜,这么清爽的少年,呆在山岙做一世农民又有啥出息呢?介绍到上海亲戚家开的裁缝店里做学徒三年吧,将来一技傍身,会出头的。
据说亲戚家店开很大,专门是给有钱人家的太太缝旗袍。太婆虽心里实在舍不得这唯一的儿子,却也动了心思,想到儿子的前程,千恩万谢的答应。
就这样,十五岁的少年,在浓雾清冷的早晨,背着简单的包袱卷,挥别了寡母和三个阿姐,在她们不舍又满含希望的眼神里,默默的随人家坐船去了上海这个摩登之城。
之后传来的消息,证明了决定的正确,老板和老板娘都很喜欢他,说他话虽不多,却有聪明劲,眼里有生活,心又细,动作又快,真真当好用。连着两年都没舍得让他回家探亲,留在上海和他们一起过了年,中间请回乡的人顺便捎回过一张在照像馆里拍的照片,穿着格子衬衫,头发齐刷刷理在耳朵上,笑意盈盈清爽的就像个县城里的高中生。
一同托人带回的还有一包蜜枣,和老板送给太婆的,一块将将够做一件外罩衫的零头布料。太婆把照片包在手帕里,压在枕头底下,布料锁进了柜子,蜜枣大家分吃几颗后,宝贝般的放进密封的鹅毛瓶里。
1948年的冬至前,战事谣言满天飞,上海人心不安。宁波城里有亲戚的老板,想让他高中毕业没寻到合适工作的儿子,到宁波暂避段时间,就让舅公也随行,一来也算探亲,二来也可照料少爷。当时主要负责上海宁波往返的是江亚轮,同一条规模比它小得多的江宁轮。市面上一票难求,老板花了高价才弄到一张三等舱和五等舱的船票,于是在那个喧闹的下午,俩个人兴奋的随着扛着大包小包的人挤上了这艘被魔鬼诅咒了的船。
少爷成了得救的八百多个幸运儿之一,生还的过程侥幸。落水时,他抓住了飘浮物在冰冷的海面上己经快精疲力尽了,一艘经过的小渔船上救人超载了,船主打算放弃他,少爷赶紧把手上金戒指勒下来递给船主,最后才被拖上了船,捡回了条命。
文章写到这里,我仿佛回到儿时,看着外婆回忆她小阿弟的情形一样,难忘她眼里噙着的泪珠。
忍不住延升联想,防佛看见了再一年即可出师的舅公,扎根在上海,独挡一面,经营着一家裁缝店,缝出一身身漂亮的旗袍,上面有着蜿蜒婀挪的手工盘扣,挑剔的客人一旁“啧啧"的赞不绝口。又防佛看到这清秀的少年,在那年冬至前,顺利的返乡,和两年未见的太婆,三个阿姐挤在饭桌前亲热的过着小年。
在煤油灯下,和太婆说上海见闻,一边把那块零头布缝成一件像模像样的外褂,那可是太婆除了出嫁,才穿过新衣裳。
灯火旁的太婆满脸笑得像个核桃,那年她也只不过才四十五岁。江亚轮沉没的原因,被封存在那片黑夜的海上,只有上帝和魔鬼才知道真正的答案。
遇难者背后的故事,成了亲人一生难以痊愈的伤口,许多年的冬至节前后,太婆总会有一段落默无语的时光,眯着眼端详着舅公唯一的照片,而咫尺外,那少年一脸灿烂,不知沧海何处。
深秋的夜晚,此刻,窗外万家灯火闪亮,每一盏灯光下,都有着为它奔赴的脚印,总会有人永远回不了家。
幸运的活着,热烈的去爱吧,勇敢的付出。
你所习以为常的每一个平凡重复的日夜,却是昨日那些生命嘎然而止的人,永远也到不了的般若波萝密多达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