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路

2010年夏,一辆里程28万公里的银灰色桑塔纳2000载着我们,疾驰在丹拉高速上。那几天,天气一直阴霾,当我们离开西宁,经湟源进入日月山口,青藏高原的天空才瞬时如新娘揭去面纱,露出澄碧明媚的“容颜”,嵌着团团羞涩的锦云,令人心怡。车内的卡式音响播放着一首老歌:

“走过我,走过你……山无言,水无语……走过春天,走过四季……”那盒不知是哪位租客遗落在车里的盒带,是歌手张行的专辑。滋滋啦啦的音效遮不住歌手清亮的高音,把我拉回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那时曾经憧憬未来,坚信《成功的路不止一条》(张行的盒带主打歌),厌恶学校枯燥的课业。

我们曾在学校的乐队排练室反复和过这首歌,弹键盘的女孩很美,钢琴底子极好,纤手绵柔地流淌出和声,我弹吉他,激荡魂魄的鼓声烘托歌手,把大家的情绪带得清澈而高远。那时候,乐队曾是我躲避学校课业的“避风港”。每当会考失利,情绪的愁云遮挡了高考的“前途”,几个团友,就会抱着乐器谈苏联摇滚、崔健的演出,畅想自己的风格——琵琶混杂布鲁斯,好比洋葱汤里加小葱豆腐。我们还和英语老师一起将查尔斯·狄更斯的《远大前程》改编成英语小话剧,如皮普一般,我们相信前程会有“非分之福、无故之获”。同年,崔健在北京工人体育馆演出时,观众情绪失控打群架。刘索拉则在伦敦与平克·弗洛伊德的代理争论乐手选曲的标准是,不能在演奏间歇出现观众离席撒尿的现象。

汽车音响的卡带音效调得再大,依旧不能遮掩住旧车的异响。一曲唱毕,天色骤然变灰,砂石般的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车窗上。后视镜中,瞥见一人,在雨中奋力地骑着单车,咧着嘴,很痛苦。汽车发出“哗啦”一声响,轮胎在柏油路面向前滑行了数十米,拉出一条车辙压痕。高原自驾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发动机皮带断裂。“桑塔纳”瘫痪在倒淌河附近的高速公路上。

约莫个把钟头过去了,天重又放晴。我站在高速路肩瞭望,不为找寻文成公主眼泪化成的"倒淌河",而是企盼遥遥无期的救援修理工。

没等来救援,却看到刚才在后视镜看到的骑单车的小伙子摘下头盔,在地上晾晒鞋垫、袜子。那张几乎被晒成碳黑色的脸上竟写着少年的稚气。我上前和他聊起来:

“小伙子,你是骑车环青海湖吗?”

“哦,阿姨,我出来已经27天了,是从郑州,出发的,进四川,再从西藏,翻唐古拉山到青海的。”

“啊,你,一个人......你今年多大了”

“我上高二,十七,没事,我第一次一个人骑车出来,是十四岁,那年,从我家,也就是宝鸡出发,骑车去了趟上海。第二次,是零八年,支持奥运,骑到了北京。这次出来时间长点儿,在西藏实在太艰苦了,晚上要住在山洞里,尤其过唐古拉山口,高原反应受不了,骑着骑着晕了,醒来后,发现躺在藏民家里……藏民简直太热情了,当时身上的盘缠用完了,就吃住在人家家里。”

“你,太棒了,一定要考上名牌大学,将来出国留学,成一番大事业,独自旅行一定磨练了你的意志,以后什么苦都难不倒你啊!”

“我是学声乐的,想考西安交大艺术系,我的下一个计划是,上大学后攒钱买辆摩托车,横穿塔克拉玛干沙漠……”他说着,炭黑色的脸上一双眼眸闪烁出光芒。

少年从书包里拿出两个小苹果,递给我们,又指着路边的汽车,问我们是否需要帮助。他行囊里露出一个干硬的大饼, 我猜,那是他一天的干粮。他掏出一个日记本:

“这个本子上,记的都是一路上帮助过我的人的联系方式,您也留一个吧!”

我接过本子,翻开第一页,映入眼帘的是四个粗笔大字“西行漫记”。少年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留下电话,把本子还给他,少年继续匆匆地骑车上路了。

大约三小时后,救援终于来了,我们重又行驶在丹拉高速上,车子渐渐驶入能够看见青海湖蓝带的地域,兼具大海般宽广与湖泊般宁静的青海湖横亘在眼前。远处白色的云朵、湛蓝色的湖海、金色的油菜花,混成一体,交织成大自然的巨幅油画。

我记挂起那个少年,也许,他一个人静谧地独对自然,才会凭着心的感悟去欣赏每一个新鲜的角落、景致,从而反省出自己的人生观,不论这种人生观是幼稚还是成熟,至少在独行的旅程中,是完整而属于行者本人的。我回想起自己对少年说的话语,虽真挚,但,那不过是都市精英的梦想,对敢于独自穿越藏区的少年来说,他的梦想、人生观可能完全迥异,我不觉对自己的言语羞愧起来。

几天后,在马步芳的“馨庐”里,手机响起,是他:

“阿姨,您好,我们曾在青藏公路上碰见过,因为要赶回来上补习班,我从西宁坐火车回来了,现在已到宝鸡,谢谢您啊!”

那以后,连续两年,我们会在中秋、春节通话,彼此祝福。直到他高考后,我们失去了联系。

同样在高考阶段相熟的摇滚电声乐队友终于在人到中年时重聚在一起。有人出国成了投行高管;有人成了知名音乐人;也有人,如我平淡安稳,干着和音乐遥不可及的枯燥工种。在餐桌边,我拨弄起吉他和弦,大家合唱了一曲《一条路》,和声中独缺席了美丽的钢琴手,有人抹了把眼角,将手头的酒盅一饮而尽:“她人没了”。

有人岔开话题,问是否还记得狄更斯,我说,刚重读了《远大前程》。

“啥感想?”有人问。

“狄更斯老爷子是魔法师,结构谋篇厉害呀,干啥都一样,前途,成功、失败都一样!”

回到家,我的手机音乐里循环播放着陈彼得、张行、李健几个人唱的《一条路》。收拾旧物件,找出高中的日记本,泛黄的本子上抄着罗伯特·弗罗斯特的诗《一条未走的路》。

“……

也许多少年后在某个地方,

我将轻声叹息把往事回顾,

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而我选了人迹更少的一条,

因此走出了这迥异的旅途。”


手机的短信提示音打断了音乐,点开,竟是久违的,那个独行男孩。他高考落榜后,备战几次,都不成功,现在桂林阳朔,成了酒吧的驻场歌手。回复完短信,陈彼得沙哑的嗓音重又回荡在静谧的夜晚。我闭上眼睛,掰着手指,算他应已近而立之年,想象他抱着吉他在阳朔唱这首歌的嗓音是什么类型的?沙哑、嘹亮?蓝调布鲁斯?还是混杂陕西民族风?

期待疫情结束后,我们能重聚在阳朔,听他唱《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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