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认识我母亲那年,也不过二十三岁上下。
我父亲后来回忆时说,他第一眼看见我母亲时,内心便倏忽生出奇异的感情。“像是心动。”母亲笑着解释道。父亲羞赧一笑,却不作驳回。
他们的时代,是纯真的年代,车马都慢,街上往来的人潮大多是朝气蓬勃的学生。我的父亲母亲都生长在农村,他们最大的奢望便是拥有一架属于自己的自行车。我父亲是个古板的人,他不敢苟同于那些爱穿喇叭裤,二三个成群,张扬过市的青年,且因他带一副斯文的金丝眼镜,所以大多数人都猜测他肚内墨水颇深,常常有女孩儿红着脸,低着头塞给他一张洁白的,折得方正好看的纸条儿。我问父亲,你到底有没有打开来看过?父亲轻咳一声,二十多年后,他已经不再年轻的脸上浮现出同当年几乎足以重合的神情,带几分窘迫,却信誓旦旦道:“没——有——。”其实也不难猜,纸条上无非便是青涩的借口与告白,但他仍匀出余光偷瞥母亲似笑非笑的神情,这直接导致他与其说是回答我,不如说是回答母亲。
而我父亲初见我母亲,是在夏日。
那是个极度燥热的日子,我父亲耐不住学校里男男女女终日放着小虎队起舞的聒噪,也觉得即使只隔薄薄一层汗衫也黏合不分的状态实在闷得慌。于是夹上一本书,偷往校门口一处池塘去。我母亲那时方好十六七岁,生得清秀标致。在那个午后,时空悄然轮转交织在一起。白裙的学生妹,有尚未褪去的婴儿肥。古树藤散了四地,搭起一个简易的秋千。她将整个身架安放在藤树条上,尚且白嫩的柔夷搭在另外两根垂在她腰侧的长藤下,再轻轻一声,撒娇般请女伴荡起她整个身躯,她柔若无骨,像火红的朝霞。阳被叶虚化,沦陷在柔情中,只有少量交合的产物,透过间隙眷恋地穿过我母亲的发端,将她的脸颊分为阴阳两面。她浑身浸染着一种亦庄亦谐,亦正亦邪。她的鼻梁将她分为两极,一端如神袛般圣洁,几乎可以发觉她被映照至透明的白皙肌肤下涌动的森冷蓝色血管;另一端却是蝶翳扇动,将半张面颊隐藏的阴影当中。而我的父亲就在此时此刻不带毫厘误差地闯进我母亲的世界。他试图以一种冷峻的目光来审视她,如同对待纸上那一堆无序排列的函数一般。然而最终他口中奇异的力量战胜理性,督使他仅仅站定在原地,默不作声地凝视着她如池塘波光粼粼水面般鲜活的一颦一笑。霎时,我的母亲被这道灼热而毫不掩饰,充斥着原始的爱的欲望的目光所不自觉吸引,他回眸懒懒一瞥,她的剪影在他瞳里闪烁起来,像是纸制的镂空蝴蝶在他心头轻盈起舞,酥痒与颤抖并发在此时,她的目光印在他颊上,变成一道红彤彤擦不掉的的口红。
我父亲年轻时,也曾有一副上好皮相。于我看来,与日本那位作曲家坂本龙一有八分相像。从那惊世骇俗的一眼后,他便无可避免地与她陷入热恋当中。我母亲就读的女校离他们相识的丛林相距二三十余里,因此即便在周末,他们也难得见上一面。也不知道我父亲一介酸腐书生,当时是如何想出这个法子来排解相思之苦的。他每逢调休日,便在天色尚未泛青时挎上一壶凉白开,讲究地将衬衫煲得齐整,再徒步跨上独属于他的征途。
我父亲那时颇为傻气,他在沿途为我母亲买一袋爱吃的糖炒栗子,紧拥在怀中以体温保温,却在校门前被拦下,只好傻傻得屹立在原地,以他一贯痴情的眼神凝望。于是当学生们逐渐起床时,有个人在门前呆站了好几个小时的事迹就被传遍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我母亲从别人嘴里只当笑话听,却在跟随女伴去围观时发现被密密麻麻围了好几圈的人是我父亲。
我父亲因久站的缘故,脸色绯红。彼时又恰逢冬季,他的眉目上便结了一层积霜,却也不敢抖落,活像个雪人。他于是憨憨笑着,有些尴尬地将手中视之为命的栗子塞至我母亲的怀里,周围顿时传来一阵哄笑,我的父亲也随之傻笑,可我母亲的眼泪,却一下全掉下来了。
毕业以后,我父亲选择到城里工作,他们一直保持着传统的通信,几年后,我母亲也考入了城中的企业,他们从此再也没有分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