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有个店小二 (原名 青宸)
下了一场雪之后,整个世界干净了好多。我坐在东侧的墙角,眯着眼看东边一点一点,往上费力攀爬着的太阳。有点刺眼,索性闭上眼,让它直接落在我脸上。
记忆里的那个老奶奶,应该就是坐在这样一个阳光特别温暖的冬天里,腰间系一条粗布围裙盖在腿上,穿着子女们买的纯黑棉袄,眯着眼,时不时擦一会儿眼角的水,或者抬起手梳一下贴在额头的几缕头发。
我们在南方某省的一个小村,冬天会下雪,也会出太阳。老奶奶特别喜欢晒太阳,手上拿着一个小火炉,夹在两条腿下面,上面盖一条黑蓝色的粗布围裙。年轻人总是穿的自以为很多的样子,却经不住寒冷的侵袭,两只手没有一点温度。我便总是伸进围裙下,把手放到小火炉上烤。
小火炉其实就是个小竹篮,把竹子劈成细长条,再弯来绕去做成个小盆的样子,上面飞越一条把手。在竹篮肚子里放进去黄泥烧的内胚,放层草木灰,烧火的时候夹几块火红的碳放进去,再盖上细细的一层热灰,就能用来暖手。碳要是烧没了,就添几块冷碳进去,原来的热碳会把冷碳给烧热,像是拥抱一样。
老奶奶见了我,也拥抱我,不过她是拉着我的手往她怀里一拽。有点奇怪,已经是快七十岁的人了,还是标准的南方小奶奶,个子不高,力气是真的不小。那时候我也才十岁出头,被拉过去也是正常。后来她见了我伸手要暖火炉,也来拉我,不过拉不太动了。我就假装踉跄一下,任她拉着我的手,不过不往怀里扑。我知道她们只是年纪大了,觉得孤单了,把我拉过去想怀念一下当初,那种儿孙绕膝的感觉。
她拿干瘪得只剩皮的手来回摸我的手。我手上凉,她就生气,骂我小小年纪不懂得穿衣服,手这么冷肯定是衣服穿少了;骂了后又骂我妈,说好好的儿子连衣服也舍不得给我穿。骂了两句又看看我,擦了擦眼角的泪,说“不过也是,你们年轻人不怕冷,不像我们老人家,穿好几件衣服也觉得冷。”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眼角会有泪,好像村子里的老人,都会这样:过一会儿,眼角就湿了。他们说是天太冷了,风吹的。我总觉得是有很多话她们想说,却又没地方说,只好让眼泪一点点流。我们见了就会以为是老人的通病,不以为意。
我听着她的“骂”,心里知道她就是随口一说,不是骂我,也不是骂我妈;但也的确是在骂我。
骂的时候,手上还一直摸着我的手。摸着摸着,还拿拇指食指“掐”我手背,轻轻地提起一坨头。那时候我还年轻,手心手背上都是肉呼呼的。她捏了一下,可能是觉得质感还不错,又捏了捏,嘴里给我说,你们这才是真正的手和肉啊,不像我们,只有一层皮。然后去捏自己的手背,掐住往上一抬。她的手是干瘪的,没有肉,只有一层皮附着在骨头外面,还有到处深深浅浅地斑。往上一掐,起来的只有一层像是晒干的豆腐皮,又像是地里盖住花生苗的那层薄膜塑料。
我对我们俩不同的手背构造感到惊讶,一直在掐过来掐过去,还问她这是为什么。她说人老了之后,就是这样的,脸上没有肉了,手上也没有。不像我们年轻人,捧着手像是捧着块肉。
这时候太阳慢慢转到了半空。虽然晚上很冷,但白天的太阳却很暖,甚至可以脱掉最里面的秋衣和外套,只剩一件线衫。不过我还是没有脱,因为记忆里老奶奶总是骂我年轻不懂事。虽然我的确没有觉得很冷,但是我的确是听到她骂我了。不过也可能是因为现在的我,手里正捧着个火炉。
今天一定是个好日子,看着明媚的太阳就知道。寒冬腊月的,能有这大太阳可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不然,也不会有人选在这个时候敲锣打鼓地结婚。
老奶奶总是喜欢感叹时间过得很快,说日子过的像爬梯子一样。一天一级,蹭蹭蹭得就爬到了头。似乎每个老人都会有这样的感叹,看着太阳落山都能想到自己的年龄,可能已经等不到孙子的喜糖了。因为害怕,所以他们渴望。
所以,印象里老奶奶在晒太阳时最喜欢跟我说的另外一件事,就是问我什么时候娶老婆。那时候我应该已经高中毕业了。她经常问,第一次是什么时候,我也记不得。她说都怀疑自己还能不能吃到我的喜糖。
我信誓旦旦地回答,“当然可以啊!”我说她会很长寿,要看到她最小的孙子结婚,还要看到她最大的孙子的儿子结婚。她就笑笑,问我,“那你呢?”
“我现在还早的嘛,以后肯定会结婚的。”
“结婚的时候,会不会给我发喜糖哦?”
“当然会啊,我装一麻袋的喜糖,或者运一车的喜糖。”我不是说笑的,是真的真的希望她能活到她孙子的儿子结婚。然后市里面就会来报道,就会贴上红色的牌牌,上面写着金色的大字“五代同堂”。那才是真正的有福气。
即便是现在,村子里的老人见了她,也总是对她羡慕,说“你们两口子有福气的,子女绕膝,儿孙满堂。儿孙里还有赚大钱的,会读书的。现在只管好好休息好好玩就行了。”她自己也总是说,她是有福气的。但后面总是会加一句,如果你们都能结婚,那就真的是有福气了。
虽然一直以来很久我都是单身,但是每次晒太阳,或者暖火炉的时候,她总是问我,我也总是这么回答她。只是一直到现在,我还没有买到足够的喜糖。
我掏出手机看了看,已经快到十一点了,该是吃饭的时候了。在外读书,最心心念念地竟然是家里的咸菜炖豆腐。可能自己的欣赏水平仅限于此,一辈子只能做个普通人,喜欢不了山珍海味,鲍鱼燕窝。应该每个在外求学,亦或者在外谋生的游子都是一样的,身体在万里之遥,心里却因为一口咸菜豆腐七上八下。
大学那年,我告诉她我要去离村子很远的地方读书,坐火车要做三十个小时。我没有说坐飞机要多久,因为在她的世界里,不知道飞机能飞多块,她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市里,做一个半小时的大巴,就觉得腰酸背痛。以前,她可是能提着年货走二十里山路的侠女。
第二年回去她问我什么时候能回来,我骗她说,还有两年就回来了。老人的记忆是重叠而又破碎的,从来不连续。晒太阳的这老奶奶就是。所以我只说两年,而不是四年。等到第二年回家的时候,她又会问我,我便还是说两年。再说一年、半年,她记不住上一次你跟她说的话,所以每次,我都让自己骗她说一个她能接受的时间。但这次过了年,我是真的就要回来了,不会再有下一个谎言。
虽然她记性不太好,但是她有件事记得特别清楚,就是我喜欢吃她做的梅干菜炒肉。这是我们那很普通的一道菜,普通到可能有些人家里没有梅干菜。以前没有钱的日子,把菜腌制成咸菜方便保存,再把咸菜切成丁晒干。味道咸,容易下饭,也容易保存。小学住校,总是带上够吃一个星期的梅干菜,每顿饭只有那一个菜。
不过,她炒的梅干菜不太一样,很甜,又不腻。我叫我妈炒的时候放糖,然后失败了。虽然也是甜的,却总是味道不一样。我问她怎么可以炒这么好吃的梅干菜,她就笑笑说,“好吃吧,好吃我再炒给你。”像是得了金牌荣誉一样,一脸的自豪和骄傲。
除了这道梅干菜,还有好多东西,都是她做的最好吃。我就很奇怪,难道人越老,烧的菜越好吃吗?我妈说肯定啊,别人烧的菜比你吃的菜还多,做了整整一辈子,能不好吃吗。我难过地撇撇嘴,虽然并不知道我在难过什么。
记忆里的她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时候,火炉的热灰里,会放一两个小橘子,温着,或者烤着。她说橘子太冰,热一热就好了,而且还不上火。我坐在边上闻着丝丝缕缕烤焦的味道,有点臭臭的,但是又很香。
我想伸手去拿,但是我知道那一定很烫。因为上一次我伸手的时候,直接把橘子从半路摔到了地上。所以只能看着老奶奶在热灰里娴熟地翻滚,挑一个热的刚刚好的给我。很奇怪,为什么他们就不怕烫呢。是因为老茧太多皮肤太厚?还是因为年纪大了热感神经连带着痛觉神经,也都弱化了?我不知道,只能用衣服垫在手上,在两个手掌间来回地倒腾。
晒太阳,吃橘子,运气好的话,还会有一场雪等在院子里,这是一个冬天最幸福的时候。
我站起身,朝屋里走去,手上提着一个火炉。现在整个火炉都是我的了,我可以尽情地享受热碳,尽情地烤着橘子。只是一个人晒太阳有点孤单,没有人心疼地骂我不会穿衣服了。
我转过头看看那墙角下的小凳子,有个老奶奶坐在那晒太阳。我知道她是我奶奶,我也知道她走了,我只是想在她坐过的凳子上再坐一坐,然后看看同样的雪,晒同样的太阳。这是我能想到离她最近的方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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