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亲 | 父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小展是在病床上;一条很粗的塑料管连接着他的鼻子、两边胸口各贴着一块贴布,肥短的小手往旁边摊开,脚趾向内蜷缩;他对小展的第一印象,就是他的脸好散。

下午四点,他从后备箱拿出一顶头盔,然后尝试把手上抱着的厚大外套和水壶放进箱里。盖上箱盖的第一次箱盖无法闭合,他双手下撑用身体的力量使劲压了几次,每回都咔一声后又弹开;最后他把剩下的那顶头盔拿出来挂在手腕,才把后备箱给彻底关上。

“小展的状况,建议还是找特殊的教育机构会比较适合,现在一些民间跟政府相关单位都有提供协助,基本上是没太多额外的花费的。”他单独来到教师办公室,让小展待在走廊。小展往里面看了几眼,注意力又被走道边摆设的花盆吸引,开始用粗短的指头掰弄盆里的枝叶。

“不是学校嫌弃他,只是他的行为…嗯……怎么说呢,就是比较会影响到班里其它同学的学习,有一些家长会来反应,说孩子上课受到干扰…那我们做为教育工作者,还是得把大多数学生的学习摆在第一位。”老师合上正在批改的作业本,转头过来有些为难地看着他。

“我是觉得,你不能光想着要让小展有一个正常的成长环境…嗯…说得不好听一点,这是一种逃避,而且也没办法让他真的学到什么;因为…呃……我们得认知他原本就不是一个…不是一个正常的孩子,你了解我的意思吗?”老师说完后便把视线转到了他手里的头盔上,他正死死捏着头盔上的带子,用力的样子象是要把那条固定头盔的带子给抠出一个坑。

他涨红着脸走出办公室,小展正面对着花盆合掌搓揉,随后被搅碎的草叶和花瓣从他指缝间落到地上,他蹲下去一一捏起那些被揉成屑的残渣,再摊开小展的双手,抹掉手上剩余的叶碎后,他从口袋里掏出湿纸巾把小手翻前翻后擦拭干净。小展不时甩弄着双手,仰着头一面伸出肥厚的舌头嘻笑,嘴上咿咿呀呀。

“小展,跟老师说谢谢。”他牵着小手走进办公室,凑到小展耳边摸摸他的脑袋瓜子,示意小展对老师鞠躬敬礼。

“爹爹脑湿!”小展还是眯眯眼睛笑着,朝老师行了个礼,很大声地说道。他双眼外开,看不出对焦在哪里。

“没事没事,希望我刚说的,真的能帮到小展,小展是个乖孩子。”老师站起来看向他手中的碎花叶子,抽了张卫生纸给他后,拿出办公桌下的垃圾桶。

回家后他趁着小展练习使用筷子吃饭的时间,把在书包里的图卡册拿出来,里面的卡片已经充斥了同学们叽笑的涂鸭,看不出卡片上原本的图案;连册子本身都被贴上各种卡通贴纸,写有小展全名和电话的字迹,同被深绿色的彩色笔涂盖。

那年上映了一部很受欢迎的动画电影,他不记得片名,可是小展在路边看到了那张宣传海报时,对着海报上那些鸭子和俏皮小人拍手大叫,还一度用手去抠海报上的小角,想要把海报撕下来占为己有。

当天晚上他便带小展去看了那场电影,他们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起初小展嘴巴张得开开的,看得很入迷,看到光波特效时还在椅子上踢着腿表示高兴;可是接近尾声的时候,小展开始发出嗯吚的声音,明显略带哭腔;他起初还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小展站起来叫嚷,他才看到泻在座椅和小展短裤上的黄褐色液体。

他其实不太会画画,之前的画卡是拜托老师画的,可是样子已经看不清了。凭想象尝试画了几次,最后他打开手机找到马桶的图形,照着上面勉强画清楚了一个马桶的形状。

小展学会解厕的时间前后大概花了一年多,从四岁多开始,他每两个小时就会带小展去上一次厕所;他会在马桶边搬张小椅子坐着,念故事书、或是教小展发音,让小展看他的嘴型;他还会装模作样逗小展开心,小展一开心了,就会尿出来,或是便出来。然后他就会去拿零食给他当奖励。渐渐地,小展一坐在马桶上,就会为了要吃零食,想办法让自己用力去排泄,再站起来光着屁股笑嘻嘻地找他讨零食。

后来他在医院里找了一份回收废弃物品的工作,每天推着一个大推车在诊疗间和病房穿梭,他把小展随身背着的包包,连着一根绳子绑在推车上,以防小展在他收集废弃物的时候乱跑;看时间差不多了,他就带着小展来到比较少人活动的楼层,同事们只要看到走廊上停放着绿色的大推车、还有厕所里传来的念书声,就知道他又在陪着小展练习如厕了。

刚上小学没多久,小展在其中一次下课空档不见了,新任老师还没和班级熟悉,自然也就不知道教室里少了一个人。

小展找不到教室的路,快要走出校门时被保安室的大爷给拦了下来,大爷无法和他沟通,转身要拿起内线电话与老师联络,小展在他的背后摇摇晃晃走出校门,到学校旁边的便利旁店拆开货架上的饼干吃,还冲着阻止他的两个新手店员傻笑;最后被慌忙追过来的大爷给带回了学校。

想到这里他画出了一个简单的房子外型,开始觉得太单调,还在房子前面加上了庭院和草坪,这是他心目中想要给小展生活的地方。房子的下方他写上了一些联络方式,以防小展又一次把自己给弄丢。

他还有些私心,加上了正在庭院角落牵着小展手的自己,当然用的只是很粗糙的人型轮廓。画完之后他抬头看着餐桌上的小展正抓着手里仅剩的一支筷子,在嘟弄碗里的饭菜;像使用汤匙一样,试了几次要把菜饭从碗里勾出来。最后小展用另一只小手捏起大白菜的叶子,挂在筷子上,再把筷子放进嘴巴,然后另外一只手抓了一撮白饭,混着刚放进嘴里的白菜咬得叽喳叽喳。他没有犹豫太久,还是把小展的妈妈画在了他的右侧,加上了微卷及肩的长发,没有牵住小展的手。

她是在小展学会叫妈妈之后离开的。

她走了之后,他第一次教小展使用钥匙开家门;小展的手指需要常常活动,保持正常运作,所以只要是开家门拿东西的小事情,一般他都会让小展练习去做。他的大手紧紧包住小展拿钥匙的两只小手,插进锁眼里,然后再缓缓转动握住钥匙的手,每回小展听到咔一声,钥匙启动门锁的声音就会特别兴奋,发出一种滑稽的尖笑声。后来他放开手让小展自己去开门,用小展自己的手去使力,他才发现最难的部份并不是转动钥匙,而是让小展把钥匙插进锁眼里的那个过程。

他几次看着小展把耳朵撇到几乎碰到肩膀的位置,努力要找到锁孔,但试了几次都不成功,钥匙一直在锁孔周围游移地戳,近看铁门上都是一坑一坑的刮痕及凹洞。慢慢地小展为了让外斜视的眼睛对焦,头是越来越偏了,平时看东西也开始习惯把头歪著,他觉得这都是他的错。

又先后画了几张图卡,饿的、冷的、热的、难受的…最后他回到餐桌前,一口一口地喂完小展吃饭,还和小展一同洗了碗;他负责涮洗,让小展把碗盘擦干。

他回到桌前把刚画好的图卡拿出来,张大口型连说带比地一张一张教给小展,小展懂了几张图卡的意思,今晚就先这样。

莉美是在他们晚餐后去公园散步时遇到的。她两手各提着一个大塑料袋从公园外围走过,看到使劲摇晃身子,想要让秋千摆荡的小展,而他正蹲在地上捡着从小展手中拨落的、一瓣一瓣的香蕉皮。

他捡起香蕉皮走到十几公尺外的垃圾桶丢掉后,回来就看到一个女人正给小展推秋千,他快步过去,正想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

秋千越荡越高,小展肥短的小手几乎抓不住对他来说过粗的链条,在最高点停顿的两秒间被抛了出去,直接以跪地的姿势滑上了橡胶砖上,所幸在撞上滑梯前停下,而小展就这样跪在地上张着嘴发愣。

“小展来嘴巴打开我看看,啊!有没有咬到舌头?”他冲到小展面前最先检查的是小展的嘴,确认口腔内没有受伤之后,开始翻看小展的手脚。膝盖被橡胶砖刮破了皮,几条红晕开始往外渗血,看上去并无大碍;稍微扭转了下小展的脚踝,确认了没有大问题。

“对不起,对不起呀,我只是想帮他荡秋千的,因为看他好像不怎么会玩...”女人在一旁急坏了,左右张望想看有没有人来帮忙,从包里拿出手机试图要拨打急救中心的电话。

“没关系没关系,这孩子的手抓不稳,你也不知道,不怪你!”他架着小展的腋下把他撑起来,牵到旁边的椅子上去坐着,蹲在小展面前开始给他的脚踝和手腕按摩。

“他是...唐宝宝吗?”她这才借着路灯看到了小展的模样,刚还在疑惑这孩子这样摔下来,怎么连哭都不带哭一下。

“嗯对,是唐宝宝。不好意思呀,让你吓到了吧?看样子是没什么事,应该不用担心,那两袋是你的东西吧?”他侧头看到她的两个塑料袋还放在鞦鞑旁边,起身去把那两袋提过来。

“这怎么好意思,我害你家孩子摔得那么重…真是过意不去!”她也蹲下来抬起小展的手臂查看,在看到小展向外略微弯曲的小拇指后,更愧疚了。

“小孩子嘛,怎么玩都会受伤的,不用那么自责,这不是没事儿嘛!”他从口袋拿出纸巾,把小展膝盖和手掌上的脏污擦干净,凑近了看脏污下的皮肤是否有着刚刚没看出的受伤痕迹。

“你们住这附近吗?我跟我儿子才刚搬来没多久,没想到这公园晚上还有人来呢!”她坐到一旁的坐位上,跟他们保持一段不算太远的距离。

“是,就住马路对面那楼上!白天人多,这孩子怕生,晚上也比较凉快,这不没有人抢器材嘛!你们刚搬来,还习惯吗?”他摸摸小展的脑袋,又从口袋里掏了一颗糖出来,小展拿了糖到旁边练习拆包装纸。

“还行吧,这里的超市离家里也比较近,我住那隔壁那栋,就我跟我儿子两个人,说不定以后也可以一起玩的!哦对了,我姓徐,叫我莉美就可以了。”莉美把吹乱的头发拨到耳后,歪着头看小展别扭地撕着糖果包装纸。

“那叫我老张吧!这是我儿子小展。你们不嫌弃的话可以呀!你儿子现在一个人在家吧?要不你先回去吧,我们一会儿也回去了!”这是老张和莉美的第一次见面。

他借着路灯看着莉美拎着俩塑料袋慢慢走到对街,想象着她做为一个母亲时的样子。

很快他就看到了。再一次见面的时候莉美就是和孩子一起,他们俩一边是要去上学,一边是要去转学。

她的儿子就走在母亲前面几步的地方,低着头,在路过小展的时候擦身撞了下去,小展一时没站稳往他的侧身歪倒;他正想念个几句,便看到了前方快步走来的莉美。

“小宝!你撞到人了,快跟人说对不起!”莉美伸手抓住小宝背着的书包,把原本不打算停下的小宝给拎了回来。

那个叫小宝的孩子没有出声,头都没抬起来,朝旁边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

“没关系没关系,这是你儿子吧?第一次见面,你好呀!”他撑着膝盖弯下身,对着面前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孩子。

“唉呀真是太对不起了,每次都伤到你家孩子,是小展吧?小展你记得我吗?”莉美从包里拿出一条巧克力棒,递给小展。

“谢谢你呀,他不太能吃甜食,一般就晚餐后给他吃一颗,吃完得马上刷牙才行。”他没有让小展接过莉美手里的巧克力棒。

“啊?对不起呀,我不知道,我对这个…不太了解。”莉美正准备把巧克力棒放回包里,就被身边的儿子一把抢走。

“小宝!”莉美生气地瞪着她口中的小宝。

“你还说没有带,明明就有!你给别人也不给我!”小宝冲着莉美吼道。

突如其来的音量吓到了站在一旁的小展,小展躲到爸爸身后,两只手死死捏住他的衣角。

“你这个孩子,家里不是还多着吗?跟别人分享是会怎样?”莉美拍了一下宝贝的肩膀。

小宝没理会,晃动了下肩膀把莉美的手甩开,径自朝班级的方向走去,把仨人留在原地面面相觑。

“你今天不用工作呀?”他率先打破沉默。

“今天家长会,请了特休,来了之后才发现原来不是今天呀!你也送小展来上学吗?”她把被肩包扯到一边的衣领拉正,又随意整理了下头发。

“来办转学的,觉得还是让小展到特殊学校去学习比较适合,都办完了。你接下来没事的话要不和我们一起吃个饭?”

“这样吧,中午你带小展到我家来,我不太会做饭,但可以点个外卖什么的,小展还能玩一些我儿子的玩具,他在室内应该也比较放松。而且这两次对你们我太不好意思了,就让我邀请你们吧!你什么都不用带,把小展带来就可以了,也可以给我们新家来点人气。”

他几乎是回到家给自己和小展换上干净的衣服后,就带着小展来到隔壁栋的那户人家里。莉美还在忙着整理;整理的意思,就是把客厅所有的东西先放到没有人用的小房间里,小房间的门半掩着;他可以看到大人小孩的衣服全堆在一张床上,地上还有孩子的练习本跟吃一半的零食。

莉美把头发用一个金色的大夹子随意夹起,脖子后方还有几撮头发没有被收进去,她快速地在客厅和小房间来回急走,已收进夹子里的头发随着身体的摆动又散了一些下来。她一下把沙发上的靠垫立起来摆好、一下把电视摇控器塞进他手里、在倒橙汁的时候才想到小展不能吃甜食,把橙汁冲掉换上清水拿给一直伫在门口傻笑的小展。

“你们搬来多久了?感觉油漆还很新呀。”他接过小展手上的杯子,拉着小展到沙发上坐下。墙角边有几箱未拆封的纸箱,有一箱已经被打开了,箱子里的东西还没清空。他转头看着走进小房间里收拾衣服的莉美。

“还不到两个星期呢,不好意思呀,我们家小宝,可能还没适应新环境,所以比较莽撞了些,小展他没事吧?”莉美一边用脚把地上的杂物挪开,一边把每件衣服拿起来闻,有味儿的扔到地上,没味儿的就对折摆在一旁。

他打开电视,调到动画台让小展自己看,然后起身走到厨房,发现正在烧火的锅炉边缘已经溢出水泡。

“没什么大碍,不是说好叫外卖吗?怎么还自己煮上了?”他朝着房间的方向问。

“就煮个大骨汤,小展也需要补充一点营养,也不知道你们平常都吃什么,大骨汤他应该可以喝吧?”她的声音从房里传出来。

“可以可以,让你费劲了,我没想到你家还没整理好,应该去外面吃的,省得让你那么忙。”他挠挠头回到客厅,小展的左耳几乎全聋,正侧着头用另一只耳朵使劲听着电视里兔子和狐狸的嘻闹,听到开心的时候不停拍手叫好,沙发上的靠垫也随着他的身子在摇晃。

“没事,带孩子出去吃总是不方便,只是我厨艺也不好,之前吃的都是小宝他爸在处理的,我就随便弄个汤,点几道菜,你们不介意家常就好。”莉美从房里走到厨房,打开锅盖搅动了一下大骨汤,随后关掉炉火。

“一个人带儿子挺不容易的吧?”外送员送来餐食后,仨人围着小桌子坐下,桌子中间放了一锅大骨汤。

“孩子太赖着他爸了,跟你们比起来,我跟小宝每天都像在打仗。”莉美看着他从提袋里拿出自备的塑胶餐具,盛了些面条还有一碗汤,捧起小展的手让他抓好叉子。

“我这么问可能不太礼貌,你和小宝的爸爸是…离婚吗?”他看着小展终于是用叉子勾起了两根面条,啧啧地放进嘴里咬,才给自己也盛了碗汤。

“他欠了一屁股债就跑了呗,到处找都找不到。小宝每天都在找他爸比,学也不好好上,我也不能打坏他爸在他心中的印象呀,只能跟他说爸比去很远的地方工作了,后来想说换个环境,就带他搬过来了,也许过几年他就会慢慢忘了,我是这样想的。”莉美没有动筷子,托腮看着小展从碗里捞面条。

“如果你不明说,那他就会一直想爸爸的吧?又怎么肯跟你搬过来?”他用筷子把骨头上的肉刮下来,尝了一口,有些淡,也许是她忙着整理,忘了要放盐巴。

“走一步,是一步吧!我是一个母亲,我相信当母亲是天性,儿子爱母亲也会是天性。”莉美叹了口气。

“我不懂天性,是因为在你的肚子里生出来的,才会有天性吗?难道小宝的爸爸对小宝,没有天性吗?”他问。

“天性吗?倒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自己亲生的,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好像都会很自然地去接受、去爱他…至于你说的小宝他爸,也许也是有天性的吧…只是外面的世界已经把他的眼睛遮住了。我看得出来他很爱小宝,所以他也是有天性的吧,只是他不得不离开;也许就是因为天性,他才不想连累小宝的。”莉美的视线透过小展,好像飘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候,那个小宝爸爸还没被外面的世界牵着走的时候、那个还是一家三口的时候。

“那你刚说的,孩子对父母,也会有天性?”他呼噜噜喝了口汤,继续问道。

“孩子是连着母亲的脐带长成一个人形的,怎么会没有天性呢?即使表面再叛逆,骨子里还是连着妈妈的血呀!当然会有天性的。”莉美笑了,她的孩子怎么可能会不爱她?

“怎么了?为什么突然研究起天性的事情?难道你觉得小展的妈妈,对小展没有天性?我都没问你呢,你是怎么成为单亲爸爸的?”莉美看他没有回答,拿起一个碗也给他盛了些面条,又抽了纸巾把小展周边喷洒的汤渍给擦掉。

“对不起……我每天起来看到他的脸,我就好害怕…我真的没办法…没办法去当一个母亲…”她离开之后几天才给他打了电话,从此之后他就成了别人口中的单亲爸爸。

“天性也许有吧…只是她还没准备好去面对。”他想起那天一边跪在地上收拾小展的呕吐物,一边夹着手机听着小展妈妈的哭诉。

莉美似乎是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没有再继续追问,俩人就轮流顾着小展吃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言不及义的话题。

这一顿饭大概吃到了接近小宝下课的时间,他们约定了下一次的饭局,带上小宝一起。

离开后趁天还没黑,他带小展去特殊学校确认手续,又熟悉了一下环境,然后跟老师稍微咨询了一些小展平时会遇到的问题,下个月就可以开始上课了。他看着走廊间来来往往跟小展长相几乎一样的同学,他是应该早点让小展来这里的,也许小展在这里,会变得不再特殊了也不一定。

今天带着小展跑了好多地方,俩人都累了,从公园回来后躺在床上的小展没几秒钟便传来了呼声,直到他在半夜时被惊醒。房里变得太安静了,不对劲,他没开灯就转身去探寻小展的鼻息,没有气。

他从床上跳了起来,两手在床头桌上到处挥抓,把台灯几乎扫到桌下,只留了条电线悬在半空,他找到了手机,在拨通120后才把灯给打开,他看着小展没有起伏的胸口,急得手都在抖。

“他这情况应该不是第一次了吧?之前有送进来过吗?”命是捡回来了,医生拿着病例表在急症区的走廊上问他。

“没有…没有遇过这问题”他知道小展打鼾很严重,但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子过。

“这应该不是扁桃腺的问题,不然不会到现在才来;你要调整好他的体重,脂肪一旦增加这状况就会很容易出现,因为他们的呼吸道天生就比较窄;甜的、油炸的、都不要再给他吃了。我明天给他安排确认一下是不是扁桃腺的问题,不是的话就可以出院了。”医生没看他一眼,自顾盯着手上的病例单又往下一个床位走去。

他坐在病床旁看着已经睁开眼的小展,手机好几次掏出来又放回口袋,给小展买助听器的钱已经存得差不多了,如果真的要动手术,也就只能先拿这笔钱出来用。

结果还是算好的,他隔天就带着小展回家,照着医生的说法把小展的枕头给拿掉,让小展平躺着睡觉;晚饭后的公园时间,也改成了去操场上快走。

晚上的校园操场不像公园,饭后来运动慢跑的人不少,小展平时走路就慢,跟不上他的步伐,好几次一个踉跄都差点摔倒。

“小展,你追得到我的影子吗?”他指着自己路灯下的影子对小展说。

小展也指着他的影子,点头对他伸出舌头咧笑。

他首先跨出一大步,小展再迈出三四步去追他的影子,快追到的时候,他再跨出下一步,小展又笑着拍手往前跟上,俩人就这样在操场上走了两圈,小展全身都是汗,跟着他在讲台前坐了下来。

“我们明天跟莉美阿姨一起来玩吧?好不好小展?”他侧头问着在研究地上排成一列蚂蚁的小展。

“呦呜!”小展说好。

“见个面吧!”电话响了,是她打来的,那个号码已经好几年没有出现在屏幕上。

“我明天中午休息时间可以,你现在住哪里?”他问她。

“你方便带着小展吗?我想见见他。”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好,你把地点跟时间发给我吧。”妈妈想念孩子,是天性,他想。

隔天他带着小展来到她指定的地方,她一看到小展,眼神里尽量复杂,他看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情绪,不像开心,倒象是迟疑。

“小展,你有没有认出这是谁?”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让小展忘掉自己的母亲,即便这是他亲生母亲所希望的。

小展眯着眼睛看她,摇摇脑袋。

“他死了。”入座后她翻弄了下菜单,说出第一句话来,正眼没抬。

“然后呢?”他有些惊讶,但不明白。

“他们一家上个月翻了车,一起死的。”她又加了一句话。

“不是,他们死了你跟我说有什么用?你们不是早离婚了吗?”他还是没听明白。

“小展现在是他唯一的继承人。”她把菜单合上递给他。

他没有回答,把菜单接过来,凑到小展面前,指着图片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小展一眼就看到最下方的草莓冰淇淋,用五根手指在图片上划拉,身子板在椅子上前后晃着,弄得椅子咯吱作响。

她皱了皱眉,叫来服务生。

“两杯美式咖啡,一个草莓冰淇淋…”她话才说到一半,就被他制止。

“两杯美式咖啡,一份这个原味贝果,不要草莓冰淇淋。”他指着贝果的图片跟拿笔在抄的服务生说。

“你有听到我刚说的吗?”她看了下手表后,把双手抵在下巴问道。

“听到了,你想把小展带走。”他看向她,想从她看小展的眼神里找到一丝怜惜。

“我可以给你一些钱,当作这些年你照顾小展的费用。”她说。

“我也可以给你一些钱,当作让你不要再来找小展的费用。”其实他没钱,他现在只有满肚子气。

“小孩就得跟着妈妈,这是天性。”她也知道自己说得不在理,于是把头撇了过去。

“你所谓的天性是用钱买的?”原本他还对她有一丝期待,现在他才承认错估了这个当年他深深爱过的女人。

“我可以跟你打官司,你不会赢,我是他亲生母亲,我只是不想闹那么难看…...”她看了眼始终保持着笑容的小展。

“你知道他哪些东西不能吃吗?你知道他发得出哪些音节吗?你知道他疼痛时会有什么反应吗?你知道平常该怎么给他按摩吗?”他问。

“你也不是一开始就知道的吧?我可以请人来照顾他,也可以让他去好一点的特殊学校…”没等她说完,他拍了一下桌子,把一旁受到惊吓的小展轻拉起来,直接抱在身上就拉开店门走了出去。

“那我们就只能走法律了!”他在关上门前听到她这样喊着。

下午他请了假,询问了医院和莉美有没有比较可靠的律所,莉美知道了状况之后,把当年帮助过她的律师介绍给他,他没有问为什么莉美会认识律师,眼下这也不是最重要的问题。

“律师说她已经构成遗弃了,胜算是很大的,你还有什么不开心?”几天后莉美和他坐在长椅上,拨着被风吹乱的头发问他。

“母亲爱小孩,真的是天性吗?”他问。

“我觉得她不是没有天性,她只是更爱自己吧。满心期待却生下来这样的孩子,如果是我,说实话我不可能不害怕。”莉美说,她想象着自己如果是小展的妈妈,难道就能没有一丝畏惧地去接受这孩子吗?天性在某些人的身上,是不是有条件的?

“但照你那天说的,天性不就是很自然地去爱才叫天性吗,他是连着你的脐带长大成形的呀!”他追问。

“本来我也以为是呀,但知道你不是他的亲生父亲后,我也开始怀疑了,先不管天性有没有存在,至少自然地去爱这件事,是存在的,就像你对小展一样,你是第一次看到小展,就很自然地去爱上他了吗?”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刚离婚,一个人带着小展,我想我是因为先爱上了她,才去爱的小展。可是后来,我看小展总是维持笑眯眯的样子,因为察觉不到他的情绪,才更想去了解他吧…后来我发现在那张总是微笑的脸皮底下,一样会难过会伤心啊,可是那些你没有去观察的话根本不知道啊!谁会想到一个孩子为什么跌倒了还是在笑呢?我那时就想要去保护他,更胜于去保护他妈妈。”

他回忆着初次和小展见面的时候,小展半夜抽蓄,她深夜带小展挂急诊,紧张地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在医院给他打电话,那时他们才认识两个月左右而已,而那天也是他第一次认识到什么是唐氏综合症。

“你看吧,有些孩子看似难带,其实却很乖很听话,像小展一样;有些孩子看似正常,却更让人费心,就像我家小宝,会表达情緖有什么用?他表达出来的就是想让我生气而已,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天底下根本没有好带的孩子嘛,哈哈!”莉美摇头着和他相视。

半个月后的上午,俩人准备往遗产公证处出发;他在路边先把小展耳上的助听器拿下来小心放入盒子里,然后拿出后备箱里的两顶头盔,一顶先挂在手把、另一顶帮小展戴牢;他顺着小展的脸型调整好长度,在下巴处扣上,再把手上拿着的助听器、领养证明和入学通知放进后备箱里。

箱锁轻脆地咔一声响,这次很轻易地就被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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