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给你开了一扇门,顺便要给你关上一扇窗。命运给了他很多才气,顺便也给他添了不少痴气。
1.1910--1930:童年
江苏南部有个鱼米之乡,叫无锡。素以打铁、磨豆腐、泥娃娃闻名于外。
1910年11月末,秋意渐深,偶有肃风拂面。当地旧式名门钱家三房,生下一名男婴,亦是钱家长孙。据钱家多年来的“坟上风水”,长房往往没有子息,遂他一出世,便被出嗣给伯父,伯父为其取名仰先,字哲良。周岁抓周时,他抓了一本书,因此改名为钟书。
他祖父是个思想陈旧的老秀才,一直不太喜欢大儿子,因此也不太喜欢他。祖母在他一岁时,便去世了。
母亲沉默寡言、严肃谨慎,父亲少时很笨,总挨打,忽有一天被打的豁然开通了。成年后总是端着一本正经的模样,但妻子常抱怨其憨,他的痴气是随了父亲的。
他四岁时,伯父开始教他识字。他跟着慈母般的伯父,甚是欢喜,成天与其形影不离,一起上茶馆,听说书。
六岁时,他进入秦氏小学,上学不到半年,生了一场病,伯父再也舍不得他去上学,开始亲自教他读书,但只下午上课。
每天早上,伯父去茶馆喝茶,就花一个铜板去买大酥饼给他吃,再花两个铜板向小书铺租一本小说给他看。在家时,他只囫囵吞枣地读一些《西游记》、《三国演义》等正经小说。在书摊上租来的都是些不登大雅,家里不藏的《说唐》、《济公传》、《七侠五义》等小说。
他吃了酥饼就专心看书,直到伯父喊他回家。回家后,他就手舞足蹈地把刚刚看的小说讲给两个弟弟听。
伯父为了让他锻炼身体,就用绳子从高处挂下一团棉花,教他打“棉花拳”,练软功。伯父爱喝两口酒,但手里没多少钱,只能买些便宜的熟食做下酒菜,哄他说酱猪舌是龙肝凤髓,火腿是老虎肉,成年后,他也这么哄妻子。
他十一岁的那个秋天,伯父去世了,这是他平生第一次遭受的伤心事。之后,他便开始说一些不正经或是狂妄的话,父亲将他改字默存,希望他能少说话,但是这显然没有起到克制作用。
他中学读的是美国教会学校,需要穿皮鞋,但他无法分辨左右。上体育课,嘴里喊口号,两脚依旧左右不分。穿套脖的毛衣,往往前后颠倒。
寒假,父亲在清华大学教书,他在家里整天看《小说世界》《红玫瑰》等刊物。后父亲回家命其写一篇文章,他写的不文不白,用字庸俗。那天,家人都在院子里乘凉,他一人在厅上挨打,呜呜地哭。自此他开始发奋读书。
1930年,他二十岁,参加高考,数学只考了15分,但国文特优,英文满分,被清华破格录取。
2.1930-1938:由一而三
在大学里,没了父亲的管制,他终日博览中西新旧书籍。上课从来不记笔记,只带上一本与课程无关的闲书,一面听讲一面看自己的书,但考试总是第一,笔记本上都是他乱画的杰作。他的许姓同桌喜欢上了一个女生,上课老瞥那女生,他为此做了个《许眼变化图》,在班上流传一时。
大学四年,他不爱活动,终日沉浸在茫茫书海中,庸俗的书籍也能让他捧腹大笑,哲学、美学、诗歌,甚至是拿不动的大字典他也爱看。他上课从不做笔记,但是看闲书的笔记却记得很仔细。
1932年,他遇到了与他执手共度一生的杨绛,一个是名门之子,一个是大家闺秀,门当户对,佳偶天成。1935年,才子与才女正式完婚,不久后,一同乘上轮船,前往英国继续深造。
婚后,妻子才真正领会到他的笨手笨脚,不会打蝴蝶结,拿筷子只会一把抓。初到牛津,乘公交车,下车不稳,磕掉了半颗门牙。
在学校,他最头痛的便是古文书学和订书学,课本上有了示范,他怎么折都不对,气的到妻子那里告状说,课本简直是岂有此理,其实书本上的示范是镜面式的,是他折反了。古文书考试,他题目也不看,就整篇翻译了下来,结果考了不及格,只能重考。
1937年5月,女儿出生,新生的婴儿,皮肤又红又皱,他却看了又看,得意的说:“这是我的女儿,我喜欢的。”后给女儿起乳名叫阿圆。
妻子在医院坐月子期间,就他一个人过日子,每天都到产房探望,常苦着脸说:“我做坏事了。”他打翻了墨水瓶,把房东家的桌布染了,妻子安慰说他不碍事,她会修。结果第二天又把台灯砸了,第三天又把门轴弄坏了......
牛津论文考试结束之后,他如获大赦,觉得为一个学位赔掉许多时间很不值得,读了很多不必要的书,想读的书只好放弃,认为“文学学士,就是对文学无知无识。”从此不再读什么学位,只按照自己的定的课程读书。
3.1938--1950:奔波
1938年,他带着妻子和孩子乘上回国的轮船,他先去西南联大教学了一年,后从父命去蓝田做英文系主任。
1941年暑假,他面目黧黑,头发也长了,穿着一身夏布长衫,带着一只外国橘子回家了。橘子是专门带给女儿的,自此女儿就多了一个淘气的玩伴。大热天趁女儿熟睡,他就在女儿肚子上画一个大脸。常和一串孩子一起玩,变着法儿哄孩子们说不文明的话。
他曾认真地跟妻子说:“假如我们再生一个孩子,说不定比阿圆好,我们就要喜欢那个孩子了,我们怎么对得起阿圆呢?”
解放后,他们养了一只猫,他说小猫知感,有灵性,特别宝贝。猫半夜和别的猫打架,他就特备一根长杆,放在门口,不管天多冷,只要听见猫叫,他就立马从被窝里爬起,拿起竹竿,帮猫打架。与他家猫打架的其中一只是林徽茵家“爱的焦点”,妻子担心伤了和气,引用他散文《猫》里的话说:“打狗要看主人面,打人要看主妇面咯。”他回:“理论总是不实践的人制定的。”妻子竟无言以对。
4.1950--离世:彩云易散
1950年,他调任毛选翻译委员会的工作,他驯良地听从领导,不冒尖,不争先,肯帮忙。只求做好他的本职工作之后,能偷功夫读他的书。然而,在1951年冬天,“三反”运动发起,学生还是要求他回学校洗“中盆澡”(指批评与自我批评)。
1955年,他被借调去注解宋词,他很委屈,一直学的外国文学,并不是中国古典文学科班出身。但还是忍下来了,两年里,他没有一个助手,读遍宋词,在妻子些微协助下,他一人完成了注解。
也正是这本《宋词注解》让他被评为右派,被下放到昌黎捣粪,吃发了霉的白薯和玉米做的窝窝头。改造3个月之后,他变得很会顾家,从昌黎带了很多在北京买不到的肥皂和蜜饯。
1972年早春,妻子前晚不小心把煤炉熄了,第二天他起床照常做饭,早饭做好了,他端进屋子里,和妻子一起吃,他突然诧异地问:“谁给你点的火呀?”接着,他得意地说:“我会划火柴啦!”那年他62岁,生平第一次划火柴。
家人常对妻子说:“你们家啊,钟书最小,阿圆最大。”女儿也常说:“我和爸爸是哥们,我们是妈妈两个顽童,爸爸不配做我的哥哥,只配做弟弟。”
《围城》被改编成电视剧后,他一下子成了名人,收到许多来信,每天清晨第一件事就是写回信。
妻子问他想不想再写小说,他回:“兴致也许还有,才气已与年俱减。要想写作而没有可能,那只会有遗恨;有条件写作而写出来的不成东西,那就只有后悔了。遗恨里还有哄骗自己的余地,后悔是你所学的西班牙语里所谓’面对真理的时候’,味道不好受。我宁恨毋悔。”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1998年末,他与世长辞,享年8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