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你的影子悄悄取代了你······

追逐影子的人,自己就是影子。

——荷马

(一)

我听到铁门重重关上的声音,眼前仅剩的最后一丝光亮也伴随着这关门的巨大声响消失不见,我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已经重复了数百遍的诅咒声——

“当有一天你被遗忘,你的影子被世人接受,那它就可以代替你长久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二)

看着桌子上堆积成山的文件,太阳穴又开始突突地跳了起来,我拿起杯子往肚子里疯狂地灌进大量的咖啡,试图让自己变得清醒一点。

这已经是我这个星期第五次加班了。提出的方案本应该顺风顺水的进行,却没料到刚刚加入公司的新人一时疏忽点错了小数点的位置,给公司造成了巨大损失。为了尽可能的弥补这个过错,全公司紧急加班。可三四天过去,共事的人不是家里的孩子发烧要送医院,就是自己过劳晕倒在办公室。真假无需再议论,总之结果就是截止日的前一天晚上,只剩下了我自己一个人面对着一摞摞文件叹气。我抬头看了看墙上挂着的时钟,九点四十三分。今晚又是一个不眠夜,我一筹莫展。

办公室的门就是在这个时候打开的,我转过身看到了西装革履的小王。

“我就知道你肯定还没走,来给你送宵夜的。”小王笑眯眯的说。

“及时雨。”我边从转椅上站起来边说,同时偷偷打量了小王一眼。

已经工作了一整天的他,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西装外套依然干净整洁,甚至没有一道褶痕。此刻脸上挂着的笑容也一丝不苟,正低着头把买来的宵夜从袋子里往外取。

“最近工作的强度太大,不好好吃点儿东西身体是扛不住的。看看你现在,胡子拉碴,黑眼圈都要掉到腰带上了。等这次策划结束,赶快在家休个几天,睡个昏天黑地。”小王喋喋不休的说着。

“倒不求能睡个昏天黑地,只要以后不要再让我为了一个小数点的位置夜夜通宵,我就谢天谢地了。”我无奈的说,并同时在心里感叹年轻真好。

加班的这几天里,小王是唯一一个没有在关键时刻搬出借口脱逃的人。他几乎每天都跟我一起在公司留到最晚,偶尔在天黑之前离开公司,也会在晚上给我送来宵夜,不仅如此,他早上依然能元气满满的按时打卡来上班。穿着整洁的西装,挂着一丝不苟的笑脸。

想到这儿,我又抬起头扫了小王一眼,只见他正哼着不知名的曲调,把脱下的黑色外套挂在椅背上。

走出公司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我勉强把赶出来的方案传到了部长的邮箱里,托着沉重的躯体往车站走。小王走在我左边,依然挺拔又整洁,看起来不像一个一整夜没有合眼的人。相比之下我弓着腰,耷拉着肩膀,走路的步调看起来也显得很笨重。我想了想,还是讲了出来。

“不仅公司,社会真正需要的也是是像你一样扛得住所有高强度的工作和压力的人吧。”想着小王在职场上如鱼得水的样子,我有些羡慕,也有些嫉妒,酸酸的讲出了这句话。

小王似乎有些诧异,侧过脸看了我一眼,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接着他收起了嘴角的笑,站定在原地,他问,“你现在有时间吗,我们找个地方坐坐,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三)

“影子?”

“嗯,影子。”

小王此刻脸上挂着不同寻常的严肃神情,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可他这幅一反常态的样子倒是让我有点不知所措,我试着在大脑里重新梳理他刚才跟我讲过的话。

“你的意思是说,前几天来公司,坐在电脑前面疯狂敲击键盘编写策划方案的那个是你的影子?”

“嗯。”小王重重地点头。

“你是说,影子?”我难以置信,几乎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因为过度劳累产生了幻听甚至幻觉。

小王似乎看出了我的不解和怀疑,于是他坐正起来,严肃地看着我。

“你已经问了我五遍了。确确实实,那个就是我的影子。听起来可能很抽象很不现实,但是现如今,确确实实存在可以使本体和影子分离的方法。影子和本体分割,成为两个独立的个体,你们可以各自生活,也可以互相利用,当然了,只要它的本质还是你的影子,它就不得不从属于你,这是它的义务。”

小王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咖啡,我看到刚升起来的太阳投射出的冷冷的光从他身后的落地窗照了进来,“我和它,哦,我是说我的影子,我和它大多数时间里,互不干扰,各自在各自的生活里快活。可是当特别时期,比如说这次高强度的加班,这种时候我就可以要求它代替我,而我只需要在家里吹着空调喝杯啤酒。当然了,这次它帮了我大忙,我得要好好犒劳它一下。”

我感觉我的大脑似乎停止了转动。影子可以和本体分离?可以作为独立的个体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可以代替我去做那些我不想要应付的事?这些抽象的字眼和句子像漂浮在海面上的木头一样停留在我的大脑皮层表面,使我不能很好的理解其中的意思。

“我觉得我该回家好好睡上一觉了。”我仅剩的理智促使我讲出了这句话。

我的反应似乎是在小王的意料之内,他迅速从皮包里掏出了钱包,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

(四)

我睡醒睁开眼的时候,天色很暗,房间里只有微微的光亮。我不能很准确辨认出现在是傍晚还是黎明。我呆呆的看着天花板,突然又想起了小王跟我说的话。我一时忘记了那段对话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我迅速的起身摸了摸挂在衣架上的西装外套口袋,从里面摸出了一张名片。

原来不是梦。

我手摸到灯的开关,啪的一声响,房间里的压抑和黑暗都被灯光驱散。我站在灯光下仔细的读着名片,像是在读什么重要得不得了的文件,生怕漏掉一个重要的信息。可实际上,那小小的名片上也实在没有什么会被漏读的东西,因为那上面只有五个汉字,影子分离师,以及后面一串看起来像是电话号码的数字。

如果电话铃不在这个时候响起,我很难保证我不会就保持着这样坚硬的站姿一直盯着这张方方正正的名片。我拿起电话,是前不久刚刚向我提出分手的女友打来的,我还记得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你太自私了,你从来没有想过把你的生活分给我,哪怕一点点。你一半的时间都在没日没夜的工作,而其余的时间就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嗯,我想她也许是对的。

“喂。”也许是睡了太久,我的声音听起来苍白又沙哑。

“这周末有时间吗?有时间的话出来见一面吧。把我留在你那里还没来得及带走的东西打包带给我。”

“哦,可以。”

“那我晚些把具体的时间地点发给你。”

说罢她就挂断了电话,甚至没有留给我时间说一声再见。

我放下电话扫视房间,发现四处都是女友留下的痕迹。她的口红还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衣架上她的驼色大衣紧靠着我西服外套,脚下正踩着的是她当时吵着闹着要买的紫色地毯。回忆突然变得清晰起来,想到这个曾跟我朝夕相伴的人要在即将到来的稀松平常的周末里,像陌生人一样面无表情的和我说着无关痛痒的话,打包带走写满我们的回忆的物品,我就头痛难忍。

我蹲下来试图让自己停止无止境的回忆,可我无论如何也不想要面对这血淋淋的事实。为什么我的人生如此糟糕?为什么一切不幸都发生在我的身上?为什么不能有一个什么人代替我过完这操蛋的人生?

你们可以各自生活,也可以互相利用,当然了,只要它的本质还是你的影子,它就不得不从属于你,这是它的义务。

小王的话突然在我的脑海里响了起来。

互相利用。从属于你。你的影子。

我拿起手机,摁下了名片上的那串数字。

“你好,我是影子分离师。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五)

“感情不顺,工作不顺,总而言之,我希望我的影子能代替我度过现在的生活。”我坐在一个密闭的小屋子里,对眼前的人说。

现在正坐在我面前的男人,就是传说中的影子分离师。头发似乎是被飓风吹了个不轻,杂草一般向四面八方延展着,身上的工装背心上有着斑驳的油渍,脸上挂着巨大的有色镜片,向我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听了我的话,他露出胸有成竹的笑,手指在桌面上重重地敲了三下,接着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的意思了。”

然后他转过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张空白的纸放到我面前,“没有问题的话就签字吧。”

“签字?可是这张纸上明明什么也没写......”

“可以的,可以的,可以签的。没有问题的。”他点点头对我说。

“我还不是十分明白这中间的规则,现在就签字......”

“忘记了,忘记了,还没给你讲清楚。”他恍然大悟,朝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简单来说,我要做的工作就是把你的影子从你这个本体当中分离出来,使它成为一个具备自己的思想的存在。不过你不需要太慌张,说来说去,它不过是你的影子,你的附属品,它必须要完全服从你的指令。让它去过自己的生活,还是让它代替你去做你不想做的事,还是决定从此把它封闭在一个没有任何人能找到的地方,选择权都在你,你来操控它。”

我发现说起规则来,这位影子分离师就不会再重复那些无意义的音节,变得侃侃而谈起来。

“但我要强调的是,当有一天——比起你,世人更熟悉你的影子,而同时你逐渐被世人遗忘,不再被世人需要——到了那一天,你们两个的角色就会翻转。你的影子将会取代你成为本体,而你将会成为影子,所有的选择权将会转移到它的身上,你的命运将由它来决定。也就是说,它将作为本体继续活下去。除非你能够再次战胜它,得到世人的认可。”

我似懂非懂,但我可以确定的一点是,一旦我和影子之间的存在感失去了平衡,我将从此陷入万劫不复。可是,我想,我无非是需要一个什么人,可以在某些时刻代替我,我有自信能把控好这之间的平衡。我抬头看了看影子分离师,他朝我点点头,又一次露出了胸有成竹的笑。

我拿起笔,在面前的白纸上快速的签下了我的名字。

(六)

看着眼前这个和我一模一样的男人,比起惊恐,我更感到好奇。它脸上正挂着腼腆的笑,不好意思的站在家里的正中央。

我努力克制自己不断投向他的目光,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加自然一点儿。我指了指放在玄关处的纸箱子,用尽量平常的语气对他说,“明天下午三点,在地铁出口右手边的咖啡厅,把这个交给我的女朋友。哦,现在已经是前女友了。”他点点头,象征性地回头看了看他身后的纸箱子。

“哦,对,你应该不知道她的样子吧,我给你看照片。”我边说边掏出钱包,准备拿出前女友的照片给它看。

“我知道的。你跟她在一起的那些时间,我也都跟她在一起。”他小心翼翼的说。

哦,是哦。它是我的影子,我曾经去任何地方、见任何人的时候,它都一直跟我在一起,我差点儿忘记了这件事。我点点头,又指了指玄关边的纸箱子。

“拜托了。”我说。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左右了,我走出卧室,看到影子在沙发上正襟危坐,后背挺得笔直,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存在,他有些慌张的站起来转向我,又露出了腼腆的微笑,我有些僵硬的回他一笑。我还不是十分适应这个男人。

“我差不多该出发了。”影子开口说,温文尔雅的样子。

我想要在他出发前再嘱咐些什么,比如该如何避免点燃女友的怒气,比如该如何应对女友的挖苦。可我又想到,他是我的影子,我去过的地方他都去过,我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便也觉得没有必要絮叨太多。

我朝他点点头,随即有点儿逃避现实的躲进了洗手间。

傍晚时分,影子回到家,我正坐在沙发上懒散喝着易拉罐啤酒看着球赛。我向他道了谢,同时偷偷看了一眼他的样子——跟出门前没多大变化,依然是腼腆的、温文尔雅的样子,我想他应该已经顺利完成了我交给他的第一个任务。

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是女友发来的短信。我不明所以的点开——

“谢谢你。

也许是我的错觉,现在的你看起来,比以前体贴多了。

祝你幸福。”

我又一次抬起头看了看影子,不知为何,我没有感到对他嫉妒和不满,相反,一整天躺在家里什么也不用做就可以得到这样的肯定,我感到人生似乎从未这样轻而易举。

我从桌子上拿起一罐还未打开的啤酒,易拉罐上结满了水珠,我递给影子。

“谢谢啊。”我说。

(七)

最近几天,我不知是患了重感冒,还是因为之前积攒的压力全部爆发,每天早上起来的时候都感到浑身乏力,头昏脑涨。我站在镜子前,仔细的看着我浓重的黑眼圈和脸颊上的胡茬。

影子这时敲敲洗手间的门,温文尔雅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

“我出发去上班了,今天也请好好休息。”

“去吧,拜托你了。”我回。

听见影子关上大门的声音以后,我走出洗手间,倒在沙发上,回想起了过去的这一个多月。

影子替我去见了我不想要面对的女友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曾让影子代替我,去上了几次班。而在他代替我上班的那几天里,我就躺在家里无所事事的消磨时光,这种无需考虑工作和生活安排,完全放松自己的“消磨时光”对我来说已经是久违的事情了。我让影子代替我去做那些我不愿意做的工作和琐事,同时尽情享受着放松自己的时光,时不时想起分离影子之前那些忙碌焦躁的时光,恨不能给影子分离师送一个锦旗。

一段时间过去,我发现我的体力似乎开始下降了,也就是那个时候起,我开始在起床的时候感到头昏,一整天都昏昏欲睡。我想这也许是因为我的身体太久没有体会到这种完全放松的状态,因此做出了过激的排斥反应而已,不是什么大问题。我只需要继续休息,直到我的身体和精神完全得到放松后,我会重振旗鼓重新回到公司。

我并没有忘记影子分离师曾跟我说过的规则——

当有一天比起本体,影子更为世人所接受的时候,他就会代替你成为本体,而你将成为影子。

只是我每每看到影子那腼腆的笑脸和有些柔弱的脸色时,我就会确定,一切都还没关系,我们之间的平衡关系还很稳定。

(八)

我已经记不起这样疲惫又虚弱的日子持续了多久,今天也是一样,我睁开眼的时候天似乎是蒙蒙亮,影子走进卧室,似乎是来确认我的身体状况。

“没什么大碍,休息一下就好,今天也拜托你了。”

“请在这里好好休息吧。”影子回答,说罢露出了腼腆的笑容。

我感到头痛得厉害,便用被子蒙住头继续睡了。

我再醒过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昏暗,我想打开床头灯看看墙上钟表上的时间,却意外的发现我正在一个狭窄的屋子里,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或是出现了幻觉,挣扎着坐了起来,想回到现实。

眼前的门在这个时候打开了——这时我才发现,把我封闭在这里的是一扇厚重漆黑的铁门——有人走了进来。我努力抬起头睁开眼睛,看到正站在我眼前的人是影子分离师。我的心突然咚咚的跳了起来,我几乎可以料到他将要对我说什么,我想要挣扎,想要反对,想要以一个本体的身份命令影子就在此刻停止继续代替我生活,可我发现一切都是徒劳,我现在是那么无力虚弱。

影子分离师蹲了下来,平视我的眼睛,依然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你的影子很能干嘛,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获得了来自世间的认可。相信你也已经感觉到了,从现在开始,他将成为本体,而你将成为他的影子。像我之前说的那样,你必须无条件服从他的命令,没有反抗的权利。哦对了,听说他已经给你下过命令了,他说,请你在这里好好休息。”说罢,影子分离师拍了拍我的肩膀,站起来走了。

铁门在我面前被大力关上,我的眼前逐渐黑了下来。我感觉我似乎正在一点点失去控制和思考的能力,我无力的躺在地面上,恍惚间想起了影子腼腆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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