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苏轼的一生,黄州对于他来说是重要的一站。
由于“乌台诗案”,苏轼死里逃生,壮年的他踉踉跄跄地来到黄州,前途未卜。
然而事实表明,黄州这个安逸偏僻的小城没有亏待苏轼,让他在此度过了人生中最自由、闲适、安贫乐道的时光,连苏轼流传最为广泛的别号“东坡”就是来自黄州。
他的人生态度也发生了重大的转变,黄州四年于苏轼不能不说是他人生的一大转折点,当然,苏轼也成全了黄州在文化史上的名声。
苏东坡于一零八零年拖家带口狼狈不堪地来到偏僻陋野的黄州,惊魂甫定而又穷途末路,住在一个夏天对着大太阳的简陋的小房子里,平时往往芒杖竹鞋出行,钱不够用,就把每月的工资分作三十份挂到房梁上,每天限取一份,没花完的就储藏到一个大竹筒里,客人来了再取出来用于招待。
后来生活实在困苦,没有办法,苏东坡就只有去开荒务农。
而更让万千后世为一代文豪的落魄而揪心的是他那著名的《黄州寒食帖》,一笔一划无不浸渍了至深的哀愁绝望,因而被称为“天下第二行书”。
诗的大意如此:
自我来到黄州,已经过了三个寒食节了。每年说着要好好赏玩春天,可是在春季里是如此忙碌,不容我有闲暇去珍惜。今年寒食节又是苦雨绵绵,两月来仿佛萧瑟的秋天。我卧在床上,听说最爱的海棠花,它们的脂白已被污泥所玷污。谁竟然能将花期暗中偷取,原来是有力士趁夜里撬换了时序。我现在和一个病怏怏的少年有什么区别,即使病好头发却已全白,又能有几天活期?
春天泛滥的江水似要将门户冲垮,雨助长它的势头,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我的小屋仿佛一条单薄的渔舟,沉在蒙蒙水雾里。厨房里空无一物只好煮寒菜以充饥,破烂的灶膛里胡乱塞进了呛人鼻息的潮湿的芦苇。哪里还记得是寒食节,只看见老乌鸦嘴里叼着冥纸。得见君王的九重大门对我深锁,祖宗的坟墓又在万里之外。也真想学阮籍穷途之哭,可是又岂像死灰一般吹也吹不起?
苏东坡沦落到这种地步真可谓穷途末路,但是他就此消沉绝望了吗?
没有,正如诗的最后一句“也拟穷途哭,死灰吹不起”,如果对生活完全绝望那么他便不是苏东坡,或者就不是我们所喜欢的苏东坡了。
苏东坡一直就是一个旷达的人,对于个人荣辱,名利得失不像一般士大夫看得那么重,没有所谓“架子”,让他种田,和农夫交往,穿竹鞋芒杖,他全不在意,同时又喜欢广交朋友,适意享乐,兴趣广泛,对自己感兴趣的事物能百分百投入,是艺术家型的人格。
所以被贬黄州,全家人衣食困顿,苏东坡只是偶尔抱怨一下。
可是一旦辛劳化雨,农场喜获丰收,基本衣食不愁之后,他便似乎忘了自己的被贬与贫穷,全心投入到他的兴趣中去了。
他喜欢建筑,决心为自己建一个舒适的家,于是把精力全用在筑水坝,建鱼池,打井上;他善于做菜,把富人不屑吃的极贱的猪肉加以烹调,发明出美味的东坡肉,还发明一种一般穷人吃的青菜汤。
旷达是苏东坡的天性,可毕竟在精神上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偏居小城难免孤独,生活上又困窘到了极点,再乐观的人也不足以完全乐观坦然地面对。
幸运的是由于苏东坡的人格魅力,他的身边总是围着一群极好的朋友,左右邻居,无论是农夫,药师,酒监,甚至跋扈霸道的妇人,他都能欣赏,和他们快乐相处。
时常还有亲友来访,知己相伴,道士与之论道,以及忠实的仆人马梦得侍奉左右,这些也都让苏东坡不至于那么孤单寂寞。
我们古人常说“贤内助”,黄州四年,与苏东坡患难与共贤德的妻子以及善解人意的侍妾朝云,肯定在生活琐碎上为他免去了许多麻烦,还有朝云为他生的儿子,无疑都在精神上给予了苏东坡莫大的支持。
被贬黄州是苏东坡宦海浮沉中历经的第一场大难,也是他半世得意忽然遭遇的几近灭顶之灾,这促使他要对人生,对自己的性格进行深入的反思,同时消除心中的郁闷不平,获得心灵的平静,开始新的生活。
于是苏东坡刚到黄州,就出入于寺庙之间,接受佛道思想,瑜伽和炼丹对于他的人生态度的转变有着深刻的影响。
那就是把生命看的更加透彻,更加淡然了,儒家的正视人生,佛教的否定人生,道教的简化人生,苏东坡都有吸收,可是他没有偏执于某一个,他把这些思想融合,融出一炉他自己鲜活的,达观的,旷逸的人生观。
这从苏东坡在黄州前后的作品中可以反映出来,若说他以前的诗作还带有世俗的年轻的盛气锋芒的话,在黄州写的众多名篇里却更多显现的是一种温暖,醇厚的光芒,明显地融入了一些佛道的思想。
如《定风波》“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浣溪沙》“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西江月》“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临江仙》“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念奴娇》“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叔本华说解脱人生的方式有两种,一是自杀,另外一种就是审美。
身处困顿之中,苏东坡还能把黄州的生活过得这么有滋有味,充满诗意的光辉,这和他的艺术家天性有根本性的关系。
不管外物是多么简陋,风景是多么平淡无奇,但是苏东坡能时时处在自由的审美的状态中,通过移情,把物美化,产生美感,从而让心灵净化,提升到更高的境界中。
康德的美学思想是西方美学史中的圭臬,他认为人可以通过审美来达到自由解放,而审美最强调的就是无功利。
若说自由,黄州地处偏远,远离帝京,不必忧国忧民,也不必伤神于大臣对他的污蔑诟病,十分清净。
苏东坡只需关心的是家人的衣食饱暖问题,酒足饭饱之后就和朋友喝喝酒,聊聊天,游玩游玩,沉浸在一种完全的审美生活之中。
此时的苏东坡不是作为一个士大夫,而是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自食其力,自给自足,因而在心中产生了一种无与伦比的自由感。
这就像是陶渊明的归隐田园,在力耕自足的基础上写下的诗具有无比的美感;
梭罗隐居瓦尔登湖自力更生,能够保持精神上的极大纯洁。
这种与俗隔绝的田园生活具有极大的审美内涵,虽然越来越少有人去实行,但却毫无疑问是人类永恒的心灵家园。
苏东坡之前未必不梦想如此,被贬黄州正是凑巧让他实现了这个梦想,创造了那么多千古绝美的诗文,这对于他自身不知是福是祸,对于文化来说却绝对是一件幸事。
苏东坡在黄州的巅峰之作当然是《前、后赤壁赋》。
《赤壁赋》中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客人忽然为人生短暂,自然恒久,人的渺小悲怀而不能自已,但是苏东坡却劝说道,那流水终日流淌实际仍在原地,月有圆缺其实从未变过,静和动是相对的,关键在于我们看待万物的态度。况且那不属于你的东西又何必去强求呢?这江上的清风与山间的明月,取之无禁,用之不竭,供我们两人尽情享用,又何必去烦恼人生苦短,为什么不纵情享乐呢?
这段话融入了及时行乐等思想,是苏东坡旷达精神的最高体现,至今读来,仍然令人受益无穷。
《后赤壁赋》讲月夜与客相会,看见良辰美景,于是就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苏东坡登上赤壁,悄然而悲,回到船上,夜半有孤鹤掠舟往西飞去,睡着之后在梦中遇见两个道士向自己作揖,问赤壁之游是否快乐,忽然觉悟,他们便是夜里飞过的仙鹤,梦醒之后,却迷离惝恍不知置身何处。
仙鹤是道家的象征,苏东坡在这里暗示的是另外一个境界,一个神我不分的道家境界,具有恒久的解脱性质。
还有一篇小短文《记承天寺夜游》,寻友夜游,描绘庭中景色,寥寥几句,却美不胜收,这也说明苏东坡的生活已经高度诗意化了。
到黄州是一场磨难,冥冥之中苏东坡被命运的轮盘抛至此处,却在他天性的指引下过上了一种高度诗意的生活,远离世俗陈杂,潜心审美创造,以至于后来竟不想离开,黄州给他提供的是真正陶渊明式艺术家的生活环境。
黄州对于苏东坡同时也是一个性格锤炼的熔炉,他在此总结,反思,悟道,这使他在以后无论是面对一日千里的飞黄腾达或是再贬瘴疠的严酷折磨,都能以更加坚强的性格力量去应对,永远保持他的温暖的笑容,他的醇厚的人格光辉,透过古往今来万般众生烟尘似的形象留给我们春天生物般常青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