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走了,真的就去了。我亲爱的好友,当凶讯猝不及防地击中我,恍惚间,像在我昨夜的一场噩梦里,你立在悬崖边,一失足就跌进了无底深渊,来不及理会我是如何急切和悲伤,我以为到了明早上,你还会好好地醒来,给我打个电话,或者发个微信,说今天太阳真好,出来一起去喝酒,谝一谝人生的不易,男人的苦逼。
我终究是等不来你的讯息了,只好急急奔来寻你,而这一次,我宁愿相信,你只是迷路在梦里,手机没了信号,找不到回来的路了。可是此刻肃穆的灵堂,成了你在人世最后一个支点,撬动了所有亲友的悲伤。香烟袅袅升腾成无,灰烬寸寸坠落成堆,黄花默默,挽幛沉沉,黑边像框里,你年轻而平静,眼睛里还充满着,我们相处时真挚的光芒。如果感情需要绝望一次,或者消失一个,才显得深厚,我觉得我们当初就不应相识。
想起当初少年时,我们都拥有过纯真、激情、向上、爱美的性情,勾肩搭背游荡于麦青花艳的郊野,摇头晃脑迷醉于深情诗句的意境,抽一支自卷的烟,把脸埋进浓浓的烟雾里,喝一口偷藏的酒,做着英雄豪杰的梦。你高大的身板,酷冷的面容,辗然露齿时,整齐而宽大的门牙,貌似无法企近的傲慢,却暗藏着细腻的才情,古朴的心肠和聪慧的头脑。你这种独一无二的风格。直至后来我才领悟到,你只是一个伪恶者,不但对立于那些伶牙俐齿,左右逢源的伪善者,还可以掏心掏肺,披肝沥胆地对待每一个朋友。
那一段美好的青春已尽,上天赋予人生最美的时间渐渐远去,我们毫无防备地扑入到,精神上和肉体上开支浩繁的中年,就像为了要还清前世欠下的高利贷一样。我们不再相见,偶尔想起时,过去的欢乐已不再滚烫,只在心里泛起几丝涟漪。再后来,彼此时时能听闻到对方一些消息,也偶尔因一些机缘,极少地见个面,一起坐坐,吃个便饭,不必隆重,话语也不再热烈,可能因为平常太忙,疏于怀念,见个面,算作当面道歉。就这样,我们在荏苒的光阴里,思念都懒了下来,懒成了遥望的朋友,至今还朋友着,电话里说笑一番,微信里发一个表情,便心满意足。
如果人生是一个容器,老胡这一生,装着两样最对立的东西,酒和汽车,所以灾难总是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但他始终倔强地面对着灾难,毫不退缩,直至轰然倒下。酒,是快乐和悲伤混合的液体,是有情和无情火拼的刀剑,淡看岁月如流,饮上一杯,不一定为了快乐,也不论即将悲伤,那些没量的贪杯者容易钟情,有量的饮者自有真的性情,陶醉于酒,老胡给了自己另一个世界。汽车的功用是负载,是运,就似生命可承载人生,而命运决定人生沉浮,你总以为自己掌握着方向,就会到达心中的远方,道路坎坷着艰难,轮胎沾满了泥泞,这一路走得很苦,却不敢停,因为停下来就是终点,而远方还远。
这酷冷的冬来时,你早已拿定了主意,在寒风中离去,留我像树枝一样,在失去手足的疼痛中瑟瑟,明年春天,翠绿的新叶里,不再有你了。人生就像上天掷了骰子,人在世间翻转腾挪,徒劳地去押点数的大小,自己赌着自己,却茫然不知上天的赌规,到最后就都输上了自己。你把一壶岁月饮尽,把每杯希望喝空,让生活的芬芳挥发完,只留下杯盘狼籍的世界,和一片澄明的思念给我,让我蜷缩在黑夜深处,看一轮皎月,想你。你把一辆耗尽燃油的汽车,稳稳停靠在我们青春时必经的路旁,然后在布满荆刺的崖畔下安然睡去,待到蒿草漫过坟头时,白的黄的野菊开满脚边,那就是我的思念在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