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晴好,斜斜地透过窗帘,病房里一片明亮。苏错和那天晚上给她录口供的肥胖警察,斜靠在门框上看医生在给里面的人做检查。到现在,她才有机会看一眼那天救的人是什么样子。是个年轻男子,亚裔,虽然脸色苍白,但看得出模样俊秀,一副木呆呆的样子,偶尔抬起眼皮往门口张一眼,那眼神居然让苏错心里一跳。
太像严勇了,这眼神,当然了,只是像严勇打球受伤或者生病的时候,平时他可不这样,从来都是张扬跋扈的,眼睛里冒着精光。苏错从心底轻轻叹口气,可是,叫我来干吗呢?
医生检查完,回头跟警察叽里呱啦开始说了。十个词倒有九个听不懂,虽然来法国两三年了,单独和某个法国人面对面聊天还行,但是完全无法跟进两个法国人之间的交谈速度。医生拿出一张处方,又叽里呱啦说了一番,告辞了。警察这才转向她,“对不起,苏小姐,让您来只是想问一下你的意愿。这是病人希望的。”
“……”我的意愿?他希望?什么意思?
“这个病人,他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了,语言能力也不强,不过法语说得还不错。当然医生说这是暂时的,但是什么时候恢复就不好说。现在他的身体状况允许出院,我们问他可有家人亲友帮助,他含糊不清地说想找救他的人。我们就只好把您请来了。您,认识他吗?”
“不认识!就是那天晚上一辆车把他丢在路上,我已经告诉你们了。”苏错转头看了一下那小子,“他是中国人吗?”
警察耸耸肩,“麻烦就在这儿,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人,甚至国籍。我们没有接到任何大使馆转来的寻人信息。没准他还是个法国人,医生说他的话说得虽然不多,发音却很标准,既没有海外省的口音,也没有魁北克口音。可是我们也没接到人口失踪报案,找不到他任何身份证件。您别害怕,这只是例行公事,如果您真的不认识他,就可以走了。”警察看着苏错一脸纠结担心的样子,不免安慰了两句。
苏错舒了一口气,可是瞥见那男子略带恳求的眼光,于是脱口问了一句,“那然后你们送他去哪里呢?”
“敦刻尔克有个难民营!”警察撇嘴做了一个无辜的表情,“我知道这很不幸,但是没办法,也许过段时间他能想起来自己是谁。”
男子的法语看来不错,他听到难民营这个词的时候,脸上露出焦虑的神情。他继续恳求地看着苏错。
那样子真的像极了严勇,严勇偶尔也会用这么恳切的目光看着她,每当那个时候,她就完全没办法拒绝。
警察把这番短暂的沉默当成苏错的左右为难,这姑娘一定心眼很好,警察在心里跟自己说,开言道“对不起,苏小姐,既然你不认识他,就不用签字领他出去了。这只是例行公事。也许你愿意给他留一个联系方式,等他日后答谢你 !”
算了吧,苏错心想,我再也不要想起那个晚上了,魂儿都要吓飞了。于是她微笑着说,“不用了,我不需要答谢。看他康复了我很高兴!”这语气虚伪得自己都想吐。
病床上的病人动了一下,挣扎着站起来走向室内的卫生间。穿着蓝色的病服,衣服有点小,紧紧地绷在身上,个子挺高的,也跟严勇差不多。苏错的眼眶几乎有点发热,真要是严勇就好了,他头上挨了一板砖,什么都忘了,我不会嫌弃他,直接把他领回家。
苏错轻轻咬了咬下唇,强行压下犯上心头的微微疼痛,不想再多说一句话,只是小声地对警察说,“那我告辞了,再见!”
这姑娘看来是真心软,警察心里嘀咕着,胖脸露出非常慈祥和善的笑容,“谢谢您,姑娘,请原谅我给你带来的麻烦,祝你好运!”说着伸出大手和她相握告别。
苏错一阵风般地快步走下楼,她要把那个闹心的晚上,还有几天对严勇的思念全部抛到脑后,快开学了,她要回到里尔继续读高商的英语专业课程。每个月上一周课,再打三周工,假期可以全天打工,这样的话,到毕业的时候,大概能攒够来法国的所有费用和这两年的学费。可是,几乎没有一点盈余呢,不应该啊……心里的小算盘又开始噼里啪啦响个不停。算了,论文写完正经找个实习工作好了,像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打工运动是赚不了几个钱的。
一想到钱,白花花的银子,苏错感觉心情好多了,天大地大没有欧元恩情大,爹亲娘亲没有人民币亲,她几乎要从嘴里哼唱出来。一时走神,没留心路上,就听见噗通一声,一个人形突然横在她面前。苏错差点一头撞上去,幸好收脚及时,瞪大了眼睛看过去,天老爷,这不是刚才那个病人吗?他从哪里来?
那人头微微往上一仰,眼睛朝上瞥一眼,又转向苏错。苏错恍然大悟,啊,转到病房楼的侧面了,这厮是……刚从卫生间跳下来吗?109病房,法国的一楼中国的二楼,大概顺着墙缝的下水管攀下来对于眼前这个体格健壮的人并不是难事。苏错张嘴想喊,声音卡在嗓子眼里。那个人看了她一眼,自己转过身,往医院大门外方向走去。
大概这里只是普通的公立医院,很多病人穿着住院服出出进进地买东西啦,会亲友啦,甚至有人还推着吊瓶架子,所以那人穿着蓝色的病人服倒不怎么显眼。
我去,苏错心想,你们法国警察也太不靠谱了吧,犯人就这么在你们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出去都不知道。她脚下略犹豫了三四秒,咬咬牙,相跟着追了出去。我什么都没看见,苏错心想,反正出了医院大门,我走我的,他爱去哪儿去哪儿,现在我就去换个手机号,让那个死警察再也找不到我!
想到这儿,苏错出了大门直接奔向地铁口,一边提心吊胆听着手机响没响。刚从高高的台阶冲下去,苏错又一个激灵站住了,他妈的,这人是个鬼吗?刚才医院里的逃亡者,正靠着墙,茫然地四处看,似乎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就在苏错犹豫要不要转身跑出去的那一刹那,那人看见了她,浑浑噩噩的眼神里顿时充满了喜色,满脸的“求收留”,恨不得从身后掏出一根尾巴摇一摇!
不加掩饰的讨好态度让苏错顿时心里一软,娘的,总比送难民营强!可是这么大摇大摆地从火车站回里尔,万一遇到查身份的警察怎么办?算算算,打电话叫梁小贱来接吧!苏错给那人买了一张地铁票,带他回到徐梅家。
到了约定的地点,梁建波满头大汗地从他花了一千多大洋买的二手标志206里钻出来,身上套着的背心都湿透了,他拉了条毛巾胡乱擦把脸,叫了声,“苏姐”。然后吃惊地看着旁边站着的那个神情漠然的高个男人,“这是你朋友?”他想一定是巴黎的朋友,来送苏错回里尔的。
“一言难尽!”苏错打开后备箱,把自己的小箱子放进去,“这人是我捡来的,跟咱们回去。梁小贱,和你睡一屋怎么样?”
“不怎么样!”梁建波咂咂嘴,“我那屋子才8平米,哪有地方。”他又打量打量眼前这个男人,嚯,比他高出一头来,要知道本梁帅哥也有一米七五好吧,形容清俊,面色苍白,可是怎么也不自我介绍一下呢。于是他忍不住问,“这位大哥怎么称呼啊?”他是东北人,见人称兄道弟,都成习惯了!眼看跟前这人少说也有二十七八年岁,叫声大哥应该错不了。
“我还没想好管他叫什么……”,苏错这个回答让梁建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算了,管他叫狗剩吧,贱名好养活!”苏错带点恶意地说。谁叫严勇小名叫小狗子呢。她把副驾驶的椅子前翻,让出一条道,推狗剩进去!然后当仁不让地占住副驾驶的位置,冲着发呆的梁建波嚷嚷,“赶紧了的,回去还能赶上吃晚饭呢!别发愣了,上来我给你讲!”
车子在环线上堵了半天,终于上了高速。梁建波关严车窗,开了一点冷气。后视镜里那个新伙伴似乎睡着了,高大的身体蜷在狭小的座位上,闭着眼一动不动。苏错的鼻尖额头早就沁出微微的汗珠,正拿着一本广告册哗哗地扇。
“苏姐,”梁建波偷眼看看后面的人,低声说,“你真要把他带回去啊?”
“废话!我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苏错白了他一眼,“要不行你直接开敦刻尔克去吧,那里有个难民营……”
梁建波轻咳了一声,好么,我才不要当这个恶人!拉回去就拉回去,哥们儿怕什么,咱家里又不是没有黑户。苏错每个月只上一星期课,还有三周就去市区一家中餐馆打工。中餐馆的老板两口子是福建人,前一阵带了个亲戚说是表弟在馆里打工,非劝苏错租个房子给他,因为他sans papier(没身份),中餐馆被警察局移民局都盯得紧,不敢留下住。
屁!苏错当时就心想,还不是欺负表弟初来乍到语言不通所以甩包袱。不过,既然楼底下还有一个储物间,收拾出来好歹也有六七平呢,按法律是不能出租的,但他是黑户,黑户不算人,租给他赚两个水电费也不赖,于是苏错把他领回家。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