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之后,Sir最期待的国产纪录片是——
《方绣英》。
它记录了身患阿尔兹海默症的67岁老太太方绣英,生命中的最后10天。
在不久前洛迦诺电影节上,它摘得最高奖,金豹奖。
题材、奖项,倒不是Sir看重的。
Sir最欣赏的,是它的导演,王兵。
其貌不扬,气质也不文艺。
还起了个容易被忽视的名字,长了张容易被忽视的脸。
(……也难怪你不知道他。)
但他确确实实是一位有才华、有视角的创作者,也是一位被大多数人忽视的中国纪录片导演。
提到他,总是不能免俗地,说到多年以前,他那部牛逼闪闪的处女作——
《铁西区》
海报上的确看不出什么鸟……但它绝对算得上中国最好的纪录片之一。
在当年由于题材敏感,曾一度国内被禁。在法国、葡萄牙、日本等各大电影节,它都拿过最佳纪录片。2014年,英国电影协会评选影史最伟大的50部纪录片,《铁西区》入榜,位列17。
《纽约时报》这么评价:
以一种惊人的直观方式,记录了中国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的苦痛转变。
翻译成人话就是:
中国曾有这样一拨穷人,生活在被大时代抛弃的角落。
估计如今相对富裕的我们,看《铁西区》多少会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真的吗?)。
也正因如此,Sir觉得有必要重新提它。
不是怕你忘。
看它,不是中学老师口中单纯的忆苦思甜,而是一种对未来趋势的警醒:
你现在富,也许不是因为你有多聪明,而是时代给了你这个资格。
更何况,再上升的社会,也总有被人遗忘的惨痛角落,而他们,不应被忽视。
知道你怕闷,今天Sir陪你一起看。
别怪Sir多事,因为没Sir带着,你十有八九会看到崩溃——
首先,冗长。
《铁西区》全片时长,9个多小时。
分为《工厂》《艳粉街》《铁路》三个部分。
Sir是上大学时候看的,老实说……当年真没看完。
更别提年轻的Sir,还是个爱电影的——要是这么算,当年看完的人,少;此后看过的人,估计更少。
而影片的原始素材,更多达300小时,如果一天看10小时,你要看上一个月(如果有这样的导演朋友喊你看片,要紧肾前去)。
即便导演王兵本人,也只完整看过一遍。
其次,真实。
1999年底到2001年中,《铁西区》的拍摄周期长达18个月。
这18个月,王兵吃在铁西区,住在铁西区,跟工人一起上班,和无业游民一起厮混……
可以说,王兵以一个幽灵的姿态,完全融入了铁西区。
工人把王兵当朋友,把摄影机当空气。
毫不避讳地在镜头前面暴露身体……
当然,也暴露心事。
这份真实,让《铁西区》不仅成了一部优秀电影,更成为珍贵的历史资料。
正如豆瓣网友@这个杀手非常冷评价:
这个片子是无价之宝
再次,它。好。残。酷。
铁西区位于中国沈阳,是中国最老、最大的工业中心,曾经鼎盛一时。
但九十年代初期,国企开始衰退;1999年末,铁西区的工厂,开始一家接一家地倒闭。
《铁西区》就记录了时代的洪流下,一批悲哀而又无力的工人群体。
导演这么描述他的电影:
曾经有一群人,为了创造一个新世界而付出了一切,他们最终失败了……
工厂
影片开始,五分多钟的长镜头。
火车头视角,穿过厂区、平房,被大雪覆盖的铁轨,和泥不拉几的街道。
是对铁西区的扫视,更是一种进入。
工厂,是铁西区的核心,衰败也从那里开始……
沈阳铸造厂。
1999年底,倒闭前夕。
厂里已没有什么正式员工,只剩下一批临时工。
大家知道厂子快黄了,成天在休息室打牌、下棋、赌博。
工头开个会,嘱咐大家注意安全,千万别在最后这会把小命给丢了。
然而他们在车间干活,已经是拿命换钱——
因为车间里的铅含量,超过国家标准百倍。这些劳作的工人,每年要到医院“疗养”,注射一种能去除体内铅成分的药剂。
但副作用,是同时杀死体内的有益细胞……
2000年6月,镀铅工杨师傅才进疗养院的第一天,就在河边捕鱼淹死了。
工友对着镜头笑嘻嘻地说:
头一天来的,第二天就走了……
生命的丢失,变得司空见惯,轻如鸿毛。
这是杨师傅最后一次进疗养院,也是所有工人的最后一次。
2000年8月,沈阳铸造厂破产。
沈阳钢板厂。
1943完工,当时雇用了6000人,最初是给日本帝国主义军队生产刺刀。
1997年,沈阳钢板厂倒闭。
工厂的传达室,有几个下岗职工还在扯着淡,抱怨拖欠的工资。
其中一位工人,打开了话匣子,镜头面前说起了他的特殊爱好:
我这一辈子,不怕你笑话,别的毛病没有,就好搞破鞋。
下岗女工,不少都做了小姐。
20、30块钱一次,不着罪,还享受。
现在社会就这样,逼的……
沈阳电缆厂。
1934年建成,鼎盛时,最多曾雇佣12000个工人。
可到了2000年初,厂里只剩几个工人。
办公室里坐着几个中年妇女,无所事事地谈论新做的头发,试穿织好的毛衣,等着去饭店庆祝新年。
饭桌上,厂里的领导,大谈转型、独立、国营变民营。
一位大姐高兴地在饭店里唱起卡拉OK,是一首当时脍炙人口的进步歌曲。
濒临破产的铸造厂,早早破产的钢板厂,尝试转型的电缆厂,三个不同阶段的工厂,拼凑出铁西区坍缩的曲线。
2001年,3月30日,铁西区的工厂被拆毁。
艳粉街
艳粉街,是铁西区的工人生活区。
传说清朝时,这里盛产化妆用的胭粉。而如今……到处都是垃圾堆。
垃圾堆旁边,永远站着一群百无聊赖的“工二代”,不上学、没工作、没钱。
十七八岁的年纪,一无所有,不过至少还有一点点,小爱情。
王震,花了三四天憋出一封情书,净是错别字,遭到群嘲。
寄出去后,一直没回音。
小白,在街上追喜欢的姑娘搭讪、表白,当场拒绝。
一脸尴尬,却故作潇洒,仰天一首流行金曲:
对于你的名字,从此不会再提起……
抓不到爱情,没关系,年轻人,还有一点点小理想。
片中有个场景是这样的:
两个男孩坐炕上唠嗑,其中一个学了汽工,刚毕业。
问他学了啥,说啥也没学会。会换个轮胎吧?不会。以后干啥?不知道。
另一个男孩就骂他:
理想都没有,跟我一个x样。
他马上回怼:
啥理想啊?当饭吃啊?
没理想也不要紧,好歹还有个小房子。
2000年9月,铁西区召开拆迁动员大会。
艳粉街的小平房,都要拆。
国家是有补助,但要先住大房,得额外补钱。
孤儿曲健,未满十八,父母双亡,没一分钱。
他坐在地上,发愁房子拆了后,去哪住。
王震的奶奶,在被掐了电、点着蜡烛的屋子里,对镜头说:
这你说穷嗖的也没有对象,搁啥给人家啊?哎呀,我孙子都苦难,我老可怜他,这赶上动这个迁,跟逼命似的。
铁西区的没落,不光切断了工人的出路,也扑灭了下一代的希望。
《艳粉街》的结尾,一个少年,站在大雪之中。
四围,是被拆的残垣断壁,但其中一些还有人住。
少年对着摄影机,面无表情,眼神空洞。
明明是在看,好像又什么都看不到。
铁路
铁路,是铁西区的主要交通系统。
穿梭往复,连接工厂与工厂,连接工厂与生活区。
火车头里,经常坐着一个司机和几个线路修理工,比那些下岗的工人境遇好点。
但每天,也是一样的打牌、赌博、扯淡。
《铁路》主要记录对象不是他们,而是铁道边一间小屋里,一对相依为命的父子。
父,老杜。
没个正经职业,以在铁路边捡煤、偷煤为生。
一袋煤卖20,一天能捡三袋,收入不输给工人。
老杜媳妇呢,十几年前就跑了。
旁人问他这么多年怎么也不找个相好?
老杜说,不找了,我也不行啊,我阳痿。
几天后,老杜因为偷煤,被铁道派出所抓了进去……
子,杜阳。
跟他爸一样,无业游民,每天在家听音乐,玩狗。
二十好几了,跟老杜睡一张炕,一天也离不开他爸。
老杜被抓,把杜阳给急坏了,焦躁不安。
把家里相册翻出来,对着镜头介绍自己的家庭。
说着说着,泪就流下来了。
就这样一对父与子。
老杜最终还是被放出来了。父子团聚的那晚,杜阳喝醉了酒,对着老杜拳打脚踢,埋怨老杜心里不惦记他。
老杜把醉酒的杜阳背回家,哄他睡着。
借着昏暗的灯光,老杜开始对着摄影机,说出心声:
人活一生啊,孩子,不容易。
老杜再也不敢捡煤,和杜阳都在机场找了工作,收入颇丰。
在Sir看来,老杜的故事,颇具讽刺意味。
身处边缘的他,从铁路跑到机场,某种程度顺应了时代改变的潮流,于是也就改变了自己的小命运。
当整个工人群体在绝望线挣扎,老杜的日子却过得越来越滋润。
那年春节,老杜盖了新房,买了大哥大,还给杜阳找了一个小妈。
这部分结尾,老杜坐在炕上叼着烟,擦着鞋,嘴里叨叨着:
哎呀,我CNM的。
这句粗口,说得跟屁一样轻。
他肯定说不清,自己在抱怨什么,还是在慨叹什么。
但Sir听懂了——这是老杜,乃至整个铁西区,对现状和未来做出的最无力的小反抗。
冗长、真实、残酷。
《铁西区》用一种完全不在乎观众感受的方式,述说了时代和体制面前,一个身处下沉中的群体感受,是多么“小”。
你可能会说,《铁西区》的遭遇,似乎只来自那个特定的年代?
可影片第一部分《工厂》中的某个细节,分明又那么熟悉——
工厂休息间,桌上的收音机播放着:
更多高科技的公司将在市场上市,科技版块和网络版块将会合资……
一群工人瘫坐在周围的椅子上,没有一丝反应。
时代的上升总是相似的。
每个人们口中传诵过的好时代,都有所谓的“大时代脉搏”在跳动。
越上层的人,越具备财富、资源和知识竞争力,总是努力贴近它,追求趁势而生的机会。
越处下层,则越茫然。
可铁西区真的一直是下层么?
不,他们也曾是“新时代”的宠儿,只是时过境迁,他们掉下去了。
所以看《铁西区》,你不必慨叹自己命好,你可能只是比他们,更贴近此时罢了。
反而,看彼时铁西人的遭遇,应该榨出我们自己“皮袍下的小”。
小,其实是共性。
我们奋斗,我们挣扎,我们追求小生命,小爱情,小理想,小房子,小日子……
我们偶尔也有一些,小反抗。
这些共性,也许从根本上回答了,为什么我们要看《铁西区》《二十二》或者《方锈英》,为什么要看这些可能有点闷、有点沉重的现实电影。
因为这就是一种必须的关注,是在你繁忙的生存间隙,偶尔抽身,注视一下身处同时代的,其他人。
因为沧海桑田,生老病死,我们总会成为某一种——
“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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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助理:伍迪爱伦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