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塔·休闲季】探春远嫁(第三回)

作者:@洛宸

原作: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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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新人旧法持家理室  悉门疏路练掌熬毒

却说这位名唤阿紫的辽国郡主娘娘,只因不喜姊夫南院大王萧峰迎娶侧妃,竟闹喜宴、砸洞房,大吵大闹直闯出府门奔东门而去。府中诸将家丁也是怕了她平日的毒辣手段,又有哪一个不要命敢拦肯劝的?自然随她去了。这里萧峰亦不多问,眼看天光将明,自己房间又让给了探春居住,少不得回到大厅又喝上他几十碗烈酒,方才少解胸中抑郁。

这一夜宝玉又何尝睡得安稳?囫囵和衣略歇了歇,眼看天色渐明,也不等人请起,忙忙的自己爬起来整衣梳洗。一面一叠声地问:“三妹妹可起来了?谁去看看?”问了两声无人应答,方才想起袭人麝月这些得力的一概不在身旁,只得叹口气,向那前来侍奉的辽女深深一揖,讨问了探春的居室所在,快步赶来。

才到门口,正看见侍书端着脸盆出来,便知探春刚刚起身梳洗了。喜的忙一脚踏进去,不料迎头正撞上森儿。这森儿今年才14岁,细眉细眼,一口珍珠嫩牙,乌溜溜的秀发天生打着微卷,圆圆脸如同雪娃娃一般。若换个王公大臣之家,必惹内室怜爱,只可惜在这南院大王府上,一个是不近女色的莽直汉子,一个是花样百出的凌厉丫头,眼中哪有森儿这等丫鬟的容身之地?谁知今日宝玉来了,当头就是一揖,口内还直说:“这位妹妹,你们的新王妃可容我拜会?”森儿立时便愣在当地,半晌才回过神儿来,宝玉这里已作了几十个揖、叫了百来声妹妹了,忙回道:“这位爷台,可是送亲来的官爷么?王妃正在梳妆,等一会儿妆好了,应该、应该……”才说着,侍书掀帘子进来,叫了声“二爷”,回头向着森儿笑说:“这是咱们家王妃的亲哥哥呢,谁都不能见,他也是不能拦的。 ”森儿闻言释怀道:“如此,快请里面坐!”

宝玉一见了探春,只觉愈发憔悴了,不免悲从中来,自己却不能带出意思来,反要用话来安抚探春。二人絮絮的直谈到日上三竿,早饭也不曾好生吃得。探春也说:一则辽人礼仪粗陋,无甚拘泥,譬如你我,以今日之势在我大宋则为奢想妄论。二则这南院府上下皆通汉语,待人和善,“我此番嫁的虽远,却甚少异域辛苦,胜王嫱远矣!”三则,南京城本是南北通商要道,征战不废。今后尚可书信往来,虽不能在父母膝前尽孝,也可少慰相思之苦。宝玉皆点头称是。

二人正闲谈间,忽听窗外一阵乱。原来是耶律洪基摆驾围猎去了。二人问了森儿后方明白,洪基此番围猎一路向西北,沿大草原便回去了中京都城,不再回来了。探春因是女眷不必送行、宝玉则是一早便逃了个无影无踪,不曾被一干宋官找到,故此躲过。此刻宝玉好奇问道:“皇帝出巡,浩浩荡荡的一路南下,怎么只呆一天两夜的就拔营回去了?”森儿忍不住破颜笑道:“爷不知道皇上和我们萧大王的关系才问得出这句话。这也难怪。此番皇上来到南京,正是单为给我们萧大王送亲的却不假,现下既然咱们王妃也娶进来了,那皇上自然要起驾回宫了。说什么‘围猎’,不过是顺路的消遣而已。说起我们萧大王,那可不得了!听说他当初单人匹马闯进百万雄兵之中,活生生捉住了叛贼。左肋下夹着皇叔、右手高高举着楚王,威风凛凛的往那敌军营里一站,登时便唬死了两百个近身侍卫!辽国的一场大祸事全凭着萧大王的神勇消弭无形。咱听说,皇上为了这还和萧大王拜了把兄弟呢。”

这边森儿讲的神彩飞扬,那边宝、探二人面面相觑将信将疑。侍书插嘴道:“我却不信。一个人本领再大,还能把人唬死?”森儿急得跺脚,脸也紫涨起来:“绝不哄你!别说唬死人了,你说那虎豹熊瞎子可厉害不?萧大王哪次寻猎不打上几十头回来?就是咱亲眼瞧见的,上次西域进贡的那么大的狮子,把个铁头人的铁头都快嚼烂了,还不是被萧大王一巴掌就拍翻在地?”宝玉不禁沉吟道:“若说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譬如常山赵子龙者;若说吓破敌人胆,譬如燕人张翼德者,只是这些皆是坊间小说家言,不足为信。但说到君臣结义,倒是所在多有。莫说古人,便是本朝太祖也曾与多位将军结义。只不过自古以来,君王结义多在起事之先又或落魄之后,举凡一登基便大杀开国功勋之例,更是不胜枚举。便是太祖也曾相传醉杀郑王、为陶王妃逼宫斩黄袍……”探春忙止道:“二哥哥!谁不知太祖杯酒释兵权,英名远播万古流芳……”宝玉冷笑正待还言,又听外面一阵乱响,几个丫环仆妇奔走呼喝:“郡主回来啦!郡主回来啦!”森儿将头颈一缩,吐舌道:“郡主回来了,可不知会不会要到大王屋里来?虽然大王有话吩咐过了,我还是出去看看稳妥些。” 说着,也顾不得宝、探二人,径自挑帘出去了。宝、探二人不禁面面相觑,计较之下都觉森儿所言未免夸大其词。“纵然那南院大王确是武勇过人,这些辽人街谈巷议之际也难免添枝加叶乃至颠三倒四。”又念及这位郡主娘娘的刁钻狠辣之处,想来也不过是富贵人家宠坏了的小孩子,下人们不敢得罪的主子罢了。

正猜度着,忽听外面一声惨叫。侍书抢出门去,却见一个外面伺候的小丫头已然肚腹洞穿倒在血泊之中!惶恐间,脚步踉跄飞奔回来,脸儿煞白,口内直嚷:“二爷,姑娘!死了人了!死了人了!”宝、探便坐不住,也快步出来。见小丫头倒在庭院无人理睬,森儿向外跪在阶上,浑身颤抖神态恭谨,却将身挡在门前磕头道:“郡主,这屋子是昨晚萧大王亲口吩咐过的,谁都不能进,哪怕是郡主。奴婢被萧大王派来服侍侧王妃,不敢有亏职守。今天郡主就是把奴婢也打死在这里,奴婢、奴婢也毫无怨言!”顺着森儿叩头的方向看去,阶前站着二人,前面手持马鞭气急败坏的正是昨晚照过面的那位阿紫郡主。后面却又跟了一人,此人说来奇怪,头上罩了一只精铁打造的头罩,面目宛然,只漏出眼睛和嘴巴三道缝隙。宝、探本不识这等怪物,但曾听森儿提起过“狮子咬铁头人”之事,想来这便是那“铁头人”了。适才门外不闻争闹之声,想来那小丫头或许只是随口传了萧大王的谕示即遭毒手,则此阿紫郡主不但脾气太过暴躁,更视人命为无物,可想而知。

不容他二人多加猜问,只见阿紫跳脚骂道:“你搬出姊夫来,是说我杀不得你么?别说你一个小丫头,就是那什么破王妃,我也照样杀了!倒要看看姊夫敢把我怎么样!”说着扬马鞭向森儿抽去。森儿忙举手臂去护头脸。谁知阿紫手劲厉害,一鞭下去,鞭头转向直扫森儿的头颈。森儿尖叫一声顿时倒在血泊之中。阿紫眼见森儿一息尚存,扬鞭还待下手,身后忽然响起一声闷雷:“住手!”未及转头,手腕早被萧峰铁掌刁住。

探春先时出门,被那小丫头惨死之状吓得几欲昏厥,其后变故陡生,“且慢”二字尚未出口,森儿已遭毒手,眼看这伶俐丫头就要命丧阶前,转瞬之间萧峰又已赶到!不过一时三刻,竟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探春忙命侍书去扶起森儿查看伤势。宝玉却悄拉她衣襟,递个眼色。探春这才注意到刚才还凶神恶煞的阿紫已然腻在萧峰的怀中大撒其娇了。阿紫哭道:“姊夫,你得新忘旧。将我们姊妹抛在脑后再也不理了!阿紫不依!”萧峰被缠得无法,只得一遍遍安抚道:“姊夫说过很多次了,心里只有你姊姊一个人。你看皇上赐了那两百多个美女,我不是正眼都没看过一次么?”阿紫道:“这次不同。这次可是皇上亲自做的大媒,明媒正娶过来的王妃!” 萧峰索然道:“那也是一样。除了你姊姊,我此生是不会再喜欢任何女子了。”阿紫怫然道:“你、你口不对心。再说,人家又没逼你不许喜欢旁的女子?”萧峰只觉头痛欲裂,问道:“你只说要怎样才肯放过她?”伸手点指门前的探春。探春一惊,不自禁向宝玉身后缩去。阿紫咬牙道:“便如那两百多个美女一般,姊夫也从此不可理睬她便是。”萧峰舒怀道:“我本意如此。但她是和亲而来的宋国郡主,你若伤了她,必要惹两国争执,那是万万不可的。”阿紫便展颜笑道:“如此便好。既然她从宋国来的,倒也不妨与她说说话儿解闷。宋国的事儿可有好久没听闻了。”萧峰见她笑了,知此事已了,转身向探春拱了拱手,微微一揖,便陪着阿紫走开了。探春立于阶上,遥遥的还可听到二人高声谈论。阿紫叽叽咯咯讲着如何于城门前发现了已充了徭役的铁头人、又如何将之带回等事。萧峰只不断摇头,怪其多事。铁头人来去站立便只是缩在阿紫身后,形影不离,既不说话更不乱动,便如艺人耍的偶人一般。

经此一事,宝、探二人喟然感叹,俱是几晚彻夜难眠。这一日终到了宋人回程之期。探春一乘华车直送出十里开外,车驾中拉着宝玉的手紧紧不放。兄妹间又相互叮嘱了无数言语,这才洒泪而别。

如今且说探春自送宝玉回来,便闷闷的几日不曾出屋门,不过手边几本诗文随意翻看,听侍书回说森儿如何养伤等事。忽一日,室里走到窗下请问“端午节礼”。探春方省过来,距端午已不足十日。想起上年这个时候,正是饯花时节,一众姊妹夜半与宝玉做生日,自己测了杏花的签,再想不到应在今时此地是情是景。探春只顾想,室里在窗外弓着身子腰却快酸折了,奈何连问数次,房内只闻轻叹。正没奈何处,侍书一手搀着森儿、一手提个新鲜花篮儿缓步走来。室里如得了救命稻草,忙努嘴使眼色,一边又把节礼之事问了一遍。

侍书一笑,也不理室里,径自搀了森儿进屋请安道:“姑娘,森儿起了床,请安来了。”探春一怔,回过神来。森儿请了安,探春问候了。侍书笑把花篮儿递上,便努嘴道:“姑娘瞧瞧,果然这边比咱们那边节气迟些。眼看端午了,还有这嫩杏叶子呢!可不知这边有艾草用了没?”探春听说方省过来,忙问窗外:“往年端午节礼都是怎样办的?”室里答道:“从前楚王不喜中原节气,百姓过节却也不去干涉。多年来汉人百姓自得其乐,咱辽家官员也不去操那个心力。只从去年秋天萧大王入主南院,耶律莫哥大人为求驯化南院治下的汉人,向萧大王进言,南院治下,特别是燕云十六州皆过汉节。何况如今天下除大辽、宋室、西夏、吐蕃、大理五国并立之显势外,尚有长白山完颜部落虎视眈眈、化外高丽人更是暗暗较劲,甚或几次三番将汉圣汉节据为己有。耶律大人说,宋室积弱,不能保全祖宗遗风。我大辽正可藉此招揽民心。”探春听了,心下颇不是味儿,不禁皱眉道:“如此,萧大王便答应了?”室里道:“萧大王出身宋国,对过汉节倒是颇为赞成。只是说到高丽人,萧大王所想却与耶律大人不甚相合,说什么:‘倘若天下人人皆过一样的节日,只怕少了不少纷争。’因此下了令,自年初花灯会开始,南院大小官员皆要以汉人礼节往来。”

探春听了点头不语。森儿趁便回道:“娘娘不知道呢。就说上次那元宵花灯会吧,咱们大辽什么时候玩过这个?又要熬夜看灯、又要吃糖团子、又要猜谜儿……哎呀呀,闹了一个人仰马翻。结果还惊动了皇上!外头就看出手忙脚乱,里边更是乱七八糟。我们这些干活的下人们正头疼这端午可怎么办呢?巧不巧就来了位宋国的郡主娘娘!”外面室里急忙接话道:“正是如此说。因此上耶律大人吩咐了,端午一应往来礼品、事宜,都请王妃娘娘拨冗办理。一则全了萧大王南院之体统,二则彰招宋室古风,三则这是王妃娘娘来我大辽所办的头一件两国交好之事,四则正显一显娘娘的威风和手段,往后也好让下人们不敢轻视之意。”探春冷笑道:“如此,倒多谢耶律大人的一番苦心了。既然这样多好处,我若再多加推托,反倒显得小气了。这样吧,今日晚了,明日一早你叫耶律大人将南院各处官员名单开列出来,都需注明官阶头衔,我好斟酌萧大王的端午赏赐。再一层,你去预备府内的家人丫头名目,也是按职大小与我。正好我也趁便和你还有森儿斟酌着当天的安排了。此外,叫账房把总账明日一并拿了来,我从此要细看看。逢年过节开销必大,虽说王府不比寻常人家,小心经营总是没错的。”室里连声答应着,暗地里吐了吐舌头,心说:“原以为是随口奉承两句,哪想到这位大家闺秀不说话便罢,一张口就是这么牙尖嘴利头头是道的。听这声口,八成是要接管咱南院府了!”当下不敢怠慢,一件件照样去办。

次日早上探春才梳洗了,室里便恭恭敬敬捧了名册碟子站在房门外头候着。探春赞他两句办事得力,允他外屋立着对面回话,“商量事情简便些。回头让森儿与萧大王回一声儿,许你进屋就是。”室里谢过了,走入外屋门槛之内,遇探春不明辽国官制、府内设置等,皆慢慢讲明。探春仔细推敲,又细问何人有功何人有过。室里一时答不上,只说:“府内的,小人还能说得上。娘娘要问那些官员们,恐怕就得找耶律大人了。”探春点头道:“那么你先把府中情况说说,明日请耶律大人查了底案,再把各处官员的功过报来吧。”室里满头满脸的汗水,也不敢抹拭,只得唯唯诺诺的答应下来。

回了府内诸事,室里躬身退出,却又哪敢有丝毫怠慢?虽已是午饭时节,仍打马奔耶律府而来。那耶律莫哥见萧大王府上的大管家十万火急的赶上门来,只当南院大王府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急忙忙将室里接入正厅奉茶。有道是“宰相门前七品官”,这萧峰乃是大辽国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极品大官,他的大管家自然比什么点检司事、节度使更有分量,纵以耶律莫哥南院枢密使之尊,亦降阶相迎,挽手入厅分宾主落坐。侍儿献上茶来,室里也顾不得喝,将头上汗水泥沙随手一抹,客气了一句,便将来意从头说了。耶律莫哥皱着眉细细听完,暗暗诧异道:“此女果然有些门道!虽说我大辽也有女子持家治国的先例,但这样才刚孤身嫁入异乡,便有如此气魄的,却着实少见。”室里陪笑道:“听闻他们宋国如今在位的是个小皇帝,那治国掌权的却是他的祖母。可见他们宋人都是女子强似男子的也说不一定。”耶律莫哥也笑道:“那西夏如今也是汉人太后专权,你可知了?可见他们汉人果然只有女子能干的。”室里便笑道:“难不成宋国打仗输不起,便派下这个女细作来么?”耶律莫哥正自思考如何调集官员名册,闻听此言不禁纵声长笑道:“大管家过虑了!就算他小小宋国当真出此宵小手段,咱们又何足惧哉!”笑罢,低头思索了一阵,命人取了名册碟子,将某人某人近来升迁政绩皆附注于上,录了一份详单与室里。二人也不闲话,室里便告辞而出。

当晚吃过晚饭,室里捧着耶律莫哥所录之详单并自己核查之府内名录一并呈与探春。探春细细翻看之下,见各色赏单中应时节礼皆独有“五色粽子一串十二只”,余者皆为马匹、绢帛、银两、乃至美女等,便吩咐室里:将银两裁夺着酌减,使那往日里动辄车载斗量的银子得用于民。另加赏冰片、麝香等香料若干,艾叶等香草若干,又论功加赐某某锦缎五百匹,某某镶羊脂玉镂雕满床笏檀木架桌屏一幅,某某金铸福山寿海一座等等。家下人等不分尊卑皆每人银子一两、粽子两只、艾叶一扎,特别出力者则额外由娘娘加赏江宁织造的丝绸一匹等等不在话下。

分派既定,室里忙出外边来找耶律莫哥商议添置分发等事宜,总算端午节前一切安置妥当。耶律莫哥查点账目,不禁暗暗佩服探春的心思缜密赏罚分明,兼且为南院库房省下许多银两。南院制下各处官员亦无不敬服。至于南院府中,从前萧峰少管事务,阿紫更只知胡闹而已,如今一旦来了一位侧妃娘娘,不但人人有赏,且有那受屈的受苦的更加厚一倍,更是朝上房拜了又拜。上下皆大欢喜之中,独有一人摔盘砸碗,鞭笞下人,自是阿紫不提。

自此不上一年,探春竟是接管了南院府内大小事务,每日早起晚睡,日渐辛苦。偶然萧峰查点,竟是井井有条,南院上下颇有日渐兴旺之象。萧峰亦曾久居一帮之主,统率江南江北的英豪,深知当家管事的难处。因此上自己虽不存久居南院之心,也不忍探春一个女孩子独撑大局。从此便不时过来照应帮衬,不似当日闲散。探春接掌南院内务之初,见府内各处皆各行其是散漫松懈,本以为萧峰是个不通事务的莽汉,不过仗着武勋博个高官厚禄。谁知几次见他杀伐决断气魄浩然,更随口指出回事人的帐目错误,其计算之精不异绍兴师爷。此人外粗内细,实在与初见之感大大改观了。


却说端午这日正日。南院上下热闹非凡。森儿一大早服侍探春梳洗,探春笑擎着他手道:“这几日你的伤可大好了?那天多亏了你。我来了这几天,才真正明白你们郡主的厉害。”一面回头叫侍书,“把箱子开开,把那带过来的掐丝珐琅佩玉的首饰盒子赏他吧。”唬的森儿忙跪下回道:“前儿大管家已经挨着个儿的赏了,我还多了一匹不知是绸是缎的宝贝呢。”侍书笑道:“给你,你就拿着。这是咱们娘娘特别恩赐你一个人的。”说着将盒子直塞进他怀里。森儿叩头谢恩。说笑间,外头小丫头报:“萧大王来了。”探春忙站起出外间迎接。

萧峰迈步进来,并不坐下,只略看了看森儿的伤势,见确是不碍了,这才对探春说道:“阿紫那丫头调皮的紧,我也管教不了她。今后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多多包涵!”探春忙万福道:“岂敢。妾身既归此地,自当尽心服侍大王左右。只是究竟初来宝地,若有唐突之处,亦请大王上下海涵。大王妹子纵有不是,自当慢慢导引,大王无需多虑。”探春一语未毕,忽觉脸上热辣辣的开始发烫,一颗心“突突”跳个不停。这才想起自来大辽月余,这还是第一次与自己的夫君对言,侍书端出茶来,偷眼见探春忽现忸怩之色,忙道:“今儿是端午,大王既难得来坐坐,娘娘即刻吩咐摆饭,大王早饭便在这里用可使得?”说着扶起探春。萧峰却只点头道:“不必了。缺什么只吩咐室里就是。”转身不顾而去。门外室里答应着:“大门口马已备妥,阿紫郡主也已等候多时了。”萧峰照例只点个头,转出花园去了。

森儿见探春怅然若失,忙道:“娘娘,午后左右无事,不如我们也去骑马?”探春一怔:“骑马?”森儿笑道:“咱们大辽儿女,谁人不是马背上生马背上长的?娘娘是汉人,不惯骑马,咱们不妨只在府内玩玩也好。”探春被他说得心动,方才些许不如意也即刻抛诸脑后,转嗔为喜道:“如此,吃了饭就去吧。也不在府里,倒是城外有趣些。”

饭罢,森儿早吩咐了马倌儿备了三匹骒马、一匹刚满周岁的小马、一匹驮马、四匹健马、两乘轿子。一行人便兴冲冲出东门赏玩。

及至河边,侍书搀了探春下轿,探春此时已卸去长裙,改服契丹骑手服色,腰间更扎一条镶宝缀玉的皮带,挂一件鳄鱼皮鞘小弯刀,刀头镶鹅卵石大红宝石。森儿扶她跨上马背时,还指着弯刀笑问:“娘娘这刀真好看,不知哪里来的?”侍书道:“是什么北院密使送的贺礼。”森儿便笑歪在马鞍边:“那是北院枢密使吧?”侍书挥手便打:“你个小蹄子,伤才好了就来挑我的刺儿了?”森儿笑着身子只一滑,翻身上了另一匹骒马,打马便跑。侍书如何追得上她?只站在原地跳着脚指戳着骂。探春初次骑马本来有些慌恐,被她二人一闹登时心中一片天高云淡,只觉坐在高处果然视野开阔了许多,不禁放眼四望。

只见河对岸上游处不远,草丛中若隐若现似有两人伏在那里。探春好奇,不免提身向前想看个明白。偏这时胯下马打个喷嚏摇头晃脑。探春不知何事,惊叫一声死死抓紧马鞍。森儿策马奔回,侍书忙于马下揽住探春腰际。再往脸上看时,早吓得花容失色,六神无主。四名轿夫各乘健马团团围住,扯缰绳拍马头呼喝之声不止。那马其实并未受惊,故而立时安分下来。探春惊魂初定,自也顾不得河对岸的事故儿,与森儿学些驭马骑驾的根基。后实在累了,便由森儿引导着,至附近的悯忠寺歇脚。

探春来至寺门,往上看时,见那上头挂着一道匾额,写着“敕建悯忠寺”,里面昵昵哝哝,还有和尚诵经与钟磬木鱼之声此起彼伏。一行人由方丈引入堂屋暂歇。探春听见屋后有人唧唧索索跑过,还嚷嚷着什么“少林”,其他一概没听清。她瞄了眼方丈,看他略露慌张神色,便想,这多半是他庙上事务,自己不便多口,只装没听见罢了。倘若探春他稍通江湖事,这“少林”二字入耳,也是决计不会如此放过的。于是,方丈奉上茶来,待王妃歇得一个时辰方回。那方丈恭谨送出门外,半点不曾多言。

小轿入二门,轿夫退去,自与马倌儿交割马匹。这里森儿搀着探春,侍书在后跟随,三人慢慢向后步去。侍书拖着步子勉强笑道:“亏了咱宝二爷那么千人宠万人疼的,怎么就舍得让他骑马?”森儿转头道:“姐姐不过是才刚学,日子久了,等熟了自然就好了。骑马可比坐轿有趣呢。”探春神色忽的一暗,口内不免念叨:“日子久了,可说呢,日子长着呢。”

二人并未察觉,正说笑着,经过阿紫所居的院落前,忽听里面传出连声惨叫!森儿浑身一震,忙扶着探春快步走开。探春却不肯就此离去:“纵然这郡主刁蛮无度,难道也要无法无天不成?”举步进了院子。只见院中无甚花草,却有一只大缸,缸边哭嚎声渐低下去的正是上次见过的那个铁头人。他蜷缩地上,口角流涎,正将身体扳成古怪的姿势扭曲着靠住大缸,口内“嗬嗬”有声,也不知是痛或不痛,整个人好似罩上了一层严霜。此时明明已进盛暑,此人却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的一般。院内腥气扑鼻,皆从大缸传来。探春步步行来,向那缸中探身一望,只觉气血翻涌几欲呕出。原来那缸中竟有一条从未见过的雪白至透明的桑蚕,说是桑蚕却又大出许多,浑身泛着冰寒之气,正吸饱了血,全身泛红倒在缸底。

而阿紫的一只手已然伸入缸中去取那只毒虫了!阿紫见探春竟闯入她的院中,诧异之情更大于愤懑。一时手伸到半空,问:“你来做什么?”探春不答反问:“你、你这又是做什么?”阿紫道:“与你何干?”迅速将冰蚕捞出扔进一只精巧的小木鼎之中,转身回房落栓。探春追至门前,却见自里间屋内冒出阵阵青烟,足有顿饭功夫方才散去。

这边侍书立于大缸之前,掩鼻细观铁头人,再回身已不见了森儿身影,原来正躲在门外偷偷向内张望。侍书扶了探春下台阶,看这铁头人是否还有可救治之处。忽见他一个挺身,竟是自己站了起来。虽然见不到面色如何,看来总是无事了。那铁头人见探春盈盈立于面前,倒是见过的,也不惧怕,只是呼呼喘气,并不说话。侍书问他:“喂!你叫什么?可听得懂我们说话?你可是西域人?”那铁头人也一概不答,便似个聋子一般。

侍书也拿不准此人来历,只见他面目可惧,不敢多问。森儿躲在门口只朝侍书呲牙抹脖子要她们快出来。忽见阿紫推门而出,吓得她登时缩去门外,再不敢露头。阿紫叉腰抬头,怒目直视探春,道:“你在我院中做甚么?”探春亦不煌多让,虽与这小煞女近在咫尺,依然半步不退,手指着大缸质问:“你这是做什么?萧大王可知道?”阿紫冷笑:“我们的事,与你何干?别说姊夫吩咐过,伤不得你性命,我就不敢动你!”探春叹道:“我虽来此不久,也看见了些事。你姊夫不管你,不过当你是个孩子,纵坏了你。如今这南院府里却由不得你再胡乱糟蹋下去!我偏要立个规矩在此。”那阿紫如何听的这逆耳之言?微抖双掌,只见一股黑气已然凝聚掌前。奈何探春连“黑虎掏心掌”都不识得,遑论这等毒掌功夫。她只自顾回首叫侍书:“把这铁头人带上,不可令他再受荼毒。”侍书答应一声去拉铁头人,谁知那人好似被施了咒,反三步两步逃去了阿紫身后,生恐远离一步,口内呵呵有声,也不知说的什么。探春见状一怔,不知底里。忽听外面一声报:“萧大王到!”

阿紫一听萧峰到,恨得牙根发痒,一时气往上涌,更不相让,反向前踏上半步,厉声道:“我立时便将这女人毙于掌下,姊夫你怪我也无益!”谁知探春不避不架,也反踏前半步,肃容道:“你若每每只仗着姊夫娇宠,也不算什么能耐。今日你故能杀我,难道来日你姊夫还肯与你相好么?”原来这探春来的日子虽短,却早看出这小郡主意属萧峰,纵每每生事,也不过为求萧峰一顾。奈何这南院大王如空心槁木,每日只知斗酒打猎,连正事也不理,何况这等小儿女情怀?故此这时探春直对阿紫说了出来,阿紫反愣住了。一时无数心事涌上心头,这一掌竟劈不下去。探春又在踏前一步,二目直盯阿紫,并不敢稍作转头,只以手推侍书,道:“请萧大王在门口稍候,待我与郡主讲完,再出去领失迎放诞之罪!”

侍书不敢不从,踉跄跑至门外,却见只有森儿一人探头探脑,并不见萧峰踪影,忙低声问:“萧大王呢?”森儿急道:“哪里有什么萧大王!我看你们危险,想拖延下郡主,你们好退出来。哪知道咱们这位王妃比郡主还硬气。这可怎么好?”侍书闻听也慌了神,原想出来求大王快去平息的,谁知道竟是森儿一人在捣鬼。这下两人慌作一团,且又互相埋怨,一个问:怎么如此不顾前后?一个哭:哪有你这样实心眼的?侍书这便要去前厅请人,森儿又拉住她,只怕院里出了意外,多一人在便多一份力。正乱着,忽听里面一阵“哗啦啦”的响,吓的二人连往内看的力量都无了。

阿紫一掌依旧举在半空,那铁头人却已扑倒在一片破缸瓦砾上,浑身染血,颤抖不已。探春脸上难掩错愕神情,惊道:“这、这人并不曾得罪你,你如何糟蹋他到如此地步?”阿紫冷笑道:“铁丑又不是什么好奴才,明儿我就拿他喂王八去!我便动不得你,还动不得几个蠢奴才么?哼,你便是什么金枝玉叶又怎样?姊夫一样不理你!当你和那些胡虏贱种的女子一般!”说着跺脚蹿房越脊的去了。

探春慢慢回过神来,忙提声叫道:“侍书,快来扶了这、这人下去。”侍书在外颤巍巍答应着,跑进来收拾。那铁头人却并不领情,自爬起来,东倒西歪的走了。探春满心疑问,看看森儿侍书,皆是一脸茫然,只得罢了,由着她二人扶着回屋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正是:也难绾系也难羁,心事几曾付人知。千娇万宠非独揽,纵与同坟终成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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