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一些雾气在王二浜水面之上是层朦胧的白,在香樟树叶之间,这些薄雾又幻成了青灰色,若隐若现。
凌晨五点,夜露凝聚在草尖,还来不及消褪,一大片土地被荒弃,冬天里它们还是寸草不生的黄土,转眼间,芦苇翠绿,仿佛一夜之间覆盖了荒地。
刚下过场暴雨,荒地低洼处积出稀疏的水塘,让我想起数千年前的云梦之泽来。
这里原来是第五生产队的良田,高速公路横贯,然后高铁横贯,这一大块被浇铸成水泥地,用作铁路建设的工地。铁路完工,水泥场被掘还耕,我看着大型挖掘机工作,在地里挖深坑,将混凝土碎块填入坑中,再用挖出来的泥土掩盖。
按理,这些地会由村里安排让大田户来承包,听说第一年是免租金的,可是大田户不愿意承包,原因是这地一时半会种不熟,底下的生土贫瘠,撒再多肥料也没用,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地下埋那么一大层混凝土碎块,这地种水稻的话,地里的水会直接渗到碎混凝土层,如漏斗一样。
没人承包,母亲利用了边缘的一小块地去种了些玉米南瓜毛豆,施了许多肥,结果真的没用,基本指望不到收成。
倒是这芦苇,在春季萌芽,夏季里,长成一片年轻的丛林。
我怅怅然地在被大型机械车辆损毁的水泥村道上,用手机对着这一片荒芜拍照。
曾几何时,我还在这块丰收的田野里嬉戏奔跑,那时,第五生产队连条石子路都没有,包括中心路都是泥路,一下雨,泥泞难行,就连整块的田地里也难得见到一颗石子一快碎砖,就算偶尔有,也被农民细心地捡干净。
不一样了,现在的坚硬,早已充斥满了从前的柔软。
千年后,我们的后代翻开这块土地时,会挖掘出大片的碎混凝土,它们在地下就算一千年也不会腐化。
想起前几年我做环卫工那阵子,亲眼所见沙家浜镇、海虞镇挖地埋垃圾,三环路外城市的建筑垃圾堆成了一座数十米的高山,蔚为壮观。原因很简单,县级城市只允许建两座垃圾焚烧厂,颜市经济发达,人口众多,还有一点很重要,我小时候的垃圾很少,很多垃圾比如尼龙薄膜、牙膏壳、废纸、旧衣服、玻璃瓶等都可以卖给收废品的换个几分钱,还有部分会做生意的,挑着麦芽糖来收废品,那些牙膏壳什么的就成了小孩子们的福利,去换取一小块甜到心底的麦芽糖。如今条件好了,这些废品不值钱,旧衣服玻璃瓶这种东西根本没人收,直接被扔进垃圾桶,颜市两座焚烧厂根本消化不了。那怎么办?各个辖区自己想办法解决,任它们堆着也不行啊!那就偷偷挖深坑,埋呗。
人类的文明真好。
从地底下挖出前朝坟墓中价值连城的古物,还有煤炭石油可燃冰,提炼各种矿石,建造坚固的建筑,快捷的交通工具,甚至核电厂这样高效的设施。
然后,将废物掩埋,碎混凝土,各种难以降解的塑料,废电池,放射性物体……
道德经里提及的刚者易折,经由这些东西,我似乎有点懂得了。
那么,千年后,我们的后人会从地下挖掘出什么呢?被挖空的煤矿?被厚实的混凝土和铅层封存的核废料?还是我们贪婪的遗骸?哦,不对,沒有遗骸了,人类的文明早将自己的尸体焚化,锉骨扬灰。
母亲说,这芦苇不乘着刚长出来除掉,以后就没办法弄了。
母亲说,刚下雨,泥松着呢,一拨,这芦苇就连根起来了,根好白。
我对母亲说,这白色的嫩根可以吃,做下酒菜刚好,很甜,清热解毒。
母亲说,那你去挖呢,很好挖。
我讪讪地朝母亲笑,也只有她,还去拨掉一些芦苇,想种几棵玉米吃,不信种田大户的说法。
种田大户说的对,这样的地,没收成。
清晨五点,我在一大片新生的芦苇地边站定了片刻,想起久远的云梦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