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去把卡拿回来，今天拿不回来，我就离婚！”

他看着对面面目狰狞的妻子，觉得天要塌了。她头发有点毛，脸色发黑，细长的手指直指门外，仿佛那是一杆枪，已经上了趟，只等他一否定，子弹就能马上冲出去。

他脑子很乱，有千军万马在意识里争执，仿佛一座山在背上压着他，脖子上还架着一把刀，让他站不起弯不下。真想上去扇她一巴掌，一了百了，这日子不过了！

可是，他清楚他永远伸不出那只手。男人做到这个份上虽有些窝囊，但他不会对女人下手。

“你去不去！去还是不去？”她前半句还是歇斯底里，后半句已经带着颤音了，气球一样泄了气，眼窝里早有一汪水在边缘里晃悠着。

他看着她，突然害怕起来。她要是哭必定是惊天动地的，整栋楼的人都能听得见，甚至会引发隔壁阿姨的敲门劝和。

太丢人了。

此刻他的第一反应是守住面子，他要马上制止她眼里的泪水，不让它们滚下来。

“好，我去就行了。”他声音很低，仿佛那句话刚出口就被一股风给吹走了。他的脚上似乎压着千万斤的重量，但还是被抬了起来，门哐当一声关了起来。

他家住在六楼，小高层，没有电梯。是公司的家属楼，当初因为便宜买了下来。

他一步一个台阶，走得潦潦草草。啪，啪，啪。楼梯里只回荡着他的脚步声，无力、苍白。

真的要追上妈妈，把工资卡要回来？他实在做不来。她生他养他一辈子，老了难道连花他一点钱的资格都没有。

2

事件的起因其实很简单，他妈说周末想去看他弟，身上没有钱了，给他要了工资卡，说是去给弟弟带点东西。他弟弟才十六岁，但因为先天性神经病，需要时不时地送精神病院看管、治疗。平日里他妈就在家里给他们看孩子，他爸常年在外面打工，一年只回来一次，所以除了他妈也没有人去惦记他。

“要是我不管，还有谁去管他？总不能让他自生自灭吧！”他妈说，这也是避开他妻子私下里给他抱怨。他一听二话没说就把工资卡给了他妈。结果她知道了，不同意。

她婚前是个好女人，婚后就不知道了，很难说她，总是把钱看得格外重。他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

她怕她大手笔，拿他们的“血汗钱”乱花。他们工资都不高，卡里的钱是一点一点积攒起来，房款还有贷款，车子没有买，孩子还没上学，用到钱的地方太多了，这点钱总归是太少了，越少越像是金子似的珍贵。他们俩每个月都要拿出计算器清算一下。用她的话说，挣钱有数，花钱没数，不积少哪能成多？

尽管他给她解释，他妈只是想去看看弟弟，给他带点吃的什么的，根本就花不了几个钱，也许一百不到就够了，她还会把卡拿回来给他们。她一点都没有听进去的意思，她总是有很多理由去胡乱猜测，一开始是嘟嘟囔囔，后来到大吵大闹，他总是被她的情绪带着走，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其实，他知道她没说出来的话，她就是怕她妈拿他们的钱去还账。他们结婚和买房时，她妈为了给他们付首付欠下来的账。婚前他妈告诉他们都是自己的钱，婚后非要说是借了三万块钱。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这里面的真假。

对妻子来说，三万没了，就是一年的工资都没有了！用妻子的话说，这不是讹人么？讹别人还好，讹自己儿子，坑自己人就是奇了怪了！

这事儿还闹到了丈母娘那里。丈母娘在电话里理直气壮地告诫他，这账不该他们领。甚至，还私底下对他妻子说“他妈是以还账为由来向他们要钱，要了钱留着给他弟弟用”。他弟弟将来肯定由他们来管，他爸的钱也应该交上来归他们保管……本来就复杂的家庭关系，让丈母娘一掺和更乱了。

他的脚步在洋灰台阶上拧劲着，脚越抬越慢。

他边走边回忆起一些事情。他总是记得妈妈迎着暴雨送他去城里上学的情景。为了不让他淋湿，她把仅有的一把伞往他那边使劲凑，结果她半个身子都被雨水浸透了。那时她还穿了个漏水的雨鞋，边走边发出啵叽啵叽的声音。她送他走了五公里才等到一辆汽车……母亲为了让他上学，陪着他受的各种苦他何曾敢忘却？

“真的要去要卡吗？”他心里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但是不要回卡，他不敢再折回去，他怕那种歇斯底里的争吵，没有什么比得罪妻子的后果严重了。

想到可能再晚妈妈就要坐公交车走了，他就加快了脚步，到楼下骑上自行车到了汽车站。

走进候车室，一眼就看到她在候车室里打电话。他走近她，听见她给电话那头的人说话，隐约感到话里的轻浮，又坐实了他的猜测。

是的，他妈，一个当了奶奶的五十多岁的老人，还有一个情人。

3

她在他十九岁那年离了婚。

那时他上高二。她亲自对他说，“嘉明，我要离开这个家了，但是妈不会离开你。”

他知道她想离开的那个男人根本配不上她。他酗酒，懒惰，一事无成。他还在某些时候打她，一点也不顾念这个靠着自己手艺养活了一家人的女人。

但他还是哭了，长大后第一次对着她掉泪，只觉得生活的不公，残忍地被剥夺。

此后，她一个人到城里给人当保姆，当月嫂，卖保险。她一个人租破旧的民房，过着对她来说惬意的生活。

这么多年，明明也觉察到她的变化。她拿着不到一千五的工资，却开始给他买很贵的零食，买专卖店的衣服。她自己也开始穿样式花哨的衣服，用些能说上来牌子的化妆品。

她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完成了一个农村妇女到城里人女人的转变。

青春期的他享受着物质给他带来的各种虚荣，也刻意去回避背后的真相，这么多年，这背后说不清道不明的千丝万缕，他都隐约感受到，但又刻意让自己不觉得能感受到什么。

直到他毕业工作，还能享受这种神秘的福利。她动用关系给他找到了一份明显高于他能力的工作。

再到他结婚，她一下拿出十五万的首付给他买了房子。

所有这些，他爸都是缺席的。每年，他爸会给他打几个电话，随便聊一下，说说他所在打工的城市，以证明他还关心着他。

过年的时候，他们也见一次，他爸总会拿出一个存折当着他妈的面给他，里面是大概三五千的数额，他拒绝要他在建筑工地上挣来的血汗钱，这才是真正的血汗钱，他总记得他爸连瓜子都舍不得吃。

他知道他的想法，他老了，这是托他们养老的钱。每次看到钱就想到这层意思，他的心就疼一次。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4

候车室里，他妈把卡递了过来。

“给你，我不要了，我现在没有工作，干不动了，花你的钱还要惹恼你媳妇，你拿去吧。”

他脑子里不知道想的是什么，也没去拿那张卡。本能让他伸不出手。

几乎是同时，她的手机掉在了地上，哐当一声弹到了他的脚边。

他捡起来，从兜里拿出卫生纸去擦屏幕上的灰尘，然后，他看到了那个男人发过来的信息：

老婆，你的牙齿整好了吗？快过来让老公看看！

她急于出门果然是去会这个男人！原来前两天要洗牙就是为了这个臭男人！

恶心!

他心里蹦出这两个字，生理上仿佛也有了感觉。

“妈，把卡给我，媳妇家里闹得不行。”他很轻松地说了出来，之前萦绕着他的负担和尴尬突然就没有了。

时间大概停留了2秒钟，卡被扔到了他跟前。

他拿着卡连招呼都没打就起身离开了候车室。很快就出了车站，他站在那里长叹了一声。终于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