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发自简书App 我看老井,老井也看我。老井有些深,暗黑的井底,平静的水面,漂浮的黄叶,潮湿的井壁,苍绿的蕨草和苔藓,散发着久远的时光的味道。老井幽幽地看着我,像透视岁月沧桑后的老者,目光深邃而清冷。我喊老井,老井也喊我。我伏在井口,拖着长长的声音往下喊。尖利的声音,从井口一圈一圈旋下去,钻到井底,接着便有沉闷的声音从里面一圈一圈扩散开,洇漫上来,如空谷回音,如飞瀑轰鸣,如海潮呼啸,在耳边轰轰作响。我一惊,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到井旁一株高大的垂柳,细丝披拂。四周寂静无声。在这个晴暖的春日里,我却陡然生出一身寒意来。独自蹲在井旁,细视井栏,普通的圆形,青石凿成。我拂去上面厚厚的灰尘,轻轻地抚摸,山一样粗砺的青石,竟然被岁月打磨得如此光滑圆润,泛着银色的光泽。这眼井,估计有些年头了。井,在过去的江南很常见,深宅大院,街衢巷陌,天井明堂,村野田间……有井的地方就有人家,有人家的地方就有井水一样盈润的日子。江南之美,恰在多水。昔日的江南人家,依河成街,临水筑阁,靠居掘井,相隔不远就有一个河埠头,以家、族、村等单位自然设井,生活极为便利。白日于楼上倚窗而望,水上有船,船上有桥,桥上有人。倘在静夜,天上星光熠熠,水面波光粼粼,河岸灯火点点,轻烟般的雾气氤氲其间,便如梦境般空灵而清远。江南又多雨,尤其是梅雨时节,油亮的黛瓦,斑驳的白墙,潮湿的雨巷,滴水的屋檐,静默的老井,自是一派迷人的水乡风情。历代文人墨客皆喜欢将这江南水景,入画,入诗。他们的笔下多为浅汀远岫,小桥流水,松风清荷,渔人扁舟……却极少有井。黄公望的名画《富春山居图》,疏密有致,浓淡相宜。里面极尽笔墨地描绘了江南的许多风物,远山,雾岚,土坡,房屋,松柏,江面,小舟,水波,丝草,细沙,云气,村舍,茅亭,渔夫……却没有水井。诗文中也不多见,到是唐代诗人张籍有“青莎覆城竹为屋,无井家家饮潮水。”“旧井蔓草合,牛羊坠其中。”“君如天上雨,我如屋下井”等诗句,稍有提及。成语里到是不乏“井”字,坐井观天,井底之蛙,背井离乡,落井下石,心如古井,色彩暗沉,多有讥诮或苍凉之感。《红楼梦》中那个开朗活泼、简单顽皮的金钏,本是个性格明亮的女子,最终却投井自杀,令人唏嘘不已!如此惨烈的结局,更为井增添了一股悲情的意味。千百年来,井,被赋予了丰富多元的文化隐喻。可在现实生活中,它受人敬重,历朝历代,开井都是件庄严而神圣的事。一眼老井的来源,代代相传,后来常常成为了神秘的传说。井,虽不及河悠长,不及湖开阔,不及溪自在,可它幽深。幽深之处,方见品质。它清洌甘甜,冬暖夏凉,源源不断,默默地滋养着人们的生活。愈是幽深,愈是平和。它不惹眼,不喧哗,不张扬,独居一隅,是个清心寡欲的出世者。一代又一代人与它相依相伴,时间之桶放下去,拉上来,放下去,拉上来……一下一上,悠悠千载。井,是老物。浙江余姚的河姆渡新石器遗址中,就有水井,距今约5600多年,是迄今所知的我国最古老的木构水井之一。它的形制同商周金文的“井”字相近,象征以陶瓮汲水之状。我曾数次踱步于这块古老的土地上,想象那些河姆渡先民们,在这依山傍水的低丘缓坡,过着饭稻羹鱼的定居生活。他们建造干栏式的房屋,开掘木构式的水井,炼泥制陶,削木做舟,纺布结网,骨针缝衣……每次路过那眼水井,我都忍不住浮想联翩。它,长方形,没有井栏,井口散放着一些木棒,朴拙之极。五千年前那个原始的时光里,在先民们惊喜的眼眸中,这一井水缓缓地涌出来,纯净而澄澈。从此,世世代代,不枯;岁岁年年,不竭。井,是华夏大地上最古老的眼睛。它见证过世事风云,朝代兴替,目睹过女子的娇颜在水影里一代代老去。它缄默不语,把所有的一切藏在内心深处。一眼老井,古老的不是井水,而是故事。故事已老,井亦老!现今,江南的老井,除了具有商业价值的古村镇,还保留了一些,来营造一种古旧的氛围,其余的多半已填塞或覆盖。我直起身来,环顾四周。这是一个旧村庄,部分房屋已坍塌,同老井一样被荒弃了。村民们早已迫不及待地搬进了新的拆迁安置房,在充满漂白粉气味的自来水里,品尝快捷便利的现代生活。我转身离开,老井用孤冷的目光送别,像送别又一个远行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