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MENG
我要对你讲一个我不甚了解的女孩的故事,这个女孩在我心里很久了。
和友人去杭州的时候,无意之中提到了她。她的名字是我不会轻易抹去的,在我心智尚未成熟的初中,甚至更小的时候,就听到这个名字,她的名字中间有一个“贝”字,我的记忆是从这里开始的,那一份坚固、沉默、安稳如贝作为包裹她的核心物质而存在,不,她的核心还不是那层坚硬的贝壳,而是贝壳里包裹着的,神秘而不可见的珍珠。对我来说,她是一个谜。
小学和整个中学时代,我和她的交集很浅,我们念同一所学校,却并不同班。她是五年级还是六年级从别的城市转学来的,我记忆中的她,永远是那个形象:齐刘海,顺直的“童花头”垂到耳朵下面2厘米,轮廓清晰,没有一丝凌乱,只有阳光透过蓬松的发丝,营造出亚麻色的光晕,将她端正而含蓄的面庞巧妙地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阴影之下。她穿一件小圆领白衬衫,肩部是泡泡袖,手腕处有褶皱和蝴蝶边。沿着开襟细小的棉质蕾丝花边爬到领下。花边是奶白色的。衬衫纽扣平整地一颗一颗往上扣,最后服帖地趴在她锁骨中间轻微凹陷的部位,她的皮肤如牛奶般细腻,白色的细小绒毛一直从脖颈后蔓延到面颊,再往上,就是她谜一样,浅色的几乎和睫毛下的阴影融为一体的眼睛了。
也许她从来没有这样一件衬衫,也许那是我的幻觉,但没有什么能抹去这一幻象,即使多年以后,我再次想起她,仍是那一个固定不变的形象。
她转学来的第二个学期,就成了大队长。因此几乎全校都认识她了。到了中学,依然是这种情况。
当时的我,“爱上”一个同班的女生,那种青春期,因荷尔蒙萌发所带来的对审美的极度渴望而招致的对同性的爱慕之情,想必很多同龄人都有过。总之,我爱上的那个女生,绝对是一个美丽聪慧,非常出众的女孩。由于过分的羞涩,我接近她的唯一方式,就是藉由做语文课代表的职务之便,将她的周记本带回家,一篇一篇读她写的周记——那时候的周记相当于随笔,不限定内容,不是命题作文。
其中有一篇,我反复去读。讲述她小学时代的一位朋友背叛了她的故事。所谓的“背叛”如今看来是孩子气的,和她出双入对的朋友,有一天突然和另一个女孩成为了朋友,并且把她们之间共同的日记本给那个女生看。女孩间的事,本就不像男孩那样简单明了,我喜欢的这个姑娘,从此断绝了和她朋友的来往,并且撕掉了她们共同的日记和信件。在她的周记里,写下的是一种悔恨,对自己鲁莽行为的忏悔,末了她写道:我们每个人都想和她成为朋友,她似乎和谁都是朋友,又和谁都不是朋友。
我是后来,才把周记里的姑娘和贝联系到一起的。那时,我和我喜欢的女生已经成了好友,而我们的交往,也经历了女孩子之间那种互相角力、彼此嫉妒、蛮横无理的过程。暂且不表。
我和贝并不认识,起码我知道她,她未必知道我。但是她的名字,常常在各种场合,各式各样的人口中听到。
升旗仪式,贝主持。
开学典礼,贝是学生会主席,代表全校师生致发言词。
演讲比赛,贝是第一名。
英语竞赛,贝是第一名。
数学竞赛,生物竞赛,作文竞赛……
年轻的数学男老师说:5班的贝,是你们年级当中最聪明最漂亮的。你们1班人才再多,也比不上人家5班一个贝。所有老师提到她,都只有赞美。
“前途无量”这四个字,仿佛从小就刻在她的评语本上,写在她的人生之路上,她也一次次不负众望,不,众望所归地站在那个地方,没有什么能使她偏离她光明的人生之路。况且,她的光芒是那么柔和,她是那种,从走廊这头走到那头,脚程很稳,目不斜视,却自会吸引无数目光的所在。你会觉得,她生命中,恐怕没有“旁骛”,一直可以匀速直线,稳健而顺利地走下去,脚下开满鲜花。
很多男生都喜欢贝,这是自然而然的事。贝呢?她确乎被看见在校园里和男生走在一起,但是并不是同一个,而且似乎都是“工作关系”,有时候是和学生会干事交代工作,有时候是在排演朗诵比赛的内容。不管走到哪里,她都落落大方,端庄稳重,她和男生说话的时候,离开两米以上就已经听不见她说什么了。并且她总是微笑着,那是一种亲切温柔地将你挡在一米以外的微笑。
从初中进入高中,我们还是在同一所学校。只不过令人奇怪的是,她为什么会留在这所虽然不错,却远不是她能力所能达到最好的中学。她应该去上海中学,或是复旦附中,交大附中那样的中学,当时我那位最好的朋友,就带我们未曾和解的心结去了那样一所中学。
有传闻说,贝和6班的某个男生在交往。那个男生叫卫,人很斯文,文采很好,又会画画,只不过家境不佳,是单亲,和母亲相依为命。卫给她写过情书,可是听说她没有回信。总之,我们常常可以看见她和他并肩走在路上,谈笑晏如,但他们之间的距离不曾靠近过半米以内的界限。
我的高三过得痛苦而压抑,不再关心别人,也不关心自己,孤独的折磨和高考的压力,使我一度内分泌失调,身材走形。于是,关于高中整个的记忆伴随着强烈的羞辱感蒸发了。好在关于贝的那部分往事,最后还是迂回地被我获知,进而使我能顺利讲完后面的故事。
和我讲起她的是高中的好友娟娟。那时我们早已经长大成人,离开学校,各自闯荡了若干年了,我们结伴去杭州旅行,聊起了《红楼梦》的时候,娟娟说,她所见到过最像薛宝钗的女人,大概就是贝了。贝这个名字,也从我的世界里消失很久了,可是当娟娟提起她的时候,我却没有丝毫隔阂地立刻把她从记忆中提取出来,她,依旧是那样完美动人的形象,站在“前程似锦”的地毯前,周围是明亮的光晕。
我问娟娟:贝现在怎么样了?只知道她进了复旦。后来呢?
娟娟说:我也很久没有她消息了,不过我知道,我有一个朋友和她还有联系,若你想了解,我可以去问问她。其实我也挺好奇的。我和贝,曾经有一度是很好的朋友呢。——你惊讶吗?她的朋友不都是那些成绩很优秀,或是老师很喜欢的学生吗?怎么会和我这样的“边缘人”做朋友呢?当时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不过贝其实不是你们大家想象的那样。她有两件事是我印象很深的。第一件是,初中时老师让我们看课外书,大家都看一些少儿读物,像四大名著少儿版,或是《圣传》之类的漫画,可是贝却在读《瓦尔登湖》,我当时连梭罗是谁都不知道呢。后来她还写了读后感发表在校刊上,语文老师对我们极力称赞了她,说她的思想很成熟,完全不像一个初中生。第二件是,高中里她和我私下交情不错,可能是因为我也喜欢看书吧,她还经常来我家找我玩。表面上看她没有什么朋友,可是私底下她和我们都一样,和我她什么都聊。只不过有一点,她第一次来我家,走的时候说了一段话,大意是:虽然我和你关系很好,我也很喜欢和你一起玩,但是在学校里,我们不能表现得那样亲密,要保持距离……她还暗示我,由于我并非被划入“优等生”的行列,所以她不能在学校里和我说话,那时我父母正在闹离婚,她安慰我的同时,也让我感觉到,这一点也是我身上所携带的“不利因素”,我不应该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她说:“我和你是一样的,但是他们不会这么认为。”她所说的“他们”,大约就是学校里的人吧。从她嘴里说出“他们”,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似乎特别险恶,而她这么待我,完全是为了保护我。我不知为何竟答应了她的要求,从未在学校里表现出与她很熟的的样子,即使当面走过,也只彼此点个头,只有放学以后,我们才会在一起聊天,谈心。那时候,我的感觉,就好像我有一个很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又给我带来很大的幸福感似的。
娟娟说到这里,微微一笑:现在想想,她的做法实在是非常过分呀!我委曲求全,为了得到她的友谊,整个高中时代,都没有人知道我是贝的好友!——我连你都没有告诉过,不是吗?
我问娟娟: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么?
娟娟说:几乎是吧!她什么都和我说,也许因为我是和她完全不同的一种人——青春期那会儿,我身上发生过各种各样倒霉事,父母离异啦,成绩下滑啦,营养跟不上造成发育不良啦,和比自己大十几岁的男人谈恋爱、私奔最后失败啦……越是这样,贝和我的关系越是亲密。她对我说:“在学校里和我玩的人,其实并不是我的朋友,你才是。”她还对我坦白过她对卫的感情。当时大家都知道卫喜欢她嘛,他在追她,可是她一直没有答应。其实她也非常喜欢卫,这是她亲口向我承认的,她甚至用到了“爱”这个字,她爱他。我记得她这么说的时候,好像哭了。说来好笑,那时候说“爱”这个字都是一种禁忌,只有在我们私下的谈话时才会用到,而且这个字代表的意义又格外沉重,不像现在,人人都可以把“爱”挂在嘴边了。
但是,她说他们俩是不可能的,他的家境不好,又是单亲,还有,他成绩也不够理想,他们以后肯定无法考进同一个层次的大学,将来人生也不会有交集,何况她家里也不会同意他们的交往。——她的父母希望她以后能成为外交官,好像她父母就是高官,有那方面的背景。你知道吗?其实高中时,贝可以考复旦附中的,但是她没去的理由,也就是为了卫。他们初中时就是同桌。贝和我说,她很痛苦,非常痛苦,但是她必须忍住,必须把卫对她的感情扼杀在萌芽之中,必须压抑自己的感情,让时间冲淡一切。她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虽然真的很难过,可是神色之中是那样坚定,她早已认定,他们注定无缘。
我默默思索了一下,或许真如娟娟所说,她像薛宝钗那样,安分随时,洁身自守,知道什么时候该退,什么时候该守,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她的四周永恒有一层结界,无法被攻破。这也就是她身上那层神秘光环的原因吧。
娟娟又说:据我所知,卫高中毕业后进了一所美院,后来和一个大学同学恋爱结婚了。他们之间有没有联系,我也不得而知了。我和贝渐渐从高中之后就联系越来越少了,后来我去了外地闯荡,也就彻底断了。我想她那样的人,一旦进入一个新的环境,总会成为新的焦点吧。只是怕她的孤独,是无法被任何人所理解的。
这次谈话不久,娟娟突然传来几张照片,是贝的,她因那次谈话的缘故,特意去问朋友贝的情况,后来贝主动加了她的微信,但是两人却找不出什么可聊的话题了。那几张照片,便是贝朋友圈里找到的。她的朋友圈不多,间隔也很长。从照片上看,她和我记忆中的样子并没有太大的不同,但是那层光环却褪去了。眼前的她盘着头发,穿着瑜伽服,可能刚刚做完瑜伽锻炼,她对着镜头露出温婉的笑容,一如从前。但是不知为何,对于我,她一下子变得可以亲近,变得不再神秘。她的职业呢?是外企的白领——看来她逃避了父母为她选择的职业方向,没有进入那个官僚体系之中。还有一张照片,是一个男人,她的丈夫。他是那种无法辨认职业、性格,却能一眼看出家世出身不凡的人。他在笑,是那种“好吧,好吧”的无所谓的笑。一个女人把丈夫的照片放在朋友圈,应该是爱他的吧。
我对娟娟说,我对贝的好奇心突然之间消失了似的。娟娟说:“我也是。”
过了一会,她又说:“她最后竟然没有成为一个和我们完全不同的人,这一点真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啊!”
“但是,”我说,“我们对她又到底了解多少呢?”
本来贝的故事讲到这里,也就完了。但是因为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我就把结尾往后延宕一些吧。
去年,差不多是高中毕业10年的时候,我突然得知一个噩耗,当年贝喜欢过的那个男生,卫,在一次全家出游的时候,溺水而亡了。年仅28岁。他年轻的身体,沉落在遥远的地球另一端温暖的海水之中。
听说贝去参加了他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