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卧室的正中央,挂着两幅大照片。
左边相片的女子,有着安静的眼睛,沉郁的笑容,如同四月的蔷薇,芬芳而饱满。胸前是块楠木项链,上面画着一支残荷。那是十七岁的麦冬,在人间四月天里悄悄的绽放。
另一张相片里,麦冬细碎的短发已经长到了腰际,海藻一样缠绕在胸前,目光惶恐疏离。仿佛眼前是一片没有边际的河流,人在河流中迷失。
时间在河流中流逝。
这时的她,二十二岁。
这是座有海的城市,一个被大风环绕的城市,一个在辗转之后总会归来的城市。每次离开后都会想念这个城市的气息,它的海,它的风,它金黄的沙砾。
落地窗每天都会投进大把的阳光,尘埃会在空气中飞舞,栀子花的清甜和阳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让人感到洁净。
也在夜里哭泣。没有任何声音,让眼泪肆意打湿头发,直到它们变得黏黏地绕在手臂上,浸透床单。哭累了再睡去,一闭上眼,神经衰弱让她感觉身体被禁锢一般无法动弹,耳边开始响起尖利的声音,玻璃破碎的声音,尖叫声,模糊不清的对话,音响发出的刺耳声,混合在一起,越来越大。她只有奋力咬住嘴唇,因为疼痛才可以让她醒来。
每到这个时候,床头的照片都让她感到恐惧,有时候会起身借着月光审视自己。她知道自己还是美丽的,还是一张无邪的脸,明眸皓齿的微笑。
可是内心呢。麦冬轻轻问自己。
她在想,人是不是就这样枯萎的,这样不露声色地老去。
<2>
麦冬喜欢BLOOM。
是一家咖啡店。老板苏格有着修长自闭的手指。温润的笑脸,童话般的质地。
咖啡店里棕木的圆桌,碎花杯子,女服务员的百褶裙,一层不染的落地窗,空气里洋溢着浓浓的奶香,偶尔有勺子碰到杯壁的清脆响声。一切都让麦冬觉得暖心,让她可以安安稳稳地坐上一下午。
有时也与苏格讨论小说,从《呼啸山庄》的某些片段到《情人》里的人物独白。也从李斯特到爱尔兰风笛。
通常麦冬会要一杯麦片,她不喜欢咖啡的苦涩,总觉得带着焦味。她喜欢燕麦,清新浓稠的质地,弥漫在唇齿间,回味后是浓郁的奶香。
苏格说,咖啡不是文字者的通病吗。
麦冬说,我的失眠,我的灵感,都不需要用咖啡作为支撑,它只会让我肤质暗黄。
麦冬。有个男人在找你。苏格端来一杯燕麦,说,从周一到现在,问我是否见过你。
男人?麦冬不记得和谁有过过多的交集。
我说你常来,他在那里一下午一下午地等,我让他留下电话,他不肯。只留下了照片。
苏格把照片从前台拿给麦冬,照片上的她坐在BLOOM一角,穿着桃木扣的棉麻外套,认真地写着手稿。
这是才不久的照片,那件外套今早才刚刚晾干。
你认识他吗。苏格说。
我想不。麦冬回答。
对于这样的事情并不让她诧异。她只是觉得在人群中找到一个感兴趣的人很容易,尤其像她这样寡言的女子。在交流成风的城市里显得很突兀。可是这是她的生活方式,人们总是喜欢窥探别人隐藏的部分。
只是他比她想象的要执着。
他是聪明的。如果他留下电话号码,在她眼里顶多是一个热血想要搭讪的人。他知道她不是会打来,不是轻易可以交流的女子。他看得见她,所以不会抱着侥幸放下矜持,麦冬喜欢这样的男子。
她想起大学时谈的恋爱。他是南方人,温柔体贴,带着一点孩子气。他总是侧着抱住她,说,麦冬麦冬,帮我一下…有时候是找一本书,有时候是拿食物,他总是需要很多照顾和关注。吵架后是冷战,一个人喝闷酒。
后来,麦冬说,楠,分手吧。他不信,一个人在小酒馆里喝得烂醉,麦冬找到他的时候,他蜷在角落,手里还拿着空了的青岛啤酒瓶。他去拉她的手,麦冬,别离开我,求你了。然后把脸埋在她手里。麦冬能感觉到手心里温热的液体,可是已经不能感动她。
门推开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一个男人走了进来,平头,衬衣,亚麻休闲裤。他走过来。麦冬知道是他,有些人一眼便能分辨,不需要任何暗示,她知道就是他。
他在麦冬面前坐了下来,在她面前浮现出一张清绝的面容,凛冽的眉毛,轮廓分明。
顾青森。他微笑。
此刻她看到他的脸,令人动容面容,欲言又止的眉梢。她看到他的第一眼,看到他与这个世间的距离,如永不开封的汽水,内心热烈,外表平静。
他打量她,深蓝色盘扣斜襟布衫,袖口绣着一朵牡丹,头发散散的辫在一起,露出清瘦的轮廓。耳背的一块皮肤干净白皙,身上带着某种幼兽气息。
你要抽烟吗。麦冬问他。然后自己点燃了一根。他始终微笑地看着她。烟雾让她的轮廓在脑海里越来越深刻。
她邀他去小摊吃红豆饼,出门的时候麦冬看见门口停着的银灰色沃尔沃,他没有让她上车的意思,只是顺从地跟在她后面,看着她被风吹起的裙裾。转过几条小巷,眼前是一家狭窄的小摊,用塑料雨棚简单撑起。他不知道这里还会有这种地方,野猫在店里寻找着食物,马路对面的胖女人吐着烟圈,穿背心的男人正在把污水倒入下水道。
要几个?她开口,又补了一句,很好吃。
一个就好。他答。
老式的青花瓷盘,有破碎的缺角,里面端着糯白的饼子,散发着热气。他从没想过他们会在这样的地方交流。
你是做什么的。麦冬嘴里含糊不清地问。
摄影师。
还有呢。她看着他的眼睛。
开公司。顾青森觉得她很聪明,洞察力非凡。你呢。他反问。
随心。她笑的很爽朗,连眼角的细小纹路都生动起来。
可是如何养活自己。
米饭。她又哈哈大笑起来。
以前我是工作狂,每天伏案写稿,做完手上的设计又开始忙策划,一个月可以拿到好几万。但是从来不觉得快乐。于是辞掉了工作。一个人去了云南。在丽江住了一周,每天清晨去看别人打太极,然后漫无目的地逛古城,拍照,或者睡觉喝茶,听古琴,晚上去吃一大碗过桥米线,在夜里写字,喝大杯凉水,听音乐,我喜欢那样。
她说。我没有特别牵挂的人,所以总是说走就走。然后也不知道下一次出走是什么时候,还会不会回来。旅行能让我放松,写字让我清醒,甚至可以抵挡感情的空白。我没有亲人,母亲和一个英国男人跑了,只留下了房子。她不爱我,可我还是爱她的。但是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
我不知道为何要对你说这些。
他一直专注地听她说话,即便她表情的变化很细微,但是他仍能察觉到她的脆弱。有些生活需要自我调配和接受。你还是可以过得很好。
她没有理会他的话,指着前面一栋电梯公寓,说我家在那里。十七楼。可以看到日出日落。
顾青森眯着眼睛,一眼就看见了,阳台上隐约挂着些什么。
是经幡。她看出他的疑惑。说,可以祈福。
你信这个?
不信。但是可以使我安定。
(3)
她在第二日清晨又遇见了他,在她家楼下,正专注地吃着红豆饼,他把手里提着的那个递给麦冬。说,趁热吃。
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告别。我要回去了。我在这边出差。下午的飞机。
她沉默。
经历大大小小的离别,她迅速忘记他们的脸,气味,没有特别的留恋。她对对面这个仅认识一天的人说,我叫麦冬。
很有生命力的名字。他笑了笑。盯着她手腕上的白菩提,温润的光泽让他有些恍惚。麦冬,我们还会再见吗。
她点头,又摇头。说,该见的时候也许会再见。
你是我想象的样子。顾青森留下这样一句话,对她摆手,示意再见。
她目送他的背影,呼吸钝重起来。这样的男子是蝴蝶,轻轻掠过心海。
覆水难收。
<4>
夜温柔得像孩童的唇,轻轻吮吸皮肤。夜里的她像一只猫,倚在阳台上,光着脚。月光很亮,阳台上的经幡随着风不安的晃动,如同鸟翼般“扑扑”作响。空气里有淡淡的啤酒香,和每一个繁华城市共有的俗不可耐。
她的内心涌过一阵悸动,桌上有一杯清酒,她顺势喝下,微微有点辣,辗转在喉间。顺着食道到达胃里,慢慢变暖。
她开始写字,从腊梅如蝉翼般透明的花瓣到深刻的人生思考,脑海里却不知不觉浮现出他的面容。
麦冬有敏锐的嗅觉,她能闻到他身上空调干燥的粉尘味,第二天的清晨是茶树脂的香气,很厚实。
麦冬在电视上看过一期节目。介绍捷克小镇上的一个女人,她画各种食物的味道,几种颜色,条纹叠在一起彼此融合,排斥,毫无规律可言。这些深深浅浅的色带占满了整个写生本。
清晨,在酸痛和僵硬中醒来,她趴在桌上睡了一夜,站起来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直到几声喷嚏打破了早晨的静谧,她才发现自己真的是感冒了。
麦冬重新回到床上,用棉被裹住自己。嗓子干涩,耳后的淋巴微微肿大。她总是极力不让自己生病,因为没有利用不适作为撒娇的资本,何况也没有对象。有时候撑几天就会过去,再不好就一个人去医院打点滴,针尖摩擦血管壁的轻微疼痛,注视着清亮的液体一点点流进自己的身体。没有人陪伴,即使觉得一个人有点可耻。
或许人最初就是单独的个体,没有语言,只能比比划划。然后有人为了取暖、食物,才开始慢慢聚拢,忍受对方不洁的气味或者不喜欢的地方。可是现在这些她都能自给。
所以有些温暖即便在身边,也不能让她快乐。
<4>
麦冬不知道她睡了多久,做了许多梦。
梦里的她是十七岁模样,提着绑带凉鞋,立在海边。手里是被撕碎的信,隐约感觉到是母亲寄来的。海风掠过吹走了它们。在大风里盘旋,跌入浪花,无影无踪。她拼命去追,海水从脚踝没到小腿,再到胸口,打湿了她细碎的短发。海水灌进鼻腔里的浓烈让她从梦中醒来。
满头大汗,额头滚烫。她试图起身去找药,却撞倒了床头的一叠CD,碟盘滚落出来折射着阳光,犹如回到梦境一般。
这时候,她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麦冬麦冬。一点点的传来。
声音透过厚厚的铁门变得模糊起来,她揉揉发痛的额头,仔细去辨别。麦冬。我是顾青森。
她身体晃动得厉害,跌跌撞撞走到门边,外面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她开门,微笑苍白。
顾青森见到她的这一刻,只觉得这些年沉淀出的淡然,在离开她的48小时里面目全非。
他看到她黑发潦草,脸颊通红,伸手触到她的额头,温度让他微微一缩。麦冬,你生病了,我们去医院。
她扶着墙蹲下去,摇头,说不要去。倔强得像个孩子。
他一把抱起她,轻轻地放在床上,给她盖好被子,倒水,拧毛巾,轻轻地给她擦脸。麦冬安静地看着他做着这一切,眼泪顺着太阳穴渗进头发里。
他只是不语。
客厅很整洁,隔柜上是老式电视机改造的鱼缸,里面的红色小鲤鱼悠悠地煽动着透明的鳍。东南亚的印花纱帐将饭厅隔开。沙发是米色,放着烫金的碎花靠垫。墙角有个老式书架,镂空的花蔓,沉稳浓郁的棕色,仿佛要滴下来。上面摆着许多书,古典小说,中外名著,散文,摄影集,佛经,还有菜谱,她的阅读广泛得近乎奢侈。
阳台上种着许多植物,蔷薇顺着钢花的栅栏一路攀援,有马蹄莲,大栀子,茉莉,薄荷,都是些香气清爽的植株。有个木质的小躺椅,上面散着一些杂志,其中一本打开着,用铅笔勾着些地名,日本,伦敦,苏黎世,意大利,希腊,都是些文化底蕴深厚的地方。
卧室零乱,地上散着CD,一些老绣布和几条颜色繁复的阔腿裤。化妆台上除了一些必要的保湿乳和几只口红,就是大大小小的簪子,银耳环,各种坠子,用细线串好,个个精美无比。
他看到床头上的巨幅照片,目光干净妥帖却让他内心剧痛。他被她脆弱而坚定的流浪气质所吸引,但是疼痛来源于一种更深的羁绊,他害怕他无法驾驭这样的自由。
他低下头去看她,他的手有些粗糙,是岁月打磨的痕迹,带着樟木香气,轻轻掠过皮肤。
我去买药,麦冬,你的额头很烫,我很快回来,你要听话。他的语气温柔得无懈可击。
你爱吃栗子蛋糕吗。我买一点。
她试图去拉他的手。顾青森重新坐下来,又摸了摸她的额头,把手移到眼皮上,说,麦冬,你在发烧,你必须吃药。我一会儿就回来,哪也不去,到你痊愈,好吗。睡着,你要睡着。
在一个人最脆弱的时候出现的温暖,好像一根救命的稻草,是枯井里可以垫背的安稳。
他开着沃尔沃,有自己的公司,社会地位高,有钱,很帅,温和。可是这个比她大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看她时眼神清澈而热烈,眉目里有责备,唇齿间是难以拭去的温柔。
真正的爱情会让人变得天真,也会让人时刻困顿。它太突然了,麦冬不知道它是否真实。
她睡了许久,醒来已是傍晚,头依旧疼得剧烈。他趴在床沿睡着了,呼吸均匀,睫毛微微颤动。
散落的CD被他重新放到原处,被子叠好放在床边,空气里有淡淡的糯米香。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他的头发柔顺而硬朗,手心被扎得酥痒。
他猛然惊醒,看见她温和地望着他,揉揉发痛的脖子。你好些了吗。对不起我睡着了。
他细心用枕头枕住她的后背,她穿着丝绸的睡裙,光洁的皮肤赫然刺着一条锦鲤,他的手指顿在那里,细小的针孔被药水灌满,散发着幽秘的气息,他不知道这个女子有着怎样的过往。
我喜欢这些,她的声音像天上的云。一切疼痛的东西,刺在皮肤上的感受,很疼,却也真实。它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并且强大无比。
麦冬,你不需要去证明这些,如果你能照顾好自己,尽量不要让自己生病,那样也很强大。
所有的独立只是因为没有家人所以必须独立。我的记忆里没有父亲的样子,我的耳朵里一直都是破碎的声音,还有母亲跪在我身边让我救她,求父亲不要打她的尖叫。我睡在她身边的时候一直都很惊恐,她半夜常常一个人哭,头发很长很长,倾泻在夜里,让我害怕。
可是后来她还是走了,我连感受夜晚的恐惧都没有了。她只是定期打钱给我,很大一笔,从不吝啬。只是我再也没有见过她。连电话也是匆匆挂掉。我没有童年。
我拿着节约下来的一笔钱去了西藏,那时候我才十七岁,挤在塞满藏民的车厢里。汗液和牛粪的味道让我喘不过气,在崎岖的山路上吐得一塌糊涂,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递给我纸巾和水,那时候我对这个世界很绝望。深深的。
直到看到西藏湛蓝的天空,布达拉宫,大昭寺的庄重,纳木错琥珀一样的湖水,才开始释然。所以我相信佛教可以让人向上信善。让我沉稳,没有再次激发我对这个世界的仇恨。也许正是因为这个,我才可以活到现在。
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只好说,来,水凉了。
她很顺从地吞下一堆花花绿绿的药丸。他从厨房端来一碗粥,吃一点。他说。
没有特别的味道,只是微微的余热。却是久违的温暖。
他的电话响起,起身走到阳台前,麦冬能听见他不自然的对话,开会,出差,很忙。
这样优秀的男人是有家庭的,麦冬深知这一点。就像她知道他是她可以轻易爱上的人,他是别人的。
她在他面前抽起烟来,姿势熟练拓落,他夺过她手中的烟,有些生气地说,你还在发烧。
我是你想象的样子?她的语气带着挑衅。
是,一直都是。你的人和你的名字一样充满着生命力,骨骼有力量,坚韧无比。你没有必要试探我对你的耐性,有些东西可以认定。就好像我一开始选择等你,然后必须再次见到你,再义无反顾走向你。
你有事业,家庭。我只是寄居在城市角落的一员,整日忙碌只是为了养活自己。我们不同,一开始就不同。
你不是那种有等级观念的人。麦冬。
我的梦想需要物质支撑,越努力就越能看清自己的地位。那已经不是一种观念,是根本存在的事实。
可是现在只有我能照顾你。明白吗。他的语气不容质疑,不容她说话,他用温热的帕子擦拭她的手,试探她额头的温度,已经有了消退的迹象。
不要盲目给我们定义好吗。至少现在我们之间什么也不是。你只是需要好起来。他的语气温柔下来,一边说一边理她的被子,试图把她裹得更暖和。
麦冬,旅行也好,好好睡一觉也好,你需要放松。
她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眉眼依旧令人动容。他的出现完全打乱了她的阵脚,这样的强势,容不得她去抵挡。
麦冬,你让我着迷。他的眼睛里透露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好像在对她说,又像在自言自语。
我的刺没有被拔掉,显得辛辣而干脆,你所遇见的都是芬芳饱满的花朵,而我一直在深谷,你从未见过,所以好奇。她一针见血。
你说的对。包括我的婚姻。她知性,大方,美丽,优雅,可是无法相爱。不是无法选择,而是是那时最好的选择。我不是厌倦了她的一切,只是一直知道我要的不是这样的妻子,这样的感情。麦冬,你茎叶饱满,充沛青翠,你是我要找的人。
她听到自己血液涌动的声音。可是,爱又怎样,又如何相爱?
<5>
由于长期旅行锻炼出来的身体很容易痊愈。他留下来每天给她做饭,一些精致简单的家常菜。他是四川人,高中毕业后在英国留学,修了硕士回国接管公司,结婚,忙碌,困顿。喜欢摄影,喝很浓的拿铁,喜欢辛辣的食物,一切都很鲜明。一个懂生活,精致,稳重的男人。
他不允许她抽烟,将安眠药放好,让她在他怀里入睡。吃了饭一起散步,买大把的百合,在一个有阳光的下午看同一本小说。他的气味在房间里弥漫,类似蕨类植物的香气。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生活,简直无法自拔。
麦冬。我知道你是有距离感的人。我会充分尊重你,除非你接受我,我不会侵犯你。即使现在这样和平的相处方式,都让我有前所未有的感觉。
你去过周庄吗。她没有回答他的话。自顾自的问。
她想起重庆的吊脚楼,在山岩绝壁之间,层层重叠,不对称的美极富生命力,屋宇杂乱,却硬朗坚固,而如今,许多城市的古老建筑被高楼所遮蔽,钢筋水泥代替原木,它们被埋在地下,直至腐朽,洞烂。所有的城市都有被代替部分,只有记忆让它们形状鲜明。
他的手触到她的刺青。又一次轻轻颤抖,抚摸着一寸被浸染的皮肤,说,为什么是鲤鱼?
那时候住在一座古寺边上的房子里,时常一个人去寺里玩。现在都还清晰地记得大殿前的两口石缸,里面有两条锦鲤,在浓绿的浮萍里隐隐约约。我对这种美丽生物的情节由此产生,常常一观察就是一下午。长大一点后,看过一部关于美人鱼的电影。她的双腿被水淋湿后会变成尾巴,电视里的女子,将尾鳍泡在浴缸中舒展,橘红色的鳞片闪闪发亮,海藻一样的长发,美得窒息。后来,我也站在浴缸里,用淋浴冲洗自己的下身,直到脚趾被泡得发白。那依然是一条腿。
旧时光一点一点侵袭着记忆。母亲有漂亮的头发,爱穿合身旗袍,时常坐在门外的合欢树下抽烟,永远一副慵懒的神态。麦冬,你要安宁。她常常这样要求她。她是母亲,可麦冬从来没有母亲的概念和形状,没有温暖,仅仅可以获得生存。在她十七岁时,她终于离开,家里唯一的一株栀子,也已经枯萎。
她翻出一些老旧的照片,女子穿着素白宽大的白布裙,身后有几株玉兰树,没有叶子,花朵衬着天空格外清高。他一张一张地翻过,触摸到时光的木纹,也让他内心巨痛。在这些少有笑容的相片里,女子眼里发酵的结郁,一点点侵蚀着他的情绪。
我讨厌争吵。青森。从小便和母亲处于一种对峙状态,她说话无比尖锐,好像如果我不强势一点便会被她伤到体无完肤,你懂吗?无休止地争吵,反抗,挣扎,痛苦。我不知道你的童年是否幸福,但我却是千疮百孔。以至于在她离开我的时候想要喝酒庆祝。我只是渴望安宁。我们根本无法沟通,除了伤害对方。
但是那不是仇恨。他同样一阵见血。
对,没有仇恨。我还是会梦见她,她从来都是抽着烟,表情凝重。我只是希望她能够关注我,哪怕想起我会让她痛苦。
她将唇凑了过去,发丝缠绕在他脖子上,呼吸中感受到她的暖意,白炽灯刺眼,让她无法抑制地泪流满面。她的吻短暂而急促,暖意迅速抽离,他只感到脸上有她的泪,小小的一颗,算不得晶莹。他叹气,再次说,麦冬,你需要放松。
脆弱的东西太脆弱,强大的东西又太强大,她知道自己始终无法调和,这才是文字者的通病。
她当着他的面将睡衣脱去,是黑色蕾丝边内衣。锁骨明显,线条柔顺。转身顺手从衣柜拿出麻料的大褂,松松地垮在身上。光脚走到窗前,点燃一支烟。窗外车水马龙,浓缩成密密的点。她深吸一口气,说,青森,你该回家去看看。一周了。你不用背着我接打电话,等我熟睡再耐心解释。我不是破坏者,好吗。就像你说的,我们到现在什么都还不是,连手机号都没有。我们还不曾侵犯对方,你是清白而自由的,我同样清白,但是不自由。
和你在一起充满着平静,一个眼神,一个笑容,彼此都可以会意。这才是我要的生活。
你固执且自大,并且带着自私。
那些丝毫不妨碍我爱你,麦冬。你无法拒绝我。
可是也不知道如何接受。
我伤心了,麦冬。
我也是。
<6>
他走了。留下纸条和温热的牛奶、面包。
上面写着他的电话号码,他说,麦冬,如果你醒来我就不知道要如何离开你了。
你说的对。我们无法囚住对方。还会见面的。你需要我,我知道的。
他的字尖利零乱,充满艺术性,字如其人。他是狂乱的,却也精致动人。
她开始发现,她刻意呵护的肉身与灵魂之间原来有那么逼近的距离,无法放纵,无法收敛,更无法抵挡他带来的感受。迷离的,纠缠的,难以控制的。
破天荒地化了妆。她感到空气里尘埃都是他的味道,她将房间通风,迅速逃离现场。
这次来到BLOOM,她要了一杯酒。苏格在她面前坐下来,手指合十放在膝盖上。
麦冬。你爱上了一个人吗。动作太明显。
她皱眉。
是他吗。在这里找你的那个男人?
他的入侵性太强。苏格,我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力量。让我恐惧,更让我着迷。我完全被他的眉目笼络身心,我又被占据的感觉。
但那是你的死穴。对吗。他目光犀利。
她喝下一大口,说,也许他说的对,我需要放松。
苏格起身,拍拍她的肩,笑着说,我还是爱看你清淡的样子,去旅行吧。
窗外下着小雨。路过一个撑着红伞的女孩,一展齐的刘海和香芋色的发卡,就这么匆匆地掠过视线。她不知道,顾青森就是这样看见她的,桃木扣立领小衬衫,牡丹花檀木簪子,手绘青花小吊坠,她的美被他定格。那么轻易刻在他心底。
四川。成都。天府之国。
这些词语迅速从眼前扫过。这些字眼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这是个陌生的城市,只有他的记忆而无关于她的城市。她想要去看看,一个人就好。
只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长袍和牛仔裤、本子、笔。卸下相机,那里的记忆不需要被带走。
快速订好机票,倒掉冰箱里的菜。习惯性地冲个凉,水柱打在身上很有力量,她的妆迅速晕开,眼线花成一条条黑色的小溪,蜿蜒在脸上。浴室里有充足的热气,玻璃镜上的水珠一边凝结,一边滴落,无限哀伤。
她赤裸着身体,头发湿湿地搭在后背。光着脚走到床柜边上拿出身体乳细细擦拭。是种类似栀子的清甜气味。麦冬不用香水,相对来说更喜欢身体乳真实的气味,残存在皮肤上,有着温度和呼吸。不像一阵风就可以带走的香水。
床边依然放着那张纸条,一串号码刺得眼睛生疼。于是用粗陶杯子轻轻压住。
周一的早班飞机。因为可以看见日出。太阳光线喷薄而出的那一刹那有生命的力量。疼痛而真实。
她没有吃飞机上提供的早餐,只喝了杯苏打水。旁边是一对夫妻,女人很胖,吃东西时发出很大的响声,男人埋头看一本书,时不时扶一下鼻梁上的眼镜。他们始终没有对话。
麦冬望着窗外整整两个时辰,看云层变化,阳光碎在脸上,刺眼,却没有温度。
空姐用好听的声音体型旅客飞机即将降落,地面温度只有15度。还是初春,空气潮湿微凉。
抵达双流机场,人潮涌动,只是她没有想到会碰见他。
大学时期的恋人,她叫他楠。他就站在她对面,穿着浅棕色羊毛外套,破旧牛仔裤,嘴唇线条很美。他提着黑色行李箱,目光游离,一条深灰色围巾随风飘动,让她有些恍惚。
已是三年未见。这样的相遇方式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看见了她,脸色苍白,瘦弱的身体藏在宽大的黑色毛衣里,墨绿的灯芯绒裤子。帆布鞋。拖着行李箱。他发现她也望着她,眼里微微惊讶,有些犹豫,但还是走向他。
麦冬,是你。好久不见。他不知怎么开口,问候极其生硬。
恩。很久不见。她笑得很轻松。
你来这里出差吗?
旅行。你呢。
你走后。一直就在这边了。这次从上海回来。你一个人吗。
她点头。她想起四年前,从她在酒馆里甩开他的手开始,就把他的名字彻底从心里抹去。但是至今还是记得他的酒窝,圆圆的,带着孩子气。
这里市区还远。我带你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他怕她拒绝,于是拿过她的包往外走。
她隐约记得楠有些微微驼背,但是现在看他的背影,硬朗却单薄,还有被置抛弃的寂寞。她只是顺从地跟着他,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天空是灰白色,有雨后的腥野湿气。他拦下一辆车,将行李放进后备箱,替她打开后座的门,空气中涌出一阵汽油味,让她有些反胃。
你瘦了。他说。
你好吗。她看着他的脸。
麦冬,我一直在找你。除了电话号码,我才发现我知道关于你的东西,匮乏得可怜。我去了图书馆,海边,甚至饰品店,我一直在找你。
她不语。有些感情一直在破碎着,破碎着开始,破碎着进行,最后也只能破碎着结束。
我不怪你。只是痛苦。
一阵大风呼啸而过。
<7>
楠的房子靠近一环。小区外是一条滨河路,河有好听的名字,府南河。
房间里有灰尘的气味,但是整洁有序。奶黄色桌布上有一簇干花,躺椅一样的沙发,墙上挂了几幅剪纸,不像一个男人住的地方。
她提议随便吃点,他煮了两碗面。玻璃碗底有两尾鲤鱼,煞是好看。她未曾料到楠会有这样精致的生活。这样始料不及的时光流逝,让她看到以前的少年逐渐成熟稳重。
麦冬,我从来想过还可以遇见你。那年你从我的世界抽离,我手足无措得像个孩子,可是现在你又这样真实地站在我面前,像风一样,可是我还是想伸出手。
我无法解释。楠。我也忘记了我当时的心情和感触。但是看到你现在依然很好。你可以释怀。
很好?也许吧。我谈过一次恋爱。她叫安生。背着大包小包一个人旅行,她是在哪里都可以生存下来的人。我在酒吧里遇见她,一个人在角落哭泣,黑色背心把她显得又瘦又小,蝴蝶骨突兀,嘴唇单薄,目光惶恐脆弱。她让我带她回去,我不认识她,却不知道为什么不会拒绝。
至今我都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只知道她在一家设计公司,工资极不稳定,只是在家里工作,很少外出。我不知道她哪里来的钱,喝昂贵的酒,抽很多烟,换掉窗帘和床罩,碗筷,桌布,却从来没有跟我要过钱。没有朋友,一来就强势地侵入了我的生活。笑起来的时候天真活泼,眼睛里却是空的。
如同失水的植株,和盲目被海浪送上沙滩曝晒而死的鱼。
安生每天都要睡很久。但是我半夜我常常看她光着脚立在床边喝一杯凉水。楠,过来。抱着我。她经常这样恳求我,然后在我胸口哭泣。声音像某种幼兽。
她爱听激烈的摇滚乐,破碎的声音让我很头痛,尤其在我写文案的时候,她依然不依不饶。她只是想要包容和宠爱。但是更多时候我只是推开她,然后争吵。
她乖的时候就像一只猫,穿白布睡裙,身体如花瓣一样柔软地蜷在我怀里。她的眼角有一颗泪痣,淡淡的褐色。我很少凝视她的眼角,更多时候只是看着她的泪痣,尤其是争吵的时候,她的尖叫几欲让我震破耳膜。
后来我才知道,她根本,不像你。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然后呢,她问,然后。
她死了。楠的表情很平静。被一辆大卡车碾的血肉模糊,留下一笔赔款,保险受益人上写的是我的名字。仿佛她早就知道这一天的到来。
你爱她吗。楠?
爱。她穿布衣的是时候像你一样美好。发丝柔软流畅,身体洁净清香,有时让我分不清。
分不清什么。
分不清爱你还是爱她。
安。生。她在心里细细揣摩这个陌生的名字。看到他在描述时细微的表情变化,甚至看到女孩子那张绝望的脸。撞得她一阵心悸。
楠。我很累。想要睡觉。她说。
他领她去卧室。落地窗很明亮,钢丝床,白床单一尘不染,床头放了盏刺绣布罩的灯,挂着个粗陶做成的莲蓬坠子,似乎是她以前的东西。
麦冬。留下来好吗。我不想你住宾馆。他恳求道。
楠。我只待几天,你还有工作。
留下来。这里离锦里和宽窄巷子都很近。你会喜欢的。他保证到。
楠?她看着他。
求你。我只是想和你安静呆几天。
枕头的边上有本杜拉斯的《情人》,应该是她留下来的东西。她不知道一个女孩子如何忍受一下午的寂静时光。忍受他的漠视,忍受他的坏脾气,他的无常,他的冷峻,和并不深刻的感情。
也许。她只是想找一个家,更或者是一种被疼爱的感受。
可惜错了。她看到楠清澈的眼睛,却不知道他的内心怎样孤独。没有人可以带给她十足的安全感,自己也不行。她的皮肤无比饥渴。需要亲吻和抚摸,而楠只能让她感到寒冷。于是她绝望了。用飞蛾扑火的方式离开他。
疼痛是什么?
<7>
你爱我吗。麦冬。
她听到他的声音,他的面容依旧模糊。手上的樟木香气还在,在他触到她脸的一瞬间,惊醒。她呼吸钝重,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脸,冰凉而潮湿。
楠听见响声,端了一杯水到房间。看到她有泪痕,一脸诧异,麦冬,你还好吗。
她坐起来,蜷着膝盖,细碎的发丝粘在脸上,用力点头。
你睡得太沉,我叫不醒你。你是有多累。起来。我们去吃晚饭。然后去宽窄巷子,那里晚上很美。
她发现他说话开始有力量,不再眉目闪烁不定去思考她的表情。她突然感到一阵轻松。
路上的车川流不息,天色开始暗下来,她和他并肩走着,他递给她一支烟。路上他告诉她现在在一家跨国公司,收入稳定,但是压力很大,于是学会了抽烟,大部分时间都在工作。安生走后更是。很寂寞,很机械地度过每一天,那感觉,好像一直在黑暗里。
你需要放松。她抽掉盒子里最后一支烟,这句话好像在对他说,又像在对自己说。
是。我很累。麦冬。我经常梦见她,她散着头发,穿着苎麻裙子,身体上全是伤害,她抱着手臂,异常平静地对我说,楠,过来抱我。
她身体冰冷,寒气逼人,有时候是在空旷的大街上,她尖叫着奔跑,光着脚,我抓不住她,直到眼睁睁看着她消失。
她拉起她的手,也是冷的。微微颤抖,她把他的手放进大大的衣兜里。他反手将她的手握住,不要再次默不作声地离开我。好吗。
拐进一条小巷子,好像突然闯进了一个不明的世界里,一条街全是欧洲咖啡馆一样的装潢,小小的露天阳台,前面围着一圈栅栏,红白相间的阳棚,圆木棕色小桌子。里面坐着穿高跟鞋的精致女子,化着妆,嗲嗲地说着成都话。
楠带她去了家人较少的店。里面有米饭的香气,门口放着一大盆滴水观音。他们选择在靠窗一侧坐下,铜质的台灯,对面墙上挂着印度纱帐和印第安人像的面具,玻璃板下压着水绿色桌布,混着蜡染花纹。中央摆着香炉和一缸铜钱草,空气中是淡淡的艾草香。
沙发是米色,放着薄荷绿靠枕,软得让人安心。
她把目光投向窗外,一排排的植物,基本是中国玫瑰,带着硬硬的深绿色花苞,还有几盆薄荷,叶子绿的让人欢喜。
菜单用牛皮纸包住,点了她最爱的蒜香排骨,糖醋味紫甘蓝,土豆丝,还有一罐藕汤。上菜速度很慢,麦冬一直在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桌上柔嫩的植株。
楠。我喜欢这里。她说话的时候带着孩子一样的天真。
我们可以常来。这里都是私房家常菜馆,味道地道。
可是我待不长,也不知道多久可以再来。
我可以去你的城市。
可是,楠,我从来都居无定所。她用异常清晰的声音回答道。
菜一律用瓷器盛着,吃到碗底会发现一些可人清新的图案,这样的食物可以让人快乐。
楠。我喜欢这里。她再次重复。成都真是个悠闲的城市。
由于很少做饭,经常吃快捷食物,长期喝凉水的习惯让麦冬的胃变得很脆弱,四川菜普遍偏辣,她不能吃太多。这是他的口味,辣味激烈地碰撞着味蕾,有着酣畅淋漓的畅快。
她随时都在想念他,无可抑制,不可理喻。
宽窄巷子是一条古街,据说是最有成都味道的地方。初识这里是在雪小禅的书里,她描写出它流畅的线条和市井感觉一度让她向往。
宽窄巷子分为宽巷子、窄巷子、井巷子。晚上灯火通明,人潮不息。街道是青石板,两边是屋檐错落的房子。红灯笼,铜锁,壁画,朱红色大门,镂空窗花,绵延不断,小贩的吆喝声,带着浓浓的成都味。
街上有蓝眼睛的外国人,背着大包,光脚穿一双凉鞋,手里托着菠萝八宝饭。这是这里的一道风味小吃,把凤梨挖空,盛上糯米,蒸出来香甜可口。
小吃很多,伤心凉粉,藕盒,三大炮,三合泥,冰粉,豆腐脑,春卷,每一个摊点都挤满了人。还有大碗茶,粗糙的青花瓷茶杯,大片的茶叶,粗犷而亲切。
路过一家旅人邮亭,五花八门的明信片,她挑了一张,没有写字,只是寄给了苏格。
他是一家咖啡店的老板,我们相识许久。很多时候我会去他的店里打发一下午的时光。有一个相恋五年的意大利女友。研究各种咖啡,身上总有淡淡奶香,我说他应该是童话世界里的小王子。苏格是个温和的人,和他在一起没有戒备。
你住青岛?
是。母亲走后留下一套房子,虽然四处行走,但最后还是会回去。青岛有海,蓝得深情,所以总是无法割舍。
听你说行走两个字的时候感到无比冰冷,冷得让我内疚。感觉似乎是我将你置弃。麦冬,让我再次遇见你,我实在不甘轻易放你走。
楠。不要任性。
他带她去了一间酒吧,空气里有啤酒和烟草的味道。人还不多,他们挑了一个隐蔽的角落坐下。他说,以前安生常去这里,她说调酒的小伙子很帅。每次来都会喝醉,坐在沙发上胡乱吹口哨,直到我来接她才不再吵闹。说,楠,带我回家吧。我想睡觉。
吧台中央有个女人,黑亮的直发,玫红色吊带裙,抱着吉他轻轻唱:“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你的美丽让你带走。”
楠一直在说话,她觉得自己有些醉了。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
电话响起来。是陌生的号码。麦冬,你在哪里,为什么还不回家。
是他。她心里一振。
麦冬?你在听我说话吗,我来接你,你在哪里。她听见电话那头有缓缓的音乐。大提琴声音如刀割一般。
我在成都。她说。
什么?成都?你为什么都不给我打电话,我回青岛找你,在你家楼下等了很久,我想见你。
青森。我在成都。她再次重复。
你知道我在成都,怎么不给我打电话?恩?他有些生气。
恩。纸条弄湿了,看不见。她一边说一边把揉得皱巴巴的纸条扔进垃圾桶。。
好吧。明天我们成都见。他挂掉电话。
她在厕所里哭了一会儿,回去时楠在抽烟。
回去吧。挺晚了。她说。
她一个人坐在大床上,楠给她倒了一杯牛奶。在床边坐下。
他侧着身体看着她。夜里她的眼睛像星星一样亮,他把她的头发顺着额头往上推,唇落在她的额头上,眼睛,鼻子,再是嘴唇。手指像流水一样在她后背游走,他的呼吸越来越重。
楠。别这样。她推开他。
她想起她的第一次。为了和母亲赌气,轻易地给了那个小她三个月的男生。在阳光明亮的下午,两个花苞一样的身体惊慌的抱在一起。那种感受,好像胸口里堆了个大气球,“垮”得一下破掉,碎得体无完肤,只有疼痛。因为害怕弄脏床单,将白布睡裙垫在下面,裙子上全是血。
他没有停止动作,反而越来越大。他亲吻她的脖子,她俯在他肩头轻轻地说,楠,我不是安生。他倏然停止,身体颤抖,她抱住他,脸贴在他柔软的头发上,轻轻拍他的背,说,嘘,你要安宁。
麦冬,她有过我的孩子。他说。我对她说,安生,这个孩子不能要。
她睁着大眼睛,惊恐地说,为什么?楠。你不喜欢他吗。
安生。你不能毁了我。
楠。这是我第一个孩子,让我留着好吗。她几乎在求我。
为什么。
这样你才不会不要我。
在几次争吵后,她终于破门而去,失踪了好几天。
最后,她打来电话,说,楠,我在小诊所里,疼得站不起来。
我在一个偏僻的医院找到她,她的脸白得像纸一样,头发被汗水浸透,空气中的血腥味直冲脑门。
安生。我叫她。
她身体很冰,一直在抽泣,楠,我拿走了他,可是真的好疼好疼。
她对疼痛的恐惧如此逼真强烈,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这样很过分。
我请了一周的假,一直陪着她。她会莫名的笑,要抓着我的手才能睡着。
麦冬,你知道吗,我看到她的枯萎,是我毁了她,那种负罪感,如同绳索将我勒得死死的。但是我却无法控制自己想要她的身体。
她突然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充满着绝望。她抚摸他的脸。
楠。明天我要去一个朋友那里。
他长长舒口气,说,你只是通知我对吗。
是。
他走后轻轻带上门,她喝完牛奶,沉沉睡去。
<8>
她穿了灰蓝色的长袍,枣红色的盘口很显眼。她把头发梳成辫子,安静地搭在胸前。
他开了车来接她。车里有兰花香氛,放着张国荣的老歌,他递给她一束小苍兰。麦冬,看见你的心情总是很好的。
之前心情不好吗。她笑。
对,在生气。气你怎么可以不打电话给我。他笑得很爽朗,眼角的细小的纹路都生动起来。
他带她去了一间公寓,采光很好,只有基本家具,才装好不久。他把钥匙放在她手心,说,留下来一阵子好吗。我给你做饭。
他在切菜的时候还哼着小曲,她靠在他旁边帮他洗菜。她注意到他手上的铂金戒指,只镶了一颗小小的钻石,大气简洁的款式。是一种仪式和完成。
青森。我一直在思考我们之间的关系。她仰起脸,不带任何表情。
相爱的关系。他温柔地看着她。
我只是觉得不真实,像做梦一样,轻而易举地得到你,再轻而易举地失去你。
他放下手中的活,拉起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麦冬,我就真实地站在你面前。恩?
他做了鱼和罗宋汤。吃饭时他们都没有说话,但是不觉得尴尬。有些人的距离就是如此,无论怎样都是一个融合的状态。
我下午有个会议,你在家等我一起吃饭,或者去外面逛逛。别走太远。抽屉里有钱和信用卡,买点东西,不要拒绝。然后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匆匆关上门。
她相信他是爱她的,否则怎么会抽出时间做饭给她。可是她一直在想那枚戒指,这是多么郑重的托付。她不知道如何打破和介入,使她感到羞愧。
母亲也有一枚戒指,黄金上镶着一小块汉白玉,俗气而亲切。她一直带着。这是父亲求婚 时给她的。麦冬经常看见她对着戒指发愣,然后咒骂,背影无比凄冷。
她始终带着伤痛在生活。
成都还是很繁华的城市,只是没有海,显得不够亲切。
女孩是漂亮的,有着好看的脸蛋,细腻的皮肤。劣质香水味道让人觉得可以接近。手里拿着关东煮,奶茶,或者其他小吃,边走边吃,使整个城市很生动。
麦冬买了几个花瓶和两张桌布,一盒牛奶,临走时在小花店买了一束马蹄莲,装在环保袋里。
桌布是暗米色,上面有清淡碎花。还有一块是青色,扎染的图案,诡异而妖娆。
将马蹄莲插在透明花瓶里,摆在茶几和床头,有很浓的春意。
她在床头看见一摞照片,都是她。睡着的时候,左手握着右手,难怪他说她睡觉时候藏着戒备。许多背影的,头发凌乱地铺在背上,左肩隐约透着刺青,有逼取便逝的苍老天真。
她在沙发上上睡着,直到他回来。他轻轻揉着她的头发。她说,我只买了桌布和花瓶。
这是你的家。麦冬。如果你愿意。他微笑地说。
你会娶我?她问。
会。
现在?
他迟疑了。麦冬,再给我一点时间。他将她的头发别在耳际。
她怀孕了。我不能这个时候丢下她。母亲一直希望我有个孩子。
她的眼泪涌了出来。
别这样,麦冬。他伸手去抱她,亲吻她的脸。麦冬,我会娶你,会的。
顾青森。你无力承担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即将离开父亲的疼痛。你不知道那多孤独。而我更无法承受一个家庭的分量,你精打细算保守的父母,和一个刚生完孩子就离婚的母亲的心情。
你安心等我,我会处理这一切。
你没有资格这样要求我。我有我的生活,
你不能这么自私,对我。他的表情开始痛苦起来。
我自私?你伤害一个即将成为母亲的人去成全你的幸福?待她年华耗尽,拖着产后变形的身体,去承受离开男人的痛苦?让你的家庭接受一个没有身份背景的我?让你的朋友都知道我就是那个破坏家庭的介入者?这样,不自私?她几近咆哮。
麦冬。注意你和我的说话方式。
她推开他。这就是我的方式。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可理喻?这个婚姻本来就千疮百孔,不说并不代表它不是。她在大街上和另外一个男人热吻被我看见,我心里丝毫没有波澜。她不幸福,我也不。
可是她怀孕了。
我们也会有自己的孩子,麦冬。我经常幻想着,我带你去每一个阳光明媚的地方,在海边的小木屋,篱笆上有牵牛花,你浇花的时候孩子们围着你,小狗在阳光下撒欢。麦冬,我一直这样地需要你,哪怕那会使我不堪。
可是。我们从来不自由。
不。我们可以相爱。可以一起老去,只要你肯跟我走。
你无法带走我。
他没有追来。空气中他听到破碎的声音。
<9>
黑夜中他看到她蜷在门口,旁边有面包和啤酒。
麦冬,麦冬。你怎么在这里。不是说不回来吗。
我找不到路,打车去宽窄巷子,一路走过来。走错许多路,我脚很疼。楠,我很冷。
他把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把她抱在床上,麦冬,你怎么了?
她在流泪。他的手指被打湿。冰凉而汹涌。
他抱住她,不停摸着她的头,好了好了,麦冬,我在。没事儿了。
楠,可以娶我吗。
什么?
我们结婚。
麦冬?
我们结婚,好吗。她看着他。
好。
她的心抽痛起来,一颗心生生冰凉到荒芜。
麦冬,我爱你。他在她耳边轻轻说。不管为什么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会娶你。
此后她一直记得这种感受,没有呼吸,没有声响,没有感动,只有疼痛。楠的手一直在抚摸她,从背部到腰,又转到苍白的脸上。
直到她退去他的衣衫。
麦冬。我没有措施,你会怀孕的。
我吃药。她回答的很干脆。
真的要这样?
她点头。凑上去亲吻他。
两个身体赤裸而冰冷地抱在一起,头发绕在脸上,气息温暖暧昧。他很用力,那么痛,那么痛。他的吻温暖而湿润,呼吸轻轻扑打在脸上,无比放纵的深情。
或许,这是离开你,最绝望的方式。
<10>
一周后,他带她去见了父母。两个老人都是质朴而温驯的。只要楠喜欢,他们没有意见。
临走时,楠的母亲给了她一个玉镯,纹路细腻,养的光滑透亮。
没有婚宴,也没有可以通知的人,只回青岛拿了东西,见了苏格一面。
他已经与女友分手。他说,她从小在别人的关注下长大,一个月要消费几万,我实在无力承担。
麦冬,我们终于是败在物质上。可是无论怎样,祝你幸福。他眼里带着忧伤。
一段感情的毁灭原来有很多种,不过物质比精神来的更直接,她不明白是什么毁了她和顾青森,但是她总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只能互相折磨,让对方变得脆弱。
她也无法撑起一个家庭的破碎,他从来就不是她的。哪怕他们彼此占据了肉身和灵魂。
命运却悄悄岔开了。
婚后的日子简单,安静,虽然寂寞。可是至少安定。
楠升了职,在成都买了一套大一点的房。设计装饰都是麦冬一个人做的,因此在朋友介绍下找了一份设计工作。一家很知名的公司,老板是个40多岁的外国男人,对她很欣赏。
早晨她做早餐,楠开车送她上班,中午各自在公司解决,晚上楠会做晚饭,她在旁边打打下手,饭后手牵手去散步。
日子一晃,便是两年。
两年间。她常常背着他吃避孕药,洗掉自己身上的刺青,头发剪掉又长起来,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他已苍老。因为与一个女孩相爱的期许已经破灭,他让她丢失在大海里,没有痕迹。
他时常想起那个晚上,女孩清凉的身体和潋滟的目光,她发丝清甜的味道,和令人歇斯底里的心动。
有些回忆一辈子也无法触碰。
<11>
她在嘉宾请帖中看到他的名字,一次很重要的公司合作,而她是负责人。
她不相信这样的巧合,她用两年的时候去掩饰那一触即发的感情,在看到他名字的一瞬间失去平衡,她尽力微笑,眼泪却掉下来。
她看到他,穿着烟灰色西装,消瘦却挺拔,她仿佛又闻到他的气味,一下下撞击着她的心。她转身离开,把自己关进顶楼的放映厅里。
不是不能相见,只是不见比见好。因为还爱。
他看到她的名字,疯狂地在大厅寻找她的影子。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再也无法承受一次失去她的痛。
走在楼梯上,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异常清晰,在拐角处发现一个酒杯,里面有一个烟头,是她经常抽的牌子。他快步打开每一扇关着的门,声音在走廊上回响,他觉得自己在发抖。
一个房间的门被关的死死的。他用身体撞开,差点摔倒在地上。
他看见她。光脚坐在窗台上。风把她的头发高高扬起。黑夜里看不清她的表情,他走向她,不说一句话紧紧抱住她。
麦冬麦冬。这一次,绝对不会让你离开我。
森。我结婚了。她回答得很平静。
什么时候。他的手突然放空。
离开你一周之后。她从窗台上跳下来,背对着他。
为什么。
他可以顺从我的感受。
我也可以,你不肯给我时间。
可是我无法控制我对你的感受。她尖叫着,双手捂住耳朵。
可是我的感受呢。麦冬。在你的置弃和遗忘中,可在乎我的感受?在这隔绝破碎的关系中,可在乎我的感受?在你自私而刚烈的决定中,可在乎我的感受?在这一场感情里,我早已一败涂地,可是在我求着你不要离开我的时候,你还是转身而去。麦冬?这是你的意愿?如此决绝地离开我?
我们不能再有交集。我需要安宁。她欲走出房间。
他粗暴地拉过她,将她按倒,放肆的激情让她受到了惊吓。他亲吻她,压住她极力挣扎的身体。
不要,青森。求你。她哭出来。
他不予理会,和她抱在一起。情欲无可抑制地膨胀。她再也无力反抗,任他强势地侵占,直到他累了,放开她。她的背后有浅浅的抓痕,还有泪水。
青森,对不起。你还是无法带走我。她扬长而去。
<12>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两个月后,她在仪器上看见了小小的,丑丑的胎儿。种子般大小,在她的身体里发芽。
她拿着体检报告单,平静地说,楠,我有了孩子,但是不是你的。
他手中的被子掉落在地上。清脆一声。然后摔门而去。
她把离婚协议书放在茶几上,用玉镯压住,上面签了她的名字。她不要任何东西,和她来的时候一样,只带走了一个箱子。
苏格去机场接她,跟在他旁边的还有一个女孩,小麦色的健康肤色,他们年底即将结婚。
回去后,她卖掉了房子,用存下来的钱资助了贵州贫困山区的孩子。他们有黑的发亮的皮肤,亲切地叫她姐姐。
她坐在玉米杆堆成的草垫,远方是绵延的山脉,肚子已经隆起得很高。
她看着它的时候,充满着爱怜,这小小的婴儿,是唯一属于她和他的东西。
遇见一个女孩子,穿黑色棉T恤和牛仔裤,手上缠满了各种珠子,走起路来哗哗作响。是一家报社的记者,收集山区的资料,希望得到外界帮助。
麦冬将她的故事讲给她听。她感到不可思议。眼前这个温柔的女子,竟有如此破碎的过往。
你无法承受他的爱,所以离开?
不是无法承受,只是无力去爱。他的深情,他的郑重,让我却步。
可是为什么要嫁给一个不爱的男人。
为了让我们之间没有可能。我无法接受他给别的女人新的生命。我是没有父亲的人,我了解那种疼痛和孤独。我没有勇气阻断一个孩子美好的未来。楠是我最对不起的人,可是我无法偿还。很坏,是吗。
你只是痛苦。她悠悠地说。
你叫什么。
安生。女子眼睛如水般明亮。
记忆再次涌来,在她眼睛里蒸发出一滴汗。
<13>
希望小学建了起来,公路被修通,这里得到了广泛关注。
报纸上清晰写着,由于卫生医疗条件太差,一位爱心志愿者因为难产失血过多,没能留她年轻的生命。
安生一直想知道,她走的时候,呼喊的是谁的名字,看到的是怎样的脸,心底里有着怎样的绝望,会不会疼痛和寒冷。
这个女子走得这样静,没人知晓她的离开。她说过她喜欢大海,可是贵州没有海。只有一片苍凉龟裂的土地,和干燥灼人的风。
她把脸埋在自己手心。哭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