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日嫩草的芳香,白云之风,一个人,和一个人,还有另一个人。
苍白的面容,华丽的衣饰,缓缓转动的齿轮,她向前踽踽挪动着。门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哒哒,哒哒……
日式风门被哗地拉开,她松开了手中紧绷的弓弦…
啊!~
“成功啦!成功啦!正中下怀!”黑田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跳了起来。
“厉害!厉害!”,身边的濑谷也跟着站起来,啪啪地鼓掌,“力度和位置都堪称完美!”
黑~~田~~!!!!
而“受害者”此时正憋红了脸瞪着他们,头发都竖了起来,怒不可遏的神情配合着脑门中央牢牢吸着的一根“弓箭”,尤为滑稽。他一把扯下头上的“凶器”把它气急败坏地掰成了两半,“黑田你这个家伙又在搞什么!!”
“喂喂!你在干嘛?!那可是重要的部件啊!”
“闭嘴!每次都做些这种无聊的玩意儿!濑谷,你也不要总是陪他做这种事情啊!”
濑谷憋着笑点了点头“不好意思啦月岛……哈哈哈……可是他真的做得很逼真啊!”
黑田轻轻咳了两下止住笑声,“所以呢,月岛,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月岛皱了皱眉头“怎么,你这话说的,难道我没有事就不能来找你吗?”
“哦……你是在嫉妒濑谷吗?”
“黑田!!!你不要太得意忘形!!”说着,他开始拔腰间的佩剑,濑谷赶忙走过去按住他的肩膀,“好啦好啦,我们毕竟是青梅竹马嘛,三个人要友好相处哦!”
“快看,这是你爱吃的小鸡馒头”濑谷把满满一盒的小点心端到月岛面前,月岛这才消停下来。
“喂,那可是我买的小鸡馒头…”
三人沏了茶坐在庭院的木椅上,黑田偷偷瞥了瞥月岛,看到他双手捧着点心正吃得开心,金棕色的头发在午后的日光下懒洋洋地闪着光,苍白的皮肤上泛着点点红晕,满足的样子让黑田想起许多许多年前那个蝉声喧闹的日暮,翠色无际的田野上月岛涨红着脸跟着他跑,大汗淋漓的额头,绯红的面颊,和绽放如花的笑靥,一帧一帧,仿若昨日时光。
“月岛,祝贺你成为现任家主”濑谷忽然打断了这难得的静谧,他眯起眼睛轻轻微笑了一下,月岛看了看他,无奈地跟他一起笑了笑。
“话说不就是因为现在局势不稳定,所以藩内才想制定新的体制,”黑田放下手中的茶杯,“但是为什么就偏偏看上了你这种人呢?……看来藩内还真是人才不足啊!”
“黑~田~速速给我切腹!这是家主的命令!”
“这种话我早就听腻了”,黑田站起来转身向屋内走去,“如果样样都听你的话,我肚子再多也不够你切。”
看着黑田的背影,月岛无奈地自语:“黑田那这家伙怎么回事,总是喜欢这样捉弄人,要是讨厌我直说不就行了嘛!”
“应该不是那么回事”,濑谷瞅了瞅月岛手里的小鸡馒头悠悠地回答,“老实说我挺讨厌这个馒头的, 每次吃都会黏到牙齿背面,而且黑田也讨厌吃甜食,那么你觉得他为什么要买来一直放在家里呢?”
是啊,为什么呢?
虽然眼下三个人正为了无聊的琐事而争吵,但是当下的时局对于他们藩而言却很严峻,随着幕藩体制的崩坏,那些打算建造以天皇为中心的国家的人形成了反幕府势力,而将军大人看情势不对却早早躲了起来,想要大开江户城门将政府拱手相让,嘴上说什么无血开城,其实不过是想要保全自己一族罢了,为幕府开战而被利用的他们藩现今已经失去了它的主人,反而落得被称之为贼军的下场。
“如今战事将近,其实我也担心,像我这样的人能够成为一个合格的家主吗?虽然被殿下亲自任命是无上荣幸,但是我真的能够胜任如此重要的职位吗?”月岛目视前方,双手不自主地摆弄着衣襟,眉宇间满是焦虑。
“不如说,生在世代家主的家族里,就算智商再怎么低也能当上家主”,黑田倚靠在门框上懒洋洋地接下他的话,“无论你再怎么烦恼,你都已经成为一家之主,所以好好尽你的职责吧!不是马上就要开战了吗,如果你的指示不够明确的话,反而会输给原本应该能够战胜的对手,届时感到困扰的可是我们这些武官!”
“你说的这些”,月岛低下头,“我早就知道了……但是这份职责对我来说还是太过沉重。”
黑田走过去掰过他的脸,让他直视着自己的眼睛:“你认为你自己凭什么出生于那么好的家庭,过着那么富裕的生活,这份责任不就是所要付出的代价吗?在你磨磨蹭蹭之前先给我下定决心,这件事不在于你可不可以做到,而是必须给我,去,做——因为这是你的工作。等到所有的事情都告一段落后,无论是牢骚还是嚎哭我都会聆听,怎么,还是说你连那么做的勇气都没有?也对,谁让你是胆小鬼呢!胆小鬼!胆小鬼……”
月岛一把推开他,窜起身来张牙舞爪地喊道:“喂,你说什么?!我告诉你,只要我想做的事全都手到擒来!”
“但是你能做到却不去做不就是和做不到一样吗?”
“我能行!我绝对做得到!!绝对!绝对!绝对……”月岛瞪着眼睛,表情夸张又扭曲。黑田看着他又跳又叫又好笑的样子,有一刹那竟感觉恍惚,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捏住月岛的脸,坏笑着对他说:“好,说的很好哦,真是一个好孩子。”
月岛匆匆拨开黑田的手,在他肚子上狠狠来了一拳。
“月岛你这个混蛋……”
三舍并排,三个人的身份虽然不同,但是因为同龄的缘故,一个人,和一个人,还有另一个人,无论何时都在一起,从那时候开始,一直,一直都在一起。
又过了几日,天气开始变得恶劣,淅淅沥沥的雨洒满了江户的土地,黑田在昏暗的屋子里精修着人偶的面容,鲜红的特制液体通过塑料的透明管子流淌进它的脖颈,四下里纷杂放置着他的实验用具,还有散落了一地的实验图纸。濑谷走过来看了看他正在做着的人偶,问道:“这是你新做的自动人偶吗?”
“对,这是一个可以思考的人偶,是我最新的研究成果,虽然刚开始跟普通的人偶差不多,但只要用爱去养育他,他就可以成为主人的镜子,映射出主人的内心,并像人类一样长大成人。怎么样,很有趣吧?”
“我说……”月岛紧紧盯着人偶,“你不觉得他长得跟我有点像吗?”
“怎么可能!我干嘛要做一个跟你长得一样的人偶!!”
“这么一说”,濑谷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个人偶简直跟月岛小时候一模一样啊!”
黑田只好尴尬地挠了挠头,“呵呵,做一个不傲娇的月岛出来,没准儿月岛本人也可以有所改进,改掉他那恶劣的脾气…这么说来,月岛你还要好好感激我呢!”
“开什么玩笑!这种东西…”月岛走过去,一把抓起人偶扔在地上,“总是拿别人当试验品,耍人也要有个限度吧!”
“我的人偶!!”
“…每一次每一次都这样,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针对我!擅自将我当作实验材料也好,总是对我挖苦讽刺也好……你这种人……不如去死好了!”月岛的声音在幽静的小屋里格外响亮,黑田的心脏微微一颤。他逼近月岛,紧紧扼住他的手腕,一步一步把他抵在书架上,“去死?你每次见了我都只会这样说,如果哪一天我真的死了你又该怎么办呢?不过既然是家主大人的命令,像我这种卑微的武士也就只能顺从了吧!”
月岛忽然觉得惶恐,黑田陌生的表情让他无所适从。
“…不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放手…赶快放开我…”
濑谷也在一旁悠悠地说道:“好啦黑田,不要让月岛太过困扰啦!”
黑田挑了挑眉,慢慢松开月岛的手腕,他默默转过身,低头去收拾地上的人偶残骸,“唉…好容易做到这一步,这下好了,又要重新开始了。”
“我回去了…”月岛也安静下来,转身便向门外走去。
“月岛!”濑谷叫住他——“这个…你不打算给他了吗?”
月岛怔了怔,迟疑地接过濑谷递过来的东西,他回头看了看黑田,下定了决心一样终于启口:“黑田……我家庭院里的樱花树…昨晚不是刮了很大的风吗…今天早上我看到折断的树枝,想着本来可以用来插花的…可你不是很喜欢花吗,所以…给你。”他的声音弱弱的,刚才因为激动而染上的潮红还没有褪去,伸出去的手里握着一根折断了的长满花苞的樱花树枝。
黑田愣了片刻,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消散开来泛起涟漪,他站起身来接过月岛那小小的礼物。
“那真是…谢谢你了。”
“大人!”
家仆忽然慌乱地冲进了屋子,“大事不妙了,敌军已经从江户城攻过来了!”
“全军分为三支,一支攻向上总,一支攻向宇都宫,剩下的一支应该攻向出羽。他们打算把我们视为逆贼,从西向东过来讨伐我们…总而言之,请您立刻登城指挥!”
月岛的心脏如同城内敲响的集合号令,骚乱不安,艰涩窒息。
虽然这句话绝对不能说出口…
“总共有五条通路可以袭击我藩,现在开始部署各个入口的防御部队,此次指挥由我月岛担任。”
藩内的所有人应该都心知肚明…
“津岛口第一队队长濑谷。”
不知何时成为了叛军的我们藩…
“白阪口第一队队长黑田。”
究竟怎样才能赢得战局…
“大岛口第一队队长……”
月岛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
或许…只能祈祷了吧…
天气已经放了晴,缱绻的白云在日空中不慌不忙地飘动,黑田站在城门旁的柳树下与月岛告别:“你送我的那株花,还是要拜托你给它浇水了,反正你可以随便进出我家…那花很美,可以的话我想找棵树来接种它。”
“我知道了…”月岛低着头说。
“怎么了?”黑田看着月岛邪邪一笑,“你不会是开始害怕了吧?”
“才没有!”月岛抬起头,攥起拳往黑田脸上挥去。黑田拦下他的拳头,牢牢抓在手里,“怎么了,这次怎么不说让我切腹,或者去死了呢?”
“…因为你现在死掉…会给其他人添麻烦的。”
“噢…这样”,黑田放开他,对他挥了挥手,“说的也是,珍重。”
“黑田!”
“…那个…给我活着回来。”
黑田微微一怔,他回过头,看到月岛涨红着脸,别扭的羞涩模样让他忍不住冲过去凑近月岛的面颊。
月岛慌张地推开他,“你想做什么?!”
“谁知道呢…”黑田解下自己的头带递到月岛面前,“拿你的跟我交换吧。因为你是个胆小鬼,所以把它当做护身符吧,当你快要气馁,或者需要人鼓励的时候,这前端缝着一张字条,届时拿出来看看吧。”
“黑田……”
“此后就是漫漫艰辛路,你可要好好振作啊,家主大人。那我就先走了。”
月岛望着黑田的背影,手中的头带随着清风飘动,心脏好像被什么包裹,莫名悸动,直到黑田走远,他才背过身去亟不可待地拆开字条:
………………
“黑田!!!!!!”
黑田勾了勾嘴角,对身边的濑谷说:“喂,你不觉得家主是个笨蛋吗?”
“哈哈哈……”濑谷睥睨着他,“你太会兜圈子了,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你想要保护他呢?”
“烦死了!小心我揍飞你啊!”
“你知道吗,其实樱花啊,在含苞待放将要盛开的那个夜晚时是最美的了,在黑暗中映衬着月光,看上去如同粉色迷雾一般,真的是非常非常的漂亮啊!”
月岛的笑容在月夜的辉映下就像发光的珍宝,他的两只小手紧紧扯着黑田和濑谷的衣角,他的眸子熠熠生光,他的脸颊荡漾着同樱花一样的娇粉,他的声音如悦动的水滴。
一个人,和一个人,还有另一个人,青梅竹马,似水华年。
只有祈祷,在明年樱花盛开前结束战争。
月岛把头带握得紧紧的,抵在胸口。
到那时我们再一起赏花吧。
(二)
大战历时十个月,藩军惨败。
“开什么玩笑!为什么偏偏是月岛!”
“黑田!你冷静一下!不然伤口会裂开的!”
“放开!月岛的指挥没有错,如今的局面也根本不是他造成的!”黑田架着木拐,脖颈,肩膀,和手臂上缠满了绷带,他拎着过来传消息的家臣的领口,面目狰狞。
“因为我们输了!为了保全殿下,必须有人承担责任,除了月岛,其他家主族人全都战死了,所以只能由他来为之!”
“那么,我可以……”
“像你这种无名小卒,谁会在意你的死活!……虽然我也难以接受,但是月岛毫不怯懦,是他自己提出切腹的。”
黑田的双腿因为激动而轻微战栗,他松开家臣,掩了面哽咽着声音问:“那……何时执行……”
“明天。”
刚出二月,空气中还残留着严冬初退的寒意,无尽的黑夜中没有月光,黑田蹒跚着脚步,跌跌撞撞地往月岛的宅邸跑,耳畔风声鹤唳,低鸣如野兽的呜咽,他的伤口裂开,鲜血透过绷带浸湿了衣衫。
月岛……再等等我。
“真是太好了!终于又到了这个季节!”“喂,你不要推我啊!”“不知道今年还会不会大丰收!”“哈哈,当然当然!今年我一定会赢的!”“我也不会输的!”“是我!是我!”结伴而行的几个孩童,扛着各自的鱼竿,叽叽喳喳着向湖边拥走,树林中蝉声此起彼伏,小路旁花香四溢,眼底尽收翠绿一片。
“那是谁?”黑田停住脚步,指着路旁从大树后面探出的小脑袋问他的伙伴。
“那个人啊,他是月岛,就是家主的少主啊,小黑你不知道吗?”
“我没跟他说过话。”
“他总是会在那边看着我们呢。”
“那我们带他一起玩吧!”
“还是算了吧,我听母亲说过,那家伙好像身体特别虚弱。”
“真的超弱!动不动就发烧!”
“而且因为是少主,要是有个万一我们可难辞其咎!”
黑田远远望着那个少年,“万一是指什么?”
“我哪知道,我们先走了哦!”
看着他们已欲离开,少年苍白的面容上露出哀伤,他转过身去,刚要逃走,却听见有人在背后叫住了他:“过来吧!”
“我说你啊,要是想和我们一起玩就直说啊!”黑田跑过来,叉起腰,皱着眉头对他说。
月岛愣了一下,低下头摆弄着衣襟:“但是我被嘱咐过不可以像大家那样跑闹……”
“身体弱就去锻炼啊!你是男生吧!男生!——濑谷!让他加入可以吧?!”
叫做濑谷的少年扛着鱼竿在小路上挥着手:“可~以~啊~”
“好啦,那我们走吧!”黑田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牵起他就往湖边跑。
“哎……要是跑那么快的话……”
“没事的啦”,黑田回头冲月岛灿然一笑,“你可要抓紧了哦!”
“我是黑田!有要事求见家主大人!让我进去!”
月岛宅邸的侍从拦住了他:“不行!我们奉命不得让任何人进入!”
“我有要事必须要告诉月岛!!”
“黑田大人!!”
“放开!!让我进去!!月岛~~!!”黑田奋力推开阻拦,丢下木拐冲进了月岛的寝室——
屋内灯火孱弱,月岛一席白衣错愕地望着气喘吁吁的来人,那人的身上布满绷带,他的目光里映衬着摇曳的火光。
“带着伤口乱跑没问题吗?”
“我说你啊……”
“现在是深夜,请不要大声喧哗。”月岛盯着黑田衣襟上的血啧,轻声问他:“伤势……怎么样了?”
“不足挂齿……只是绷带绑得夸张了些而已。”
“……濑谷怎么样了?我听说他身负重伤。”
“虽然伤的不轻,但是调养些日子总能康复,但是,他现在的精神状态更加严重,津道口的最后一战尤为惨烈,有不少平民受到了牵连,他本来就是敏感的人,现在,几乎一蹶不振了。”
“是吗……真是让人担心啊”,昏暗的光线下,黑田看不清月岛的表情,“要是我能去探望他就好了。”
“…我听说了……你打算背下全部的责任。”
“嗯”,月岛看向他,“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什么叫拜托你了!……”
“若是战事稳定,我本来还想着等你们回来我们三人再一起去赏花呢……这世间还真是让人难以得偿所愿啊……我很担心濑谷,所以你就连我的份也一起好好陪在他的身边吧,拜托你了”,月岛的唇边露出淡淡的微笑,“你的话,我觉得不管发生什么都能坚韧地活下去,所以我丝毫不担心……干嘛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本来就一副极凶恶相了。”
“哼,你这个家伙……”,黑田冷笑一声,“每次都是在最后把好的东西捞走,以后藩史大概会记载[主公之命承蒙月岛切腹相救]之类的吧!你还真是考虑周全啊!”
月岛难以置信地看着黑田,“…黑田!你太失礼了!!”
“事实不是明摆着的吗!”
“什么……”
“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更痛苦啊!擅作主张让我替你善后,你也考虑下我的感受啊!”
不是……
“自从与你邂逅,你就一直在给我添麻烦,总是一副纯良无害的样子,小鸡馒头就能满足你,却又总是恶言对我,动不动就让我去死,所以我说…你还真是擅长伪装啊!”
不是……我想说的不是这些……
我想说的……
就只有一句话……
“……我想对你说的是……”
“……黑田!你不知道说话要有分寸吗!你要是为了说这种话而来就给我滚回去!我什么时候……”
“月岛!”黑田突然冲上来一把把他推倒,在他固执的唇上狠狠一吻。
“你一定不知道吧……一心赴死之人,死亡便是终结,尘归尘,土归土,如此而已,只有留下的人才会备受折磨,为了给你善后,又得东奔西跑,即便你身亡命殒,可还是会留下回忆这种挥之不去的东西,这种东西说白了真是让人困扰,所以不要随随便便地就说去死啊……如果你真的一心想死,那就把我的回忆一并带走啊!!”
从来没有见过黑田如此歇斯底里的样子,如今的这一切,明日将要面对的所有,月岛知道,无论怎样,不管是他还是他,都是无法逃脱的,黑田的吻,那么仓促又炙热,月岛的泪水终于充盈了眼眶,他止不住地抽泣。
“好…那就让我给你添更多的麻烦吧!……以前你就总是喜欢不停地捉弄我,就只会听濑谷的话,我的话就漠不关心,你这种人……你这种人……”
“你不就是想说最讨厌我吗!”
“不要抢我台词!!!你总是这样,这样捉弄人……”
“我也最讨厌你!”
“闭嘴!!我也是……我也是……你这种人……最讨厌你了……”
月岛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怎么擦都擦不完,黑田愣了愣,心口撕扯般地剧痛,他颤抖着抬起手,轻轻按住了月岛的头:“不要再说了……你和我……都不要再说了…………”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把月岛紧紧搂在怀里,一分一秒,都不想再松开。
那么多温柔的话,皆是以指责的方式说出口,原来我们都是这样言不由衷的别扭的人,你总是说让我去死,说了一遍又一遍,可是现在,为什么将要离开的却是你呢。
等到破晓来临,习以为常的生活就会消失,所以我要让这理所当然的日常烙印成无法磨灭的痕迹,即使清晨来临,我也只是一如既往地在呼吸而已。
没有哭泣。
第二日朝阳初上,月岛身着一袭白衣,在黑田面前永远,永远地关上了门。
——但是,我为什么要哭呢。
月岛死后,藩内终归得到了安定,所有动乱最终都以家主大人的自尽得以告终。
他的身影在夕阳下越跑越远,再也追不上,再也看不到。
(三)
“黑田!”忽然有人叫住我,“我终于找到你了。”
“啊,濑谷啊……你变老了啊……”
“喂喂,让人担心也要有个限度吧”,他交叉着双臂走过来,“你这些日子去哪儿啦,要想玩失踪也要告诉我你的去处啊!”
“哈哈”,我拍拍他的肩膀,叼着烟杆笑着说,“我现在深刻体会到会门手艺受益终生这句话了,不管是修电器还是修手表我都会做哦,而且价钱合理,多亏它,我不用在舞刀弄剑也能过上正常生活了。”
濑谷皱了皱眉,突然眼睛一亮,望向我的身后:“月岛?”
那个被叫做月岛的孩子此时正在我背后的空地上乱跑,他金棕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苍白的面颊上毫无表情。
“这是……黑田……你……”
“我以前不是给你说过吗,只要注入足够的感情,人偶就会像人类一样成长,到目前为止这个家伙还只是一个试验品,不过成长得还不错,虽然现在还不会说话……”
“他,他是人偶?人偶还可以说话吗?”
“至少我是那样设计的……虽说是我给予的感情,谁知道它又能感受到何种程度呢?不亲眼所见其成长过程根本不能够下结论,要是顺利的话,应该可以卖个好价钱。话说,我送你一台怎么样?还挺有趣的呢!”
濑谷沉默了片刻,然后悠悠地对我说:“黑田,就算你做这种事情……月岛也不会回来了。”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你是傻瓜吗?!你以为我是对月岛念念不忘所以才做出这个替代品吗?放心吧,我不是那种情感纤细的人,就算做出和他相似的人偶,今后也只有吵架的份!”
这时助理走过来低声告诉我:“黑田先生,四谷财阀的人打来电话了。”
“抱歉了濑谷,最近有不少暴发户不知从哪儿打探到人偶的消息,都争着要买呢,你也看到了,我不缺钱花,所以,放心吧。”
“黑田…你这个家伙啊…”
“好了,我的事你就不要担心了,你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你的脸跟死神没什么两样——你也这样想吧,试验品君。”
我拍拍人偶的头,转身离开。
时间的流逝真是可怕的东西啊,我现在也只依稀记得月岛的轮廓,这样的我又怎么可能做出他的替代品呢…真是可笑。
身边的小人偶忽然停住了脚步,我也停下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庭院中的樱花树一片绚烂。
“今年的樱花也开得很美呢。”
樱花的花瓣在微风的拂动下轻轻摇曳,更有片片花瓣飘动着散落下来。
“你知道吗…”,我摸了摸人偶的头,“其实樱花啊,在绽放前那含蕊待放的夜晚时最美了,在夜色中映衬着月光,看上去如同粉色迷雾一般…喂,你要跑哪儿去?”
小人偶突然拨开我的手向樱花树跑去,调皮地掰扯低处的树枝。
啊,算了,小孩子就是该玩啊。我转过身刚要离开,他突然跑回来捉住了我的衣角。
手里握着一根折断的树枝。
“怎么…你要给我吗?”我轻笑着,戏谑地看着他。
他的嘴唇忽然微微嚅动——
“风……吹……过……来……”
难道说…他学会说话了吗?!就是这样…慢慢来。
“早……早……早上……看到了……折……折断的……可以……插起来……花……喜欢……所以……”
“……给你。”
他把花递向我,一直面无表情的脸上竟然露出了微笑。
我的心脏刹那间漏了拍。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是他的第一句话,我说过,人偶是主人的镜子,那么…你映照出了怎样的我?我又给予了你什么呢?
风越来越大,吹拂着我的衣衫,盛放的樱花四散飘下,洋洋洒洒幻化成粉色的雾境,我看到那天月岛送予我樱花时的别扭表情,看到他吃小鸡馒头时的满足模样,看到城门畔柳树下他与我交换的发带,看到他因为生气又跳又叫的抓狂样子,看到烛光底下他奔涌而出的眼泪,他金棕色的头发,他绯红的面颊,他被我紧握着的幼小的冰凉的手,他灿烂如花的笑靥,以及最后,他再无归来的掩门的画面…
那句始终没能说出口的话,我以为可以随着时间,流逝在回不去的岁月里,这些年来,我用尽方法将记忆封存,而今风云变幻后这个小小的人偶却用着同样的表情,说了同样的话。
我知道我终究是逃不掉的。
我终于再也无法忍耐,颓唐地跪在地上,泪水倾泻而出。
翠色无际的原野上,我紧紧拉着月岛的手,那么苍白,幼小,冰凉的手,即使不停奔跑,月岛的手还是那么冰冷,所以我一心急着想要温暖他的手,不让他摔倒,不松开他的手——
永远在一起。
我可能会一辈子制作下去,即使知道一切皆是虚无。
我喜欢他,而不是任何其他的感情,只是真的从心底里,无可救药地喜欢他,剩下的,只是后悔和回忆,以及至今依旧满溢的恋慕之情。
夏日嫩草的芳香,白云之风,不管过了多少年,我始终孤单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