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临安有一绣娘,人称婉娘,技艺卓绝。本家道殷富,于归之际,夫婿传名为裴世清出走,后家道中落,卖绣为生,终身未嫁。邻人有名郭安安者,秘传为金国贵族之后,家富,时常周济之。婉娘花甲之年目盲仍绣不辍,终卒。翌日,郭氏亦卒。此诚为一时之怪谈也。
番外一张婉仪
想躲进你的怀里,在每个有雷声的夜里。想钻进你的伞下,在每条下雨的街巷。想一直牵着你的手,在每个辗转潆洄的梦里。想并肩奋力奔跑,折落所有的花开。想携手拄杖赏夕阳,一直走到生命尽头。林海雪原,烟雨古径,厚重城墙,轻薄纸伞。忆昔拈周试哗时,中堂之上,烧香秉烛,我于金银珠玉、文房书籍、道释经卷、秤尺刀剪、升斗等子、彩段花朵、官楮钱陌、女工针线等物件中、独独握住了绣线,张家为临安大户,经营绣坊,时江南习俗,绣工招男不招女,绣艺传嫁入妇而不传待字女。张家无承业男丁,双亲垂爱,得习绣艺。相遇在旧时光里,线装古卷,青衫素袍,绛唇星眸,灿若桃李。所有的求之不得都化作了有缘无份。我乘不得油壁车,君亦驭不得青總马,你摇落的折扇里写意的山水寸寸浸染在雪花里,涓涓细流扯尽最后一丝墨痕。山崖可是开满了辛夷的花吗?隔着厚厚的时空,再拼命的凝视也无能为力。宁愿是永远错过了,再也没有你的讯息。这样在夜未央深处,红烛泣泪满面时,我知道,哪怕光阴就这样一缕一缕的燃尽,白发游丝般漫过你的鬓角,你心里,我仍是初遇时的惊鸿。这样哪怕朱门剥落斑驳,烽火硝烟渐次走过我清冽的瞳孔,我仍然可以在针锋穿过锦帛的序曲里,在苏绣上描摹无尽的邂逅重逢。你一文动天下,我一针舞乾坤。少年不知,“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也是一场遥不可及的奢望。我遍访书斋再也寻不到你写的文字时,便知你踏遍市井也寻不到我绣的锦缎。鱼传尺素,鸿雁传书,那丝帕里绣着你我方知的一个字,一经一纬织满了恨与毒,诀别却等不得经年累月。韶华荏苒,当年的青葱已木秀于林,庭院里你誦书的亭子已塌落不堪。煌煌的烛火也无法让我分辨清晨昏,离上次倚镜哀叹不知已隔了几重春夏。手上的肌肤如揉皱的纸般糊在迟缓的骨骼上,再也抚不动的箜篌睡在角落里,弦上是否铺满了青苔?隔着镂空的格子窗,我闻到梅影横斜,听到雪消花开,又一年夏虫聒噪时,旋律仿若多年前的残照里,荡舟敛裙裾。我触到那在纸镇下关押了几十年的小像里那胡服俊雅的伊人化作了我的模样。我本该记得,却早已遗忘那荷叶间的誓言。直到抽开画像卷轴的细竹节,捉住那躲在深处的一行字: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才悔悟那伊人眉心浅淡的朱砂痣怎么和我的一模一样。只是那时你再无市井可踏。针锋陷落在锦帛里,再也突围不出去。我牵着清风,揽着缺月走进画里,看到你颌首等在渡口,岸上是十里红妆。不知你是否还会爱我,我穷其一生,耗尽了另一个女子的年华,只因嫉妒她陪你踏过了几度春秋,只因安安二字从你口中出来时是那样的有恃无恐,只因她连你唯一的孩子都守护不好。
番外二裴世清
自后晋石敬瑭奉幽云十六州给辽,宋无长城为据,北狄骑兵南下,势如猛虎。虽欲御而无可为。靖康元年春,金人犯京师,军于城西北。旋即掳徽钦宗二帝北迁,八月,金帅引兵深入,陷太原。北境不宁,家父时任大名府转运判官,深知朝廷积贫积弱,恐金军来袭,遂着我与家母南渡长江,至临安,其他妾室子女,欲徐徐而迁之。临安张公与家父乃是莫逆之交,张公独女婉仪自幼与余相识,端庄淑惠,绣艺绝伦。后家父右迁,举家至大名府。临行前,因余与婉仪年纪相仿,相处睦和,遂两家互订姻亲。长途跋涉,家母染疾于舟,后不治身亡。余至张府,落魄至极,幸得张家款待,得以从容立于世。靖康二年四月,翟进以兵袭金于河南,兵败。五月,金帅陷绛州。九月,金人陷冀州,十一月,金人陷延安府。庚申,金人犯东平府,京东西路制置使弃城去,又犯济南府,守臣以城降。甲子,金人陷大名府,提点刑狱郭永骂敌不屈,死之,家父转运判官裴亿降。是冬,杜充决黄河,自泗入淮,以阻金兵。余自幼习文,知大丈夫宁死不降,父降且死。张公见我终日哀容,遂着我与婉仪成亲,以立家室。婉仪虽温婉可人,却终是小儿女心思,心心念念才子佳人,朝朝暮暮。不知世事艰险,国将不国,何以家为。遂留一书,言大业即成,必将迎娶。飘摇而去。山高水长,终至上京,欲救徽钦宗二帝,重掌朝政。乃以诡计纵一豹伤之后假意救之,得以结识完颜宗弼之女。其女名曰完颜安安,果敢英气,熟通汉文,颇为不俗。余因此得见帝姬贵胄或沦为金族姬妾,或置于浣衣院,以供淫乐;更有甚者被卖至民间妓院。而得二帝自幼养尊处优,无卧薪尝胆之思。且欲攀若木之枝,少慰桑榆之景。遂欲保高宗,时值完颜宗弼奔袭扬州,直趋江浙;勇闯天险,强渡长江,连下广德、安吉等地,陷临安府。宋高宗奔明州,其又巧渡曹娥江,逼近明州。欲搜山检海欲捕高宗。余乃诱骗安安南下江南以接近完颜宗弼,效荆轲刺秦之举。旅途困厄,得以与安安惺惺相惜,至和州,方知安安有孕,行至临安,乃置安安于驿馆,独赴张府,遗婉仪一画像,画中为余与安安夫妇二人。余此去生死未卜,欲劝其另觅良人。婉仪泣泪良久,言士之耽兮,尤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不日,乃寄丝帕于驿馆。余善藏之,默视良久。后终见完颜宗弼,孰料其所率部将军纪严明,严令大军穿城而过,不许动民间一草一木。违令者斩!无烧杀劫掠,动辄屠城之举,余不忍杀之。宋将韩世忠困其于黄天荡,俘将献计救之,其勇义可见一斑。况南宋偏安一隅,亲佞远贤。婉仪生性纯良,丝帕之毒,于无意便已暗示,余并非不知。况且用毒之人自是该中毒更深。黄天荡一战后,军中大宴,杯盏有毒,此后余染病久不愈,得金军护送至会宁,余早知不杀金兀术则必为其所杀。其又买通御医毒藏于药。此余皆了然于胸。困惑一世,慷慨赴死,得眠于山清水秀之地,远离硝烟战火。亦为幸事。
番外三郭安安
我本名唤作完颜安安,父亲是完颜宗弼,也就是汉人口中的金兀术。他自幼年时期,就随祖父完颜阿骨打起兵反辽。少年勇锐,冠绝古今。是我们女真族的英雄。我母亲李氏并非金国贵族,她生在宋北境一个书香之家,辽军屡屡侵犯边境,家族最终破败,战乱中母亲随众多民女一起,被掳至辽为婢女,当时她只有十二岁。被派去侍奉辽宗室女耶律南仙。西夏李乾顺即位称崇宗,为了巩固与辽国的关系,李乾顺又两次遣使向辽请婚,大安三年,辽天祚帝封耶律南仙为成安公主,嫁李乾顺为皇后。耶律南仙心思玲珑,将其身边稍有姿色的婢女尽数遣散,以彰显其一枝独秀,姿容无双。至西夏,果受宠爱,生子李仁爱被立为太子。母亲貌美,遂被留在了辽国,她一直伺机逃走,以避免被强制配给士卒的厄运。女真各族首长要定期朝见辽帝,一次父亲随祖父觐见辽帝,母亲偷骑了父亲的大青马欲逃走,后被父亲追上。父亲自小征战,在马背上夺取天下,素来不喜忸怩作态养尊处优的宗室之女。而喜我母亲胆略过人,颇有见识,于是带母亲回了家,只因母亲身份低微,不被宗室承认,好在父亲戎马一生,从未再娶。天祚帝昏庸暴虐,鱼肉女真族无止无休。加之天祚帝在盟会上羞辱了祖父,祖父率部联合北宋灭掉了辽国。归还由辽国窃据北宋的幽云十六州。祖父去世后,按照女真兄终弟及的族规,父亲的叔父完颜吴乞买继位,称金太宗。他为人贪婪,觊觎宋朝疆土财富,继位之初,便着手攻打宋朝。母亲不求富贵显赫,但求一生安稳。我曾有一个兄长,十四岁便随父亲出征,首战便战死疆场。母亲哀痛欲绝,宋朝女子名字很多都叠音,母亲遂唤我为安安。自父亲率兵攻打宋朝以后,很多宋朝的达官显贵帝姬命妇被掳至中都与上京,沦为贱奴。更看到金国宗室贵胄肆意蹂躏这些命悬一线的弱女子。我看这世间盛衰无常,政治利益下是骨肉相离,哀鸿遍野,金国的强国霸业是无数无辜百姓的尸首堆砌起来的,战争中没有赢家。我发誓此生惟愿找一相爱之人,浪迹天涯,远离纷争。二八年华,我养的豹子走丢了,带人寻找,它被猎户所伤,奄奄一息,而有一翩翩公子守候在其旁,器宇轩昂,不似金人粗野蛮横。母豹子虽死,它腹中的两只小豹子却活了下来。我让他入府教我诗书,得知他乃是宋降将之子,本姓裴,名世清。欲雪家耻复国仇,改姓为郭,据说这是一位侠肝义胆的忠臣的姓氏。忠也罢,奸也罢,降也好,守也好,大军压境还不都是死吗!降也许是权宜之计,守也可能只是沽名钓誉。人在年轻时总是空有一腔热血,却不知这是螳臂当车,根本就无力回天。但就是这份赤诚却让我感动不已。我偷偷带他见了宋朝的两位亡国之君,昏庸误国或许本不是他们的错,托生帝王家已经是够沉重了。在整日的惶恐绝望之中,任谁都会颓废不堪,犹如惊弓之鸟的吧。郭世清不死心,还想去江南劝说我父亲给宋朝一个喘息之机。
战乱之中,恐怕只有我能保他安全回去,我骨子里或许就有母亲的执拗与父亲的不安分,留给母亲一封家书,就偷走令牌裹挟细软上路了。这本是一场王朝的救赎,半路就演变成了私奔。艰险之中,人更容易相互依赖,我怀了他的孩子。行至临安,便水土不服,大病一场,他与我安顿在驿馆里,有一次他画了一幅我们两个的画像,画中我引弓骑马,然而画的并不太像,眉心还点着一颗朱砂痣。他说这样显得我更聪慧。我未置可否,我未曾问过他是否婚嫁,怎知他心里是没有别人的,或许他的恋人正在这金粉之地临安城里,一日他带着画像出门,我偷偷跟踪他,他进了一座张宅。很快出来了,回去后画像不见了,几日之后有人带来一方丝帕,绣工精美,边角处有一字,是清的左半边和婉的右半边结合而成的,我猜想这就是他与恋人的山盟海誓。然而我知他是重情重义之人,绝不会弃我与孩子于不顾,遂佯装不知情。后来他并未说服父亲,却帮助父亲脱离险境,父亲知我私逃离家,震怒。遂派一支军队送我们先回上京。世清不知怎么就病了,治了许久不见好,只是每日仍拿出丝帕默默凝视。回到上京,御医说他似有中毒之象,后来我偷偷拿丝帕给御医看,那每针每线里均是剧毒。天长日久,毒会由肌肤渗入五脏六腑,人必死无疑。都知恨可以杀人,殊不知爱也可以杀人。我们的女儿出生时,她的父亲已经长眠在了山川之下。临终前我问过他:心里可还有弥补了。如今心里只有你和孩儿,惟愿能看到孩儿的出生。我会守着丝帕里的秘密,独自去复仇。后来,父亲征战回来,让我嫁给金国一位贵族,我带着金银细软和女儿仓皇出逃。漫长的旅途就像一场噩梦。既然决意离开了,便绝对不会让他们找得到。我一路辗转来到临安,在张府旁边建起一座宅子,自称郭安安。那时张家已经败落,她也只能卖绣为生。我似在无意中故意透露给他,我是从金国逃离回来的,曾侍奉过金兀术的女儿。她丈夫是汉人,娶她不过是为了接近她的父亲金兀术,好杀了他雪耻,然而壮志未酬便死了,死前还呼唤着一个婉儿的名字,话说这临安叫婉的可真不少。我时常带女儿去婉仪家里玩,她未再嫁,再后来,女儿患病死了,我时常想,若不是她,我的夫君也不会死,我的女儿也不会飘零至此,或许也不会早夭。我在她压在案底的那幅画像里做了手脚,模仿他的笔记在卷轴封底里添了一行字: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并诱使她看到。我深知只有亲眼看到的才会更加让人痛彻心扉。我能做的就是尽最大力量周济她,让她活的更久,这样她的悔恨和痛苦也会更久。我时常怀疑,若是他还在,于此情此景他会选择谁?我也不知道那眉心里的朱砂痣是他怎样的感情氤氲出来的。她死了,我的灵魂像是被抽空了,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力量。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