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的儿子

        接近下午三点,天阴得厉害,新闻上说,雨云从科西嘉岛登录法国,今天中午就要飘到波尔多。里克此时正坐在餐馆里,隔着三张桌子,注视着远处的一座高楼。乌云压得很低,悬在高楼的腰上。门前零星的棕榈树随着劲风左右摇晃,塑料袋、烟头还有印着“CHINA TOWN”的外卖盒夹带着灰尘四处打转。几个刚从购物中心出来的人一边咒骂着,一边慌张地跑向停车场。里克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已经没电的手机,他的哥哥西蒙在半个小时之前抢走了充电器,西蒙虽然只比他大上一岁,但要壮上许多。他收回目光,渴求地看着半小时之前他还恨之入骨的兄弟,之前他骑在他脖子上,比划着拳头,嚷嚷着叫他交出充电器,不然叫他好看。

        但是西蒙手机里传来的刀剑炮火的声音诱惑力实在太大了,里克默默地攥紧自己的手机,冷冰冰的手机已经被他捏得又热又粘,他想了想,小声地清了清嗓子,却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他想:我迟早要杀了西蒙。他挪了一下凳子,企图远离西蒙和那部给他带来渴望和羞辱的机器。他默默地靠在椅背上,作为一个十二岁的男孩,他还是太矮了,就算他挺直了背,头顶仍旧难以达到椅背的最高处,他用脚尖来回划拉着米黄色的瓷砖,滋滋的声音让他觉得既痛快又难受。有些冷,他心想。餐馆午休的时候,不会开空调,可他还是觉得冷。他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像个婴儿般地打量周身显得太过庞大的事物,尽管所有的东西他都早已熟悉。一切的巨大影子都显得冷酷无情。

        里克对餐馆里的一切,从物到人,都心怀不满。从这种又笨又重,散发出油漆味的桌椅,到大理石的吧台,再到墙上那些他父亲一意孤行用八十年代中国审美所安排的装饰,他统统不喜欢。再说他的父亲,也就是这家中餐馆的老板,他的母亲,老板娘,他的兄弟,仗着身形欺压他的西蒙,他也不喜欢。也许到了晚些时候,开饭的时候,由于无聊和愤怒激发起的仇恨的快感会有所缓解,但是里克还是很享受缩在椅子上,悄悄地数落与这家餐馆有关的一切。

        大概在十五年前,里克和西蒙的父亲才正式拿到了法国绿卡,很久他是个苍南的油漆匠,工作的重点就是调好又浓又稠的木漆,把新人们家里的各种物什统统漆成红色。之后他也收购过锡纸,最光荣的事迹是在那列开往内蒙的火车上,不吃不喝地站了四十个小时。不过他最爱的行当还是赌博,这让他在八十年代抽起了最好的烟,穿上了最贵的皮鞋,也让他一夜间一无所有,被人打得半死不活。甚至到了法国,很长时间以来他还是以此为生。直到有一天,他的哥哥抽着最好的雪茄,穿着在法国最贵的皮鞋,对他说:“你滚吧,我不会再帮你了。”他瞅见哥哥坐在一张沙发上,身后的神砻里供着财神,香炉里面的几根残香还在袅袅生烟,穿过又红又重的雕着龙凤的茶几,透过还贴着倒"福"字落地窗,他看见了巴黎最普通的夜景。他一语不发,窗上的倒“福”被矗立在巴黎街头几百年的哥特式路灯染上了一层光晕,他掏出卷烟,觉得自己的整个人生都被那张哥哥施舍的机票失真了。那天以后,他开始在哥哥的餐馆里干活,从洗碗工做起,除了一天洗不计其数的盘子外,他还擦地,理货,做各种各样又累又繁杂的工作,每当劳动局的人突然到访,他就自觉地躲到地下仓库,默默地回忆自己在苍南的光辉事迹,在这里,他想起了曾经在麻将场上一掷千金的疯狂场面,与一帮狐朋狗友和人火拼的潇洒姿态,他用硝石、硫磺、木炭做成的炮仗炸掉了一个家伙的耳朵,他还看到了每个年轻的同乡,仿佛进行成人仪式一般,靠着先辈的经验被引向世界各地,他的好朋友有的去了美国,有的去了非洲,每个人在未知面前都跃跃欲试,却又麻木不仁。

        当他在地下仓库度过了八个年头之后,他终于觉得自己有了独立的资本,凭着蹩脚的法语以及辛苦积攒的积蓄,他来到了波尔多,在这座尚未有过多温州同乡涉足的城市里开始搭建自己的王国——那家坐落在瑟农的中国餐馆简直就是属于哥哥的那家的翻版。他从十三区收购了大量夸张地刷上了暗红油漆的桌椅、鲜红的桌罩、黄色的椅垫,塑料梅花,一盆摆在进门处,一盆摆在收款机旁边。两幅《虾》的仿制品。还有不计其数的貌似珐琅的器皿,塑胶筷子,上面用红色的正楷刻着“欢迎光临”。餐馆的细节全部参照着巴黎那家在勾勒。甚至老板本人也是他哥哥的翻版:又瘦又小,尖嘴狐腮,眼角向下弯曲,好似随时要哭出来;老板娘也极像他嫂子的模样:个头矮小,脸色苍白,时刻紧皱的眉头显示着未老先衰的征兆。在跟随老板来到波尔多开始创业的时候,她才不过二十五岁,唯一支撑她不崩溃的理由,就是对整个世界深深的仇恨,她走出国门时,还是个天真简单的女孩,到了当上老板娘的时候,她已经俨然成了一个刻薄市侩的妇人:地球的另一边似乎有种奇异的力量,把她的青春与生命力无限压缩了。 老板在三十三岁的时候,已经有了自己的事业。餐厅的生意既不好也不坏,但是他的财富却一刻没有停止地增长着。

        老板这一年有了西蒙,第二年又有了里克。一切都顺理成章,简直是他哥哥人生的又一次重现。夫妻两人完全没有考虑过两个儿子的人生:太简单了,当这两个亚洲面孔的孩子在波尔多的某家医院相继降生的时候,他们真的觉得除了在餐馆工作自己的孩子什么都干不了。 确实如此,当西蒙和里克上小学的时候,老板基本上可以从他们的相貌中窥探他们命运的秘密了。其实这也不算什么秘密,每年在法国的每个角落,都有成千上万相同背景的孩子在出生,长大,步入社会。他们和法国的孩子一起上小学,老师教他们法语,父母教他们中文,他们告诉别人自己是“法国人”,除了相貌以外,他们就是地地道道的法国人。然后又上初中,下课了就来到餐馆里做工,做前台,做后厨,做得不好就要挨骂,学得慢也要挨骂。等到同学们问起:“你喜欢什么职业?你以后想干什么?”的时候,他们又大都哑口无言。可是他们又都那么优秀,勤劳精明,什么都会却又几乎什么都不懂。 如今老板正在暗暗观察,他想知道谁更适合接手自己的店子。过完这个夏天,里克也要到店里来做工了,西蒙已经做了一年,成绩并不好。西蒙虽然是老大,但是有点懒惰,总是絮絮叨叨,对大人嘴里的温州脏话充满了浓厚的兴趣,他没有里克听话,那台新买的手机是他的命根子,似乎他所有的志向就在那几个虚拟人的身上了。虽然他已经十三岁了,但还是几乎什么都不懂。里克一直以为,西蒙能记住从家到餐馆的二百米路,花费了他全部的智慧。他可以上一秒对痛揍他的父亲恨之入骨,下一秒就被一袋饼干收买,笑脸相迎。他的好兄弟克莱蒙,另一个老板的儿子,也是个傻大个,这是里克的话,“grand con”,也是手机游戏的忠实奴隶。可是老板更希望有个克莱蒙这样的儿子,因为克莱蒙更壮更蠢,至少没有长到比老爸高的时候一有口角就想着挥拳头。

          在里克眼中,西蒙就是个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大的怪物。他记得自己十岁的时候,西蒙又因为电脑对自己大打出手,里克也不是没有想过反抗,但是他实在太瘦小了,比起健壮如牛的兄弟,他就像个婴儿一样毫无还手之力。可每次里克还是抱着一线希望,但又每次都被西蒙打得鼻青脸肿。这次争斗碰巧被老板看见了,他生气看着滚在地上的弟兄俩,一下就猜到是谁在欺负谁,他冲过去,想拽起西蒙,结果发现根本就拽不动,他气急了,冲着西蒙的屁股狠狠踢了两脚,随后扯住他的领子,第二次企图把他拽起,西蒙还是没有起来,只是挪开了一点。西蒙捂着屁股站起来,恶狠狠地看着老板,上去对着他的左眼就是一拳。 “我靠!”老板捂住眼睛,他已经气疯了。 随后的事情是里克这辈子见过最可怕的事情,父子两厮打起来,这是真正的肉搏,从前老板和老板娘吵架,骂脏话、泼牛奶、摔盘子,与这场争斗相比简直是小菜一碟。他们从房间这一头打到那一头,没有一句话,只有拳脚的声音,还有两个人粗重的喘息。里克此时已经远离了战斗中心,他已经吓得说不出话,他默默地看着两个人扭打在一起,仿佛在看一场电影,奇怪地发现心里居然有了某种邪恶的喜悦。渐渐老板占了上风,西蒙毕竟从来没有在火车上站过四十小时的经历。可是老板还是不解气,仍旧继续对着西蒙拳脚相加。等到老板娘看见这一幕并且把他们分开的时候,西蒙已经精疲力竭,完全没有还手之力了。 随后又是一场争吵,老板娘开始对着老板大发雷霆,她先摔了一个花瓶,接着一个盆栽, 然后是书桌上的收音机,随后指着老板的鼻子破口大骂,即使里克听不懂老板娘说的是什么,但也可从老板越来越狰狞的表情中觉察出那是温州话中最粗俗最恶毒的词汇。老板的样子有些滑稽,衣服被扯得变了形,左眼一片乌青,里克突然想起来,有种动物叫做大熊猫,他从来没有见过大熊猫。

          到最后西蒙也没有怎么样,他因为伤的不轻,也没人再去惩罚他。只是里克终于知道了他兄弟的惊人力量,他再也不敢忤逆他的意思了。老板也终于知道了事态的严重性,想教教儿子们什么叫“尊敬长辈”。可是当他在某天语重心长地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发现自己什么都办不了。 那天他在餐桌旁坐下,身后窗外商业中心里人流如织。里克在他旁边,西蒙在他对面,西蒙已经率先从眼前的盘子里挑出一个鸡腿,狼吞虎咽起来。

    “你们不可以打爸爸的。”

    “我没有!”里克立马说。

    “为什么不可以。”西蒙嘟嘟囔囔。

    “呆囊!不可以!像什么话!”老板又生气起来,他厉声说道:“爸爸养你们,给你们吃的,你们不可以打爸爸的。”

    “我也做工,我也擦盘子。”西蒙不满地说。

    “中国都说尊重长辈。总之不可以!”

    “尊重是什么?”里克问,这两个字他念起来还有点生硬,发音有些像是“尊纵”。

    “Respecter!你们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他忽然又想起来,孩子根本没有机会知道。

    “长辈又是什么?”西蒙接道,这次又有点像是“脏被”。

    “总之你们不可以对爸爸妈妈说脏话,不可以顶嘴的!”他们不知道“顶嘴”是什么,老板突然意识到。

      总之那次谈话不算顺利,但是老板和儿子们已经达成了协议,只要他们对自己动手,和自己顶嘴,他就会停掉网络和手机。威胁是最有用的。 后来西蒙倒是温顺了许多,只是还是比不上里克听话,这点老板是看在眼里的。里克和他的兄弟截然相反,他沉默寡言,对父母言听计从,比起兄弟的愚蠢,他的迟钝更像是迂腐。他从来是按照别人的指令,一步一步地走着,似乎完全没有自己的主见。他的功课比哥哥好,但是对老板来说没什么用,他做事比西蒙勤快,但是又显得力不从心。老板的心里早就认定了里克是自己的接班人,但是同时又担心他的软弱会把一切引向歧途。 不过还早,老板安慰自己,他们年纪还小,自己也正当壮年,他还可以尽自己的可能创造更多的财富。他了解如何创造财富,却不知道如何让财富变得有意义,他心安理得地看着自己的钱越来越多,并不担心如何将它们安置,在“他们这群人”几百年来与贫穷、鄙视、痛苦、压榨,以及原住民的斗争中,“他们这群人”早已拥有了一种如何在遥远国度立足的本能,他们会把自己的财富投入到各个能让财富暴涨的领域中,财富对于他们的意义就是:能创造更多财富。因此老板的所有资金,除了维持餐馆的运转,全部投入到地产、证券行业。他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唯一的苦恼,就是他不知道两个儿子是否可以把自己的财富变为更多的资产。 现在看来,西蒙和里克压根没有这个能力,可是老板心里还是隐隐地觉得自己更喜欢里克,这种心情完完全全出自他对哥哥的嫉妒,即使他知道,迫于压力,他肯定会把自己的大部分心血都交给西蒙。

        下午五点多的时候,天阴得厉害,餐厅马上要开始营业了,西蒙还在玩着游戏,里克蜷在椅子里,睡着了。 不一会儿,大师傅来了。大师傅阿峰还不到三十岁,他二十岁的时候报了一个旅行团,项目叫做欧洲四国十日游,他在巴黎下了飞机以后就不见踪影,这一项有预谋的举动让旅行社再没法在法国做生意,但也让阿峰本人也吃了苦头,他在老板家的餐馆里没日没夜地干着黑活,领着微不足道的薪水。不过老板对他算是仁至义尽,不仅帮他摆平了两次审查,而且还在他终于学会做所有菜的时候给了他工作签证。好在阿峰老实本分,仍旧领着比同等厨师要低得多的薪水,在这家餐馆里干着比别人多得多的活。

      “阿芬!阿芬!”听到了开门的声音,西蒙朝着门口看去。

      “怎么啦?玩游戏呢?”阿峰已经对兄弟两个十分熟悉。

      “看我的装备!”

        听到声音,里克醒了,他揉揉眼,渴望地看着阿峰。 阿峰和气地冲着他笑笑:“里克怎么不玩游戏?”

      “充电器被他抢走了!”里克说道。

      “你又欺负你弟弟。”

      “那又怎么了?”听见有人责备自己,西蒙很不开心,又去玩游戏了。 阿峰没有继续说话,走进厨房换衣服去了。 里克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跳下椅子跟着阿峰,他跑到厨房里的简易更衣室,走进去,神秘兮兮地关上了门。

      “你干嘛!”阿峰刚脱下外套,他又高又壮,胳膊上还有工作时被热油溅上留下的伤疤。

      “给你看样东西。”

      “什么东西?” 接着毫无防备地,里克脱下裤子,阿峰看见了里克可怜巴巴的并未发育的阳物,几根稀疏的毛发无力地挂在它的周围,突然觉得有些不舒服,甚至反胃。

      “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里克顿时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他涨红了脸,迅速提上了裤子,他说道: “为什么会有毛?”

          阿峰大大咧咧地说:“问你爸爸去!”随后就走出更衣室,点上火,开始忙活。 里克突然觉得自己被冷落了。

        半个月前,他迎来了人生的第一次遗精,那天他做了一个无比美妙的梦,一个奇怪的身影在梦中进进出出,让他难以忘怀,一种从未有过的愉快和疲惫感在他醒来时遍布全身,随后他发现自己的内裤上湿了一大块,以为自己得了奇怪的病。他没敢告诉任何人,只能在恐惧中又悄悄享受了两次这种快感。他也偷偷观察过西蒙,毕竟如果这种病有传染性,他两的床只有两米之遥,西蒙也应该会有这种症状,但是西蒙每天睡如死猪,也从来没有看见他偷偷去洗脏掉的内裤。关于这一点里克反倒有了一种隐隐的优越感,可是下体慢慢长出的毛发以及时而造访的春梦让他担心不已,他不敢问老板或者老板娘,第一他们看上去对餐馆以外的琐事毫无兴趣,第二他们看上去对除去餐馆以外的现象毫不了解,第三还因为他们只会说简单的法语,而他也只会说少量的中文,况且如果这是件错事怎么办?他不想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被父母责备一番,于是在积攒了大量的勇气之后,他跑去问阿峰,那个看上去还算和蔼的年轻人。可是阿峰却没有给他发问的机会,这真的是件不好的事情吧?阿峰心里早就不惦记这件事了,当里克神秘兮兮地把自己的阳物展示给他的瞬间,他的心里涌起的是无比的轻蔑,出于礼节,他没有当即指责这个十二岁的孩子。他早就忘记了自己十二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实际上也忘记了自己二十岁的样子了,他甚至觉得自己从出生一开始就是这样,他也预感到自己到了老年也不会有所改变。

        里克悻悻地退出了更衣室,来到前台,西蒙还在玩手机游戏。不久老板和老板娘也来了。帮工的越南女人懒散地扫着地,嘴里念念有词,突然她丢下扫帚,夸张地喊道:“OH LA!”

      “什么?”老板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越南人没有听懂,他又用法语重复了一遍,越南人说到:“风把篷子吹掉了。” 老板向窗外望去,自家餐厅的遮阳棚被狂风吹得掉了下来,只有两根联结的铁丝还挂在门楣上,随着劲风一摇一晃,他不由地叹了一口气,天气不好的话,晚上是不会有客人的。他走了出去,开始检查破损的遮阳棚。 老板娘站在吧台后面,也目睹了这一幕,不由悲从中来,认定和老板结婚就是个错误。每当生意不是很好的时候,她就会埋怨从她出生到现在所经历的一切,她快步走到窗前,看着风暴开始袭击这家孤零零地餐馆,觉得老板就是个废物。怎么会在一个会下雨的地方开个中餐馆。

          她说:“又下雨,怎么又下雨。”

        没人理她,老板娘更加愤怒,她看见了西蒙疯狂的按着手机,看见了里克无所事事地站在桌子旁边,老板正要走出门去检查遮阳棚,越南人已经埋起头继续扫地了。她顿时有了一种无依无靠的感觉,她渴望发怒,却苦于找不到对象。 突然她灵光一闪,装作和蔼地对西蒙说道: “西蒙,艾米丽最近老是找你。” 艾米丽是市中心一家中餐馆老板的女儿,她和西蒙上同一所学校。

      “不是找我的,是找里克的。”西蒙懒得搭理。

      “找你做什么!”老板娘转向里克,突然变得很严厉。 里克一阵惊恐,艾米丽从来没有找过他。 “NON!NON!NON!”里克大声否认道。 老板娘眯起眼睛,她不相信里克会说实话,因为她相信西蒙说的,她没有怀疑自己的判断,是有个女孩来过他们家,但是她忘记了是艾米丽还是西西尔,或者是另一个老板的女儿。

    “不是你,难道是西蒙?”

    “不是我。”里克坚决否认。

    “可是艾米丽为什么来我们家?”

    “我怎么知道!”里克几乎喊了出来。

      老板娘顿时觉得自己受了欺骗,刚想破口大骂,却被一阵嘈杂打断了。老板推开门,费力地拖着坏掉的遮阳棚走了进来,泥浆和雨水混合起来又把地板弄得一团糟,越南人立马不满地喊着:“OH LA LA!”,但是老板装作没有听见,他把遮阳棚扔到地上,一语不发地去找工具。 老板娘追在他后面用温州话喊道:“你现在修这个有什么用?!晚上谁会用到这东西!你不知道去干活?”

        老板闷闷地顶了回去:“今天晚上一个人都不会来!” 老板娘还想再说,但是老板已经钻进了脏兮兮的工具间,彻底不理她了。她于是怒气冲冲地对里克说: “肯定是找你的!不承认就别想吃饭!” 阿峰早就预料到这是个轻松的晚上,因此他花了很多心思准备晚饭,他蒸了一只鸡,又煮了一锅肉汤,老板对六人餐的标准一向是两个菜,不能多也不能少。当阿峰端出做好的菜时,完全忽略掉了前台所有人的阴沉,心里唯一担心的就是因为下雨赶不上晚班车,这种现象早已经司空见惯。 今晚餐桌上只有四个人,里克不能上桌吃饭,老板则在锲而不舍地捣鼓那个烂的不行的遮阳棚。大家心里清楚,老板这么做只是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无聊,或者不那么突兀。如果今天遮阳棚不是凑巧的坏掉,他只能在前台无所事事,一直站在同一个地方,直到到了一个他认为问心无愧的时间为止才通知所有人下班。生意从去年开始就不那么好,因为现在更流行吃日本餐,市中心涌现出无数家日餐店,有的甚至比日本还要日本,没有人会跑到郊区,去一家价格不菲却又不那么美味的中餐吃自助,这点老板本人比谁都清楚,但是他才不会放下“尊严”,去开一家他根本看不起的日本餐,他一向认为杀鱼是野蛮人才会干的活,况且他一向讨厌麻烦,不多不少的客人正合他意,只不过一旦工作时间变少了,他和老板娘的相处时间就变多了,所以他每天都处在矛盾之中,一方面想少点客人,减少自己的工作量,一方面又想多点活计,打发时间的同时又不用和老板娘说太多的话。 可是他的儿子们完全不了解他的烦恼,西蒙永远都被手机游戏缠得不可开交,里克则永远都有着说不清的情绪。这点像极了老板娘,老板娘一辈子都在为自己的不幸憎恨整个世界,她似乎生来如此,她总是能找到各种理由安置她的愤怒,而后沉浸在其中,享受着各种背叛,伤害,以及无源的痛苦给她带来的快感。她就是老板整个苦恼的根源,可是她却一向认为老板才是她人生悲剧的始作俑者。她怀着恨意经营她的一切,她对她的房子、店子、身体、家人,时时刻刻怀揣着不满,最可怕的是,她从没有为此不安过。 老板却对此深感不安,当他独自面对老板娘时,心里总有说不清的焦虑,他不知道厌恶和惧怕哪一点占了上风,他也曾自诩是个血性男儿,但是他所有的魄力在十几年与老板娘的博弈中消耗殆尽。

        是的,像他们这类人的婚姻大多凭的是运气。显然老板老板娘的运气都不太好。比起普通人的结合,他们的婚姻更像是一场政治联姻,他们讲求的不是情感,而是实用。当老板揣着自己打黑工挣来的积蓄时,心想,是时候讨个老婆了。老板娘就出现在他的面前,条件与他旗鼓相当,于是他想都没想就结了婚,在注册之前,他甚至没见过老板娘几面,他对老板娘的了解,是在日后的争吵中逐渐加深的。吵的永远都是废话,他了解的也就是浅显得不能再浅显的东西。西蒙和里克,今后也会这样,虽然他们现在都还没长大,但是他们肯定分别会和某个中餐老板的女儿、某个中超老板的女儿,或者本身就是个老板的女孩结婚。他们需要和一个同他们一样勤劳一样无知的人生活,他们别无选择。西蒙大概会和艾米丽结婚,她爸爸的生意做在城市的另外一头,里克应该会和西西尔结婚,但是他不确定,西西尔家的生意不怎么好,他还得看情况定夺。 可是兄弟两个本人对于女孩子的了解,目前仅仅只是止于学校的那些女孩子,他们只知道她们和自己志趣不一,她们很早就不再用零花钱买糖吃,而是有计划地去某几个小服装店,买些花里胡哨的包和便宜的手镯,项链。她们一点也不关心“尤达”的事情,她们只会叽叽喳喳讨论.........兄弟两人根本不知道,因为他们之前完全没有关注过“女孩子”这个事实。

          至少是最近之前没有关注过的。不过当老板娘愤怒地对着西蒙说起“艾米丽”时,里克瞬间觉得自己小腹一紧,一股熟悉的羞耻感从肚脐传来。艾米丽,他心想,艾米丽。他见过艾米丽,她和西蒙一个班,但是他们一点也不熟悉。她比西蒙还要高出一头,有一天她轻快地跑到兄弟两的面前,已经开始发育的胸部因为刚刚跑过微微颤抖,里克就到她胸口那里。艾米丽勉强蹲下身,迫使自己尽量看起来客气一点,她微笑地摸着里克的头,固执地认为他今年充其量才八岁。

      “西蒙长大了呀!”她觉得自己颇为世故。 

      “我...我....”一股夹带着轻微汗味的迷人气体钻进里克的鼻孔,他一时说不上话。

      “他叫里克,怎么了?”西蒙冷冷的说。

      “噢....噢......对不起,对不起。你们有5欧吗?”

          当艾米丽心满意足地拿着5欧,回到一群叽叽喳喳的女声堆中的时候,里克仍然难以平复,他一改往常,忘记了对西蒙的仇恨,天真地问他哥哥: “艾米丽为什么找你借钱?”

        “笨蛋!你看那群人,肯定是偷偷买烟去了!”

      “未成年人不是不能买烟的吗?”

        西蒙觉得自己受到了打扰,恶狠狠地瞪了里克一眼。谁知里克完全忽视了哥哥愤怒的一撇,目光始终追随着艾米丽和那群看起来高大无比的女生。从此“艾米丽”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拥有着微微颤动的刚开始发育的乳房的女性形象,这个形象会蹲下身子,摸他的头,会叫错他的名字,她偷偷跑去买烟,可见她还有一些.....一些...他不会那个词,subtile?不过里克的这一感想仅限于一段很短的时间,随后他的生活又被永无止境的屈辱和争吵填满了,直到老板娘今天又重新提起了她,不,不是她,而是“艾米丽”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所象征的那个形象,又将他置身于奇妙的境地。他发现他不吃不喝竟然并不难过,反倒觉得某种邪恶本能的驱使让他把艾米丽和那些奇怪的梦联系在一起,让他惭愧的同时又让他窃喜,他终于明白,梦中那个神秘的身影就是艾米丽。 如果老板的声音不把他唤醒,他恐怕会用一晚上思念艾米丽,老板愁眉苦脸地从工具间走出来,拽着勉强能分辨得出模样的遮阳篷,刚走到空荡的前台,就一把扔下了遮阳篷,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阿峰,你,下星期开始每天来上班。你,再给我找个二厨或者服务员。西蒙,里克,我们下星期去中国。”

        阿峰和老板娘的脸迅速垮下来了。老板娘怒不可遏,怒气冲冲地把手中的抹布一丢,快步走向老板,说道:

      “什么时候?你不给我说一声?你又乱花钱!”

        老板懒得解释:“你去请个人来洗碗了。”

      老板的这种突发奇想大家早已司空见惯,但是每次却大都让人难以接受。比如这次带着儿子回中国的决定,就是在狭窄逼仄的工具间匆匆做出的。但在老板自己的眼中,这次的决定却是一场有预谋的反抗。他只要再在这间他赖以为生的饭店呆上一个月,他就会彻底疯掉。争吵,天气,循环往复的工作,都会使他发疯。他需要离开,如果没有两个儿子,他真得想一去不复返。他不仅今天是这么想的,昨天也是这么想的,甚至在夏天开始之前就在默默打起了草稿,仔细想来,他和老板娘结婚就为这个决定埋下了伏笔。没错,他对老板娘大为不满,这种仇恨究竟有多深他自己也想象不到。 阿峰自然更加不满,当然,是对老板乃至老板一家不满。他已经被老板剥削的够多了,在这家店微薄的待遇,超出一般的工作量,以及时而老板提出的丝毫不合理的要求,都让他觉得自己没有一个大师傅的尊严。老板回国意味着整个后厨的运作都要由他一个人来负责,而且通天不能休息,到老板回来为止。比起薪水他更在乎的是自由,可是他最美好的时光几乎全部浪费在这家和他一丁点没有关系的餐馆上了。 而西蒙和里克的反应则显得略有迟钝。终于当他们理解了父亲的话以及母亲孜孜不倦的争吵的含义时,都不约而同地感到了痛苦。

        三年之前,他们随父亲去过中国。“中国”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如果非要强加一个意义的话,那就是“世界上最不想去的地方”。 老板的老家在农村,他们可从来没见过被一道道泥巴田埂分割的农田,没有路灯和水泥的街道,满是蛙声和蚊虫的夜晚。他们丝毫忍受不了没有网络和法语的世界。地球另一端的故土,才让他们感到陌生甚至可怕。  

        这件事对里克的打击尤为巨大,彼时他正沉浸在爱情的喜悦中,他已经在慢慢盘算,今后的每一天都在和西蒙仅两米之隔的床上默默思念艾米丽。艾米丽,艾米丽。他心想。艾米丽今年十三岁或者十四岁,她究竟是什么样子?长头发还是短头发?长头发的话,那是扎起来还是披下来?她的脸是什么样子呢?肯定不像老板娘那样死气沉沉,也不像越南人那样灰扑扑的,而是年轻而富有活力的,还有她身上的气味,那是混合了汗味,草香,鱼腥,以及洗衣液的味道,他想起了她那开始发育的胸部,一切都是那么地美好。里克进入了另一番天地,体会到了一种他人生十二年来在这个家这个餐馆中始终无法感受到的情绪。暂时他还无法为其命名,他只知道,在这种情绪面前,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了,他大可把从父母,兄长那里取得的屈辱通通抛在脑后,艾米丽,只要那个身影的名字,那个身影的主人,艾米丽。冥冥之中还有一种阻力,禁止他把这件事情向任何人说起。里克因此变得欢欣鼓舞起来,人生终于有了一点动力或者方向,他终于可以规划一些东西了。不过显然老板的决定浇灭了他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似乎有一瞬间的灵感,一瞬间的欢愉,当里克企图展开翅膀,纵身拥抱天空的时候,父母的发出的信号又及时地将他拉回了地面,所有的快乐都消失殆尽。父亲说:“西蒙,里克,我们下个星期回中国”时,一切仿佛都回到一个无比紧密却无法凝聚的家庭氛围中,里克感到这个氛围境由一种与那种难以名状的情绪截然相反的东西勾勒着,在这里只有刺鼻生硬的钢铁和怒火的味道,所有的一切都是愤怒的产物,在这个家庭中,唯一的生存之道就是始终心怀不满。完了,里克心里想到,艾米丽,完了。

        比起里克的略带哀怨的不满,西蒙的不满完全出于愤怒。他瞪了一眼父亲,紧跟着母亲抱怨了起来:“我什么要去?”“我不想去中国!热死了!”“那里又穷又小,还有虫子!”“东西我不喜欢吃,他们不用叉子,不用叉子怎么吃?” 老板有些生气,但是完全不想争论,他瞪了一眼西蒙: “叫你去,你就去。” 随后就拖起了遮阳篷,向门口走去。 西蒙一下子不知道回答什么,但是他由衷的不想去中国。没有网络甚至没有手机的地方,别说一个月,他一分钟也不想呆。他不能被父亲一个随随便便的决定牵着鼻子走,他破天荒地丢下了手机,跳起来,朝着父亲跑去,一把从背后抱住父亲的脖子,把全身的重量都压上去,半是撒娇半是胁迫的说:

    “我不要回中国。”

    “不要吵!”老板有些不耐烦。

    “我不要回中国嘛!”说着又加大了力度。

    “滚开!”老板一甩胳膊,西蒙却岿然不动。

    “我要留在波尔多!”

    “滚!”老板什么心情都没有,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还是没有挣脱西蒙。

  “我不喜欢中国,我不要回去!”西蒙竭尽全力一吼。 老板懒得再费唇舌,他转过身,使劲推开西蒙,喊道:

    “那你不要去!我带里克回去!永远不要去中国!”

        西蒙完全不管老板是在什么情况下说出这番话的。既然老板那么说,那他一定是不用去了。他心满意足地回到了那张他霸占了几乎一天的座位,又开始永无止境的游戏。 老板闷闷不乐得扫视了一眼身后愤怒的人群,目光并不针对某一个人,随后又拉起了遮阳篷,慢慢朝着店外的狂风暴雨走去。 里克不能理解西蒙对游戏的狂热以及他对待任何事情都歇斯底里的态度,不过他和西蒙那种不愿踏上中国土地的心情却是一样的。西蒙所说的都是事实。里克还有种预感,艾米丽一定不是那块土地的后代,她也一样厌恶那块土地,虽然那块土地被父辈们称为“祖国”。里克当下一点也不想离开波尔多,为了艾米丽也不愿意。 虽然老板的决定每次都遭人痛恨,反对不断,但他总能力排众议达成自己的目的。一个星期后,他不顾西蒙的哭闹和威胁,简单地收拾了点东西,登上了飞往中国的飞机。 就在这短短一个星期中,里克完成了人生最重大的决定,在这一个星期中,他没有哪一天不梦到、不思念艾米丽的。多年以后,如果他还能想起,艾米丽一定是他当之无愧的第一个爱人。她醉人的气味,轻盈的脚步,悦耳的声音,以及微微颤动的胸部,都是一种将他拖拽出深渊的力量。西蒙已经沉溺在那种得天独厚的狂暴里无法自拔,那是他天生的能力。里克懂得忍受每天眼前被怒火所描绘的一切,却无法习惯。他感到艾米丽的世界才是真正的、一个通往幸福的、爱的世界。在那里他可以永远不再和西蒙说话,永远不再见证父母永无止境的争吵,可以永远在那醉人的体香中饱含着爱意做爱,是的,里克决定这次从中国回来,就去找她。 父亲以及兄长可完全不了解他的如意算盘,他们正沉浸在争吵所带来的快感中,他们针对任何事情吵架,行李的分配,午饭的选择,休息的区域。一切的一切,都能引起他们真情实意的争执。真的到了上了飞机,他们便呼呼大睡,完全不理会外物。只有里克心潮澎湃,在飞机的隆隆噪声以及自己心脏撞击的双重折磨下难以入眠。此刻他是多么思念艾米丽。 整趟中国之旅,最令老板吃惊的不是西蒙那日益显露出的狂暴,而且里克一反常态的逆来顺受和沉默不语。从前里克还是会对自己的处境发表一些评论,对明显的不公表示反对,可这次回国,却出奇的听话。老板喜欢别人听他的话,所以对此并不打算深究。可是里克的内心却不像表面那么平静。他时时刻刻都企图把艾米丽的身影糅进当前的情境里。当飞机起飞的时候,他幻想艾米丽坐在他的身边,当飞机降落的时候,他仿佛看见艾米丽解开安全带,从座位上起身,走向出口,在出关的时刻,他们与欧洲人一道排在那条冗长的“外国人”的队列中,他期待艾米丽能和他一同等待。如果他会写作,在他看见苍南那里开阔的沙滩时,他一定要为艾米丽写两个充满爱意的句子。他留意着,留意着,留意着从父亲,哥哥的口中时不时地冒出艾米丽,或者艾米丽父亲的名字。从别人嘴里传来的发音,比起他时刻心中的默念更要扣人心弦。每当此时,他感到艾米丽是真实的,是触手可及的,是一个近在咫尺的梦。

        最为欢欣鼓舞的时刻,是在旅行的最后一个晚上。西蒙已经被蚊虫和寂寞折磨得几欲爆发,而老板则天天和老相识一起喝酒打麻将,完全不想理自己的两个儿子。那天晚上他们的爷爷专门在家里摆了一桌酒,为他们送行。西蒙趴在桌子上,一点胃口也没有,徒劳地想念着手机游戏。里克则默默地进食,艾米丽此刻就坐在她的旁边,支着脑袋,负责对他和蔼地微笑以及散发迷人的体香。 爷爷喝了一点酒,这个在海边生活了一辈子的老渔夫有点介意孙子们的娇生惯养以及不经意间流露的生疏。不过他还是用着蹩脚的普通话笑眯眯地对他们说:

      “小伙子这么大了,再过几年就要结婚喽!”

        老板跟着说道:“西蒙啊,喜不喜欢艾米丽?”

          里克“噌”地一下坐直了。

      “不喜欢!她太丑!”西蒙撇撇嘴,不想说话。

        里克看看西蒙,又看看父亲,最后看着艾米丽,她坐在自己的右手边,仍旧负责对他和蔼地微笑以及散发迷人的体香。

      “哎呀!看女人,不要看长相!艾米丽学习又好又能干。”

      “上次还看见她买烟咧!”

      “你看不上艾米丽,有人能看上!”老板破天荒地好脾气,“里克啊,爸爸让金叔叔把艾米丽嫁给你好不好?” 

          里克吃了一惊,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看着父亲,爷爷的笑脸,惊恐起来,他想去握住艾米丽的手,她就坐在那里,负责对他和蔼地微笑以及散发迷人的体香,可是并没有抓住。

      “我......”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羞红了脸,快救救我!他又一次试图握住艾米丽的手。   

    “Connard!”西蒙幸灾乐祸地笑道。

      老板警告地瞪了西蒙一眼。里克终于收回了不断摸索的右手,紧紧地抄进了上衣口袋。 老板和老板的父亲不久开始大笑,他们什么都没说,就只是粗鲁地大笑,又碰了几杯,随后老板的朋友打电话叫他去打麻将,西蒙和里克便被赶去睡觉了。 在床上,里克辗转难眠,艾米丽谨慎地站在窗边,整个假期中,她都像梦中那样挨着他瘦小的身体,安静地躺着,注视着他,负责对他和蔼地微笑以及散发迷人的体香。可是此刻,艾米丽却谨慎地站在床边,严肃而温柔,丝毫没有被长辈们的粗野喝退。里克望着他,内心被柔情填满着,他多么希望艾米丽能开口说话啊。那声音,他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反反复复地想着艾米丽对他说过的那几句简短的对话,研究每个音节的发音方式。多么美好!艾米丽肯定生气了,他应该像个男子汉一样,在这么多人面前,挺起胸脯,对着父亲的发问勇敢地点头。多年以后他会明白,那只是一句缺乏创意的玩笑话。可是当时的里克正沐浴在爱情中,一切荒诞不经的事实都变成了美妙坚实的泡影。

        里克不准备坐以待毙,尽管他感到乏善可陈的生活仅靠艾米丽的幻影就丰富多彩了起来,但是不久后他仍渴望真实的触感,他的全身都在叫嚣着,大脑的思念再也无法满足他了,当他越靠近法国,这种欲望就越为强烈。是的,他准备到了波尔多,就找艾米丽,告诉他自己为她所遭受的所有痛苦。他要给她他所有的东西,是她让他看到了希望。是她才能让他远离这个充满仇恨和怒火的战场。 里克的第一步,就是低声下气地问哥哥要艾米丽的电话。

    “你问我艾米丽的电话?”西蒙看着手机屏幕,大大咧咧地说。

    “你有没有她的电话?”

    “你要她的电话做什么?”西蒙瞪了他一眼,并不想答应。

    “那次她拿走的5欧,是我给的。”

    “噢,她已经给过我了。”

        里克心有不甘,于是继续问道: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大概就是几个星期前吧,忘记了,别吵我。” 里克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来过好几次?”

    “是的!你管那么多干嘛?” 原来老板娘许久以前的控诉并不是毫无根据的,艾米丽确实来过。不是来找别人,是来找西蒙的。西蒙撒谎完全是出于习惯,他对所有针对自己的问题向来第一时间否认,还出于某种自我保护的本能,艾米丽悄悄对他说起过,要是她父亲知道了她五次三番地来这里,肯定会杀了他们两个。

        里克并不关心多天之前的冤屈,更在乎的是西蒙所陈述的强烈的事实。他的艾米丽一直优雅地站在他的身边,他不敢想象艾米丽真的来过,不是来找他,而是来找西蒙的。他悄悄地用手背擦干了两滴眼泪,好在西蒙正在专心地玩游戏,否则又要嘲笑他一番不可。 之后里克便陷入了无法自拔的痛苦之中,他的艾米丽一直伴他左右。她安慰他,把他搂在怀里,她像一位情人又像一位母亲,她完全超然世外,和西蒙,里克,艾米丽之间的关系没有丝毫联系。和这个硝烟弥漫,怒火疯长的家庭没有丝毫联系。里克就在他的艾米丽的陪伴下,疯狂地搜集各种关于艾米丽存在的证据,他讲早就烂熟于心的艾米丽对他说过的话记在一个本子上,把从他父亲,兄长嘴里听到关于艾米丽的话语也写在上面。他在西蒙的Facebook里找到了艾米丽,他不敢惊扰她,把她每天的动态,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毫无保留地记录了下来,他下载了艾米丽所有的照片,尽管难以和身边的艾米丽重合,但是能拥有这种不会褪色的证物也会让他欣喜若狂。他还时刻紧跟着西蒙,以防哪天艾米丽再突然出现,可是整个夏天都几乎过去了,艾米丽再也没有出现过。

        直到假期的最后一周,里克才第二次真正看见了艾米丽。艾米丽并不是来找谁的,而是跟着自己的父亲来参加温商聚会的,她老实听话地穿着凉鞋,七分裤,还有保守的圆领T-恤,并不像那天搭话一样可爱动人。 里克和西蒙被安排坐在“女人的位置”边,而艾米丽则和她父亲一道被安排坐在“男人的位置”,里克和艾米丽隔着七八个人,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偶尔探出头,勉强瞧见她搭在桌子上的手,略微突起的胸部,还有时不时转动的脑袋。 大人们开始喝酒,西蒙则在狼吞虎咽,不顾形象地吃着,里克不时地像艾米丽的方向望去,希望她能注意到自己,但是艾米丽却一直低着头,像西蒙一样闷头吃饭。 不久,大家都有些醉了,老板突然站起身,脸膛红红的,一看就是喝高了。

        他笑眯眯地问艾米丽:“艾米丽,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

        里克立即费尽地朝着艾米丽望去,希望看到她的表情。  

        四处一片起哄,金老板笑着,拍了拍艾米丽的肩膀。艾米丽迅速丢下手中的餐具,尴尬地笑了起来。

      “说吧!”老板不依不饶。“喜欢西蒙还是里克?”

        里克身旁的大人摸了摸他的脑袋,西蒙翻着白眼,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立马跳下餐桌,玩手机。

          艾米丽的脸开始发红,金老板慢慢说道:“算了,孩子还小,别为难她了。”

          老板坐下,放低了声音,锲而不舍地对艾米丽说:“嫁给里克好不好?”

          里克感激地望着父亲,真是这样的话那简直太好了。

      “行了,行了!”金老板冲着老板摆摆手,并不想继续开玩笑了。

          老板并不买账,用筷子点着桌子,有些恼火,没有回答,他有些下不来台:“艾米丽,说话呀,别让你爸爸为你操心。”

        里克支棱起耳朵,在一片嘈杂声中,他不想错过艾米丽的每道呼吸。 艾米丽的脸越来越红,她尴尬地望着自己的父亲,金老板不知道老板今天发的什么疯,他举起酒杯,示意老板专心喝酒。 老板一口气便喝下了眼前的酒,之后他更加兴奋。在里克的角度,老板现在就是一个无比滑稽的小丑,他手舞足蹈,上窜下跳,他已经得到了足够的关注,但是他这么锲而不舍地逼问艾米丽究竟是为了什么?不得而知。老板并没有觉得多么尴尬,多么不妥,他放弃了艾米丽,像乞讨一般对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发问:“艾米丽是不是应该嫁给里克?” 渐渐在场的人都觉得情况有些不妙,老板确实喝高了。老板娘正在和另一群老板娘讨论生活的艰辛,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已经失控的景象,其他人也喝多了,他们用花生米砸老板,用红酒泼老板,也有几个人开始跟着老板起哄,他们有的说艾米丽应该嫁给西蒙,有的说里克还没长大,充其量才八岁....... 里克呆呆地看着一切,并不知道这场混沌是因什么而起,他的眼中只有艾米丽低垂的脸,突然他的手足无措全都转化为了愤怒,随后他做了一件自己毕生难忘的事情,甚至可以预见这是他离经叛道之路的至高点以及终点。

          他跳上了椅子,用尽全身力气,扯了大嗓门,对着所有人大喊:“Arrêt!” 那声音又尖又细,活像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不过它足够大,所有人都停止了吵闹,慢慢把目光投向了声音的发源地,里克喘着粗气,热泪盈眶地注视着艾米丽,艾米丽也注视着他,他心满意足地想,好了,这下安静了。

      “里克!坐下去!”老板娘看见了里克这样,心里好不尴尬,她站了起来,对他大吼。

        老板娘的话语好像打开了一个阀门,随后大人们开始大笑,觉得只是一个孩子在闹事。人声又渐渐堆积起来,刚才被西蒙开辟的安详瞬间又慢慢被各种各样的嘈杂填满了,里克没有动弹,他看着艾米丽,艾米丽也看着他,他突然无法再把这个艾米丽和他的艾米丽叠加起来,他的艾米丽心满意足地揣着5欧翩然走开的时候,就永远走开了,他看着艾米丽那并不熟悉的脸,居然可以轻易地想象她的十五岁,十六岁,二十岁,甚至五十岁。在这里坐的每一个女人都是她的未来,都是她成长的参照。艾米丽并不是特殊的,她不能带他离开这里,她将会像这里的每一个女人那样,把他越绑越紧,把他彻底地拖向泥潭。艾米丽又低下了头,不再看里克。四周越堆越高的吵闹声反倒成了一种掩护,没有谁注意到里克站在那里,呆呆地流下了眼泪,甚至也没有人记得那天晚上,一个老板的儿子英勇地爬上凳子,叫所有人停下,就连老板如此失态的景象也没有人再记得了。因为那天晚上,人们都和了太多的酒,吹了太多的牛,开了太多的玩笑,又有谁会去在乎那个胡闹的小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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