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旧作~
——天人两相隔,不见杏花村。——
——天人永世两相隔,从此不见杏花村。——
城里人,城里孩子,我不觉得自己有故乡,所谓故园情结更是淡薄得趋乎于无。
小时候起唯一依恋的,便是爷爷奶奶家——一树一树粉白的梨花,散着泥土清香的土路小道,路边总是有一群摇摇晃晃行着的鹅或鸭,行过一座极短的木桥,再走个几十步,便能看到第三户画着两头气势凛凛雄狮的两扇铁门了。
不过总是坐车去的,开了车门跳下来,正正好地踩在石头的水井盖上,蹬蹬跑去后备箱拿了小孩一年一度的盛宴——一大包小食品,再蹬蹬蹬冲进门大叫一声 “爷爷奶奶我来啦!” 冲进那间在幼时心中几乎称得上大别墅房子的门,闷头撞入东屋,抱着一堆零食往炕上一跃——完美!
毕竟和城里离得远,开始一年才回来两三回。春节是一定回来过的,于是每年这个时候我便无比激动,起得比谁都早,一来就不想走,满心满脑瞎琢磨,不过是为了多待几个时辰。
于幼时的我,这儿有无限的乐趣。在屋里窜上窜下,趴在被子垫子枕头摞起再用布单罩好的“城堡”上,想象这自己是一位久不见天日的古堡中的公主;在院子里喂鸡扒拉菜,提个小板凳能对着一株黄瓜发半天呆;出了门那更不得了哇,门前小道对面的土垛,在小小的我看来仿佛宝藏,什么玻璃珠哇各色贝壳哇,都是了不起的宝贝(别问我为什么有那么多贝壳,我一度坚信这儿曾是海底来着。)奶奶曾在门前小木房里养过一群小黑鸭,憨头憨脑的。偶尔牵了姐姐出来散步,那座很短的桥下是一条两旁是缓坡的河,坡上长满了蒿草,总有妇人在蒿草间河边捶打衣服。沿河走上几分钟,在寥寥几间小卖部中随便哪家买几样摔炮,几根棒棒糖,再慢悠悠地往家走。
总是回来过春节嘛,一大家子人住下,那房间完全绰绰有余,在这儿,只要有点味道的传统节日风俗都是一样不落。爷爷自做了窗花对联挂贴,家人拿了熬的浆糊往窗子旁粘,都忙上忙下粘得满手仍咧嘴笑得开心;中午菜肴丰盛,尽情吃喝;等不及天黑便与哥哥揣了各种炮竹,在小院里变着花样地玩;虔诚上香祈求祖先庇佑;唠唠嗑吃吃水果看看电视,一下午轻易便溜走了。
天终于黑了,一大家子人便挤在主屋里,看当时还没有那么烂的春晚。外面未有片刻安静,各种礼花鞭炮齐上阵。终于迎来了年夜饭,主心骨自然是饺子,妯娌们忙了一下午,包钱包糖包小枣,白菜馅韭菜馅三鲜馅西红柿鸡蛋馅……应有尽有,调得刚刚好的蒜酱,瞬间让一桌鸡鸭鱼肉黯然失色了。
吃饱喝足之后,我最困难的时候到了——又想看春晚,又想放炮竹呲花,一刻也闲不住,抓耳挠腮,又怕炮竹没了又怕错过了节目,哎呀,太忙了。
记忆中最深刻的有一年,天冷得出奇,窗上结满了冰花,我格外兴奋,看不了几眼节目便趴在窗前,一边呵气一边一个劲往外瞅,一切便都具有了别样的美感。突然,烟花的璀璨流光下浓烟冒起——家门口那两个人高的大柴草垛不知被哪崩的火星点着了,委实吓人。于是,女人小孩留下,一屋子男丁全往外冲,不时有再回来接水的,我们在屋里心砰砰跳着,看着窗外火势时大时小,终被扑灭时大家都长长舒了口气。事后都笑说今年红红火火了。我看着当时不过十四五岁的表哥毫无畏惧地救火,心中总是不无敬佩。
夜再深一深,上香祭祖,心中总是格外虔诚宁静。
一夜甜睡,次日清晨穿新衣拜年,之后无甚特别,几天后便各自回家了。
后来,都有了车,交通方便了,去得便频,我却渐渐不似之前那样向往回去了。具体原因说不上,可能是同爸爸睡一屋时响亮的呼噜声令人彻夜难眠,可能是随着年岁渐长发现与兄姐越来越无共同话题,更多时候是一人捧着一手机,可能是面对爷爷奶奶慈爱目光张口却不知聊什么……
再后来,想回去也无法回去了,爷爷奶奶身体都出了点问题,来城里看病。乡下冷,爷爷奶奶便来二大大家住了一冬天。
再后来的冬天,爷爷奶奶租了房子。
再后来,爷爷病逝,奶奶轮流住在城里儿女家,或是回乡下。
再后来,奶奶病逝了。
我住校考试,大人们瞒了我爷爷的葬礼。
所以,我真正意义上目送亲人离开,是在奶奶的告别式上。
在那之前,从我知道开始已连续流了五个小时的泪。
我以为我把一生的泪都流干了,谁知听到告别词时,那些平淡的字眼让我干涸的眼重新滚落滚烫的泪。
她一生温柔贤淑,是的,她从没对我发过火,连大声严厉说话都没有。
我接连失去了两个深爱我的人,半年里。
苏轼说,故乡无此好湖山。
是,故乡,甚至连湖和山都没有。
有的,只是一片宁静的海,蔚蓝,粼粼,爷爷曾在海边为我从渔船上刚捞上来的鱼中细心挑拣,奶奶曾微笑着牵我一步一步走,姐姐哥哥曾与我一起抓着小螃蟹,大大大妈们默默凝视,静静微笑……
有的,只是一村粉白的梨花,几条土路小道,摇摇晃晃着的鹅或鸭,极短的木桥,两扇画着狮子的大铁门,石头的水井盖,一个小院子,一幢大平房,门前小小木屋里的小黑鸭,对面宝藏般的小土垛,一条长满蒿草的河,窗花对联彩旗,一台老电视,漫天的烟花,结了冰花的窗子。
有的只是两个微笑的老人,一个和乐融融的大家庭。
杏花村?杏花村到底是在哪儿呢?
已经不见了。
斯人已逝,杏花村,还有杏花村吗?
——女儿写于清明,怀念两位逝去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