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飞屋环游记》2009年上映的时候,只有3D版供选择。当时我所在的城市里,仅有一间影院的一个厅能放3D电影,因要戴特制的眼镜,票价比平常电影贵一倍。我近视,两副眼镜叠着,眼睛鼻子都受罪。放完,字幕起来,愤愤地觉得,这电影不用3D效果,照样完美得一塌糊涂。
一个导演一辈子只拍一部电影。皮克斯的团队凝聚的所有想象力,也一直在将一种类型不断推向新高度。《飞屋》的主题,照例是小人物、小梦想、小情感,都是皮克斯未变的好手艺。老头卡尔与老伴儿艾丽从小就希望去南美仙境瀑布探险,结果一生里各种琐事耽搁,未能成行。艾丽去世,卡尔消沉,建筑商要拆他的老屋,做了一辈子气球的卡尔用几万只气球拴了屋子,与一个误入他家的小男孩儿罗素一起飞去了南美。
人物设计上,皮克斯还是用“缺憾”来塑造。没有一个角色看起来哪怕是有一点优秀的,人人身上毛病一大堆:老头固执、小男孩儿有点笨、大鸟显得滑稽、小狗憨厚胆小。这些角色做的事情,都是在弥补自己的遗憾。卡尔的所谓梦想,说起来只是与老婆到南美玩一趟,曾经也买好机票,老婆却病重。小男孩罗素还不知道理想为何物,他只是缺一枚“帮助老人徽章”,晋级学校的“高级探险家”,天天背野营用品,真到了南美,帐篷也搭不起来,心底深处,是等到有了徽章,希望的是自己老不在家的爸爸能参加典礼。但有缺憾的人身上都有勇气,这是人生最可宝贵的品质之一。为了让大鸟成功回到鸟宝宝身边,四个并不出众的角色都拿出来勇气,尽全部力气打败蒙兹。
其实大反派蒙兹也是类似的。他曾是有大梦想的人,赫赫有名,如今老迈而隐居南美深山的探险家,梦想早变了变态的野心,豢养一群凶狗,誓死要抓住南美大鸟向世人证明自己。
没有英雄,人人都是英雄。这催泪剂从卓别林时代就开始使用了,似乎永远不会失效。加上完满的细节,各种好笑的喜剧段落,皮克斯式美好氛围,《飞屋》便无敌了。
二
《瓦力》上映的时候,我思索皮克斯到了超越技术的境界,技术的高超全在银幕上,但观众只看见故事与情感。到《飞屋环游记》,皮克斯的3D技术仍在爬升,导演皮特·多科特(Pete Docter)渲染各种材质的明丽感,以通透氤氲的光线、艳丽的色彩“创造”了南美委内瑞拉特普山(tepui mountains)的景色。为搜集布景素材,多科特与皮克斯艺术家搭飞机到委内瑞拉,做吉普、直升机在雨林与山中探险数天,但最后多科特说,尽管技术不成问题,但他不能将这现实的景色照搬、再现到一部动画电影中,那样看起来太怪异。他要创造“超现实”的效果,让观众内心感受到“真实”的南美。所以当气球飞到南美上空,云雾散尽,青翠欲滴,一片惊艳。
在电影语言技巧上,皮克斯如今有一种极可贵的尝试,他们努力在电影中进行默片技巧的复兴。影片在南美丛林、天空中飞屋与大飞艇的交战,这类动作场景不必说,其他动画片或动作电影中也都要调动最强大的纯画面技巧为观众提供类似的刺激。更叫人敬佩的,他们努力用默片的形式讲述日常的真挚感情,不惊险、不刺激,就是一派温情脉脉。这是不管3D、2D还是别的什么D技术都做不出来的。这种情感,好比卓别林《淘金记》的吃皮鞋与面包舞,那是生活窘迫到极点之下,夏洛特仍努力保存一种人尊严中的优雅与幽默感。卓别林的伟大也并非他的好笑,而是好笑背后对这个世界、对感情仍存希望的意念。这伟大仅靠镜头语言与演员表演展现,是纯粹电影式的。
《飞屋环游记》开头五分钟左右卡尔那段默片式的一生描绘也便如此,音乐中仅靠角色的动作与镜头语言展示的,有日常相聚的小幸福,有生不了小孩儿的大遗憾,有为共同目标积攒费的奋斗,有目睹亲人过世的悲恸。上一部《瓦力》,瓦力与伊娃所有的情感的启蒙、铺展、完满,也是全无语言,伊娃甚至连神情都仅有一个电子屏现实的两只眼睛。
皮克斯这种尝试,在如今电影世界比任何技术的突进都可贵万倍,他们让最先进的技术义无反顾地投靠了电影的本质。
三
回归电影本质,也为了电影更好地打动观众。我相信皮克斯埋头做下去,他们经营自己3D技术不断达到业界最先进的程度,致力探索默片技巧,目的永远都只是讲个好故事、带一份真感情,还原一点人生道理。比如《飞屋》开头的默片五分钟,卡尔与艾丽拿出一个储蓄罐来储存旅游经费,但车胎破了、房顶坏了、人生病了,生活不断叫他们敲碎储蓄罐,现实与梦想的那一点点差距就是如此无奈。但当卡尔到了南美,翻开艾丽留给他的那本“探险笔记本”,发现原本打算记录探险经验的空白处被贴满了两人一生的温馨片段。卡尔突然就懂得,普通生活也算一份探险,他与艾丽能够幸福一生,在现在这个叫人头疼的世界,何以不是早就到飞起来,飞到了他们心中仙境瀑布美好风景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