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分裂传说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笔只是为了去消除一个城市传说。
我精明地计划好了公交车的换乘路线,这个过程经过我反复实验,已经能让我乘坐公交车同乘坐专车一样方便。我在早晨的九点半(一个不算太晚也不算太早的时间)来到这家咖啡馆的门口(有大顶的遮阳伞和玻璃桌让人在室外谈事情),透过反光的玻璃,我注意到客人很少,身后只有一个同时坐下的穿着随意的姑娘。
我什么都没有点,只是等着传说,又或是那个歌手出现。
鼻尖有点发凉,入冬了,我象征性地加了一层毛线衣,阳光才肯暖和地住在我的身上,发出好闻的稻子香味,它们透过玻璃是鱼鳞一样闪耀的斑点。我摆着什么姿势都不合适,所以我就索性在脑子里回放了一遍那个很恐怖的传说。
比一般的传说要新鲜,它是近两年才流传出来的。但是这个传说和所有的城市传说一样,都无迹可寻。大概是三年前的一个晚上,一个醉酒的人投河自尽——当然如果只是这样那无所谓传说。那是一个才高二的青年,据说是本地高中的,出于某种原因跳进了那条不出两米的小河,更惊异的是他并没有死去,而是从河的另一边湿淋淋地爬了上来,变成了两个一模一样的他,像是被河复制了一样,也像是被河的水拉裂成了两个。他们吐出鲜红的舌头,去舔舐他那些光滑的,新生动物有黏膜般的外表面,之后那两个人行速飞快,他们永远都是湿透的,有些毛孔分泌的腻滑的黏液,像是挤出牙膏。脚印深陷进泥土,不出一会儿,里面就开始渗透出鲜红的血液……
然而本地高中一致否认自己的学校里有一位学生失踪,又或者是分裂成怪物了,当然这件事有过目击者,只是时至今日连目击者都成了传说的一部分。消息就这样封锁了三年,连河的周围也加上了几道密格的栅栏。有人说那是一个诗人,不知道那是他的代名还是职业,全市的人统一称他是“诗人”,只是他把自己掰成两半,身体里“孤独”的那块变成了一位“歌手”,“自由”的那块变成了“画家”。
之后灵异的事情接连发生。有学生放学经过河边,总是在夜幕降临与路灯亮起的一段间隔期,看见两个浑身湿透的人,吐着滴出鲜血的舌头望着他们。那两个怪物能动的只有眼睛,像指针,一格一格地随眼前的学生所移动。知道路灯亮起,便出现了沿路排列的一张张湿透的长椅。为此,城市里又提早了开灯的时间。最近也有人说在河边的栅栏里看见忽而晃过的人影,左右徘徊,好像是在等待什么,于是又刺激着政府加高了栅栏。
这个传说并不高明,不会比任何一个别的城市的传说来得恐怖。“真是一又一件无聊的事。”那时候我在河边就意识到了,人们的好奇心或者是本能性的害怕在作怪。没错,那个在河边晃悠的人就是我。
作为一个专业的网络直播人,虽说人气不怎么样,但干一行爱一行,还是要培养自己过人的勇气和出色的洞察力。封锁的河道里说不定还存在着一些问题,这个可能性一直驱使我去看看。知道我去了之后才发现,这并不是悬疑小说,在河里可以看见突然浮起的尸体或是什么水怪,这里除了河道就是一片光秃的泥地。流淌的小河清澈见底,整个城市也是罕见的,这就显得周围的这些栅栏太多余了,像是一排的警车围住了一个不明事理的婴儿。
不过,我当然是有线索的。歌手的身影在平时比较难找,但画家就不一定了。我询问了好多隐秘在城市深处的画家组织,才知道最近确实出现了一位很古怪的画家。没有一个人和他有过交集,此人的绘画手法阴暗,意义晦涩,他给自己画的头像是一个有着刺青的蒙娜丽莎。接过来看的几张画,发现他都极其喜爱鲜红和暗黑,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张画上面只有一轮红色的月亮,画纸很脏,又让人感觉是从密室里看出去的。每次参加比赛的时候,他只是会匆匆地寄来画稿,再接着音讯全无。
不止一个人怀疑过他就是那个传说的一部分,原型,或者是见证者。这让我兴奋,甚至是窃喜。“城市分裂传说”这个热点被上百万个同城的人关注,只是三年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有准确的消息,于是这就成了众人喉管中咽不下去的一根鱼刺,在想起来的时候还是有着痛痒感。如果我今天顺利,那一些隐藏的上百万个粉丝都会被我收入帐下。
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个人的电话倒是很快就找到了,记录在画家组织的花名册里,然后打过去,用五分钟谈妥,是一个疲惫的男声,说了一连串的“嗯”。
我打开塑料瓶,喝了口水,再用力盖上。歪着头看店里的钟,没想到又过去了一刻。
也正是我歪头的时候,我注意到我身后这个装束普通的女生。看不清楚,只是在眼角呈一团浅浅的白色,大概是丝一类的连衣裙。
她给了我一种很陌生的安全感。因为还好不是我一个人干坐着。
我知道她从下车起就认定了这里,算不上是跟着我,但也肯定不是对咖啡有着狂热——她也没有点任何东西。
云满了头顶,大路上飞散起尘埃,快接近正午,居然有洒水车经过。有送外卖的人来店里解决那些营业员的生存问题。
他终于像是一个车轮一样滚来了。第一眼我就知道,那样体型,绝对不可能是怪物。
“你好……你好”他总是不断地重复同一句话,好像是他太胖了,说什么话,声波就要在腹腔里多回转几圈。之后他坐定,确认我是我,再像是扒皮一样,扒下黑棉帽和黑围巾。还原到一个粽子被剥干净的样子。
事实上我已经迫不及待了,我如同是在向亚里士多德什么的人询问世界的真理,嘴皮子一动我就要知道整个世界的样子。“城市分裂传说,和先生你有关吧。”我往前凑了凑,假装是在调整坐姿。我能闻见这个胖子嘴里的一口鲜奶的味道,是一种极其幼稚的恶臭,与我脑中所构想的鲜血相去甚远。
“那个我最熟悉不过了。”
“那太好了,没想到你这么大方就说出来了。”
“那——可不,都是自己亲手画的画嘛。”
胖子说出的话在他肥腻的脸上波澜不惊,像极了那些令人呕吐的黏液,除此之外,便是他毫无价值的消息。
“你说是你自己画的漫画?”我像是从正面受了一拳,痛得只顾得捂脸而忘了还手。
他很自豪地点了点头。这人确实与城市传说有关,他不过是很幸运地利用这个传说制造了一个噱头,让两个怪物在漫画里为非作歹。这种思考方式太符合一个孤僻、自卑、油腻的肥宅了。
“超自然、超灵异、超血腥的同人故事,至少在本市是绝对新鲜的,顺着这个ip抄火自己,我就不用那样默默无闻地给一些三流报社画插图了,我每天都可以画自己喜欢的东西,哇,这不就是像个大艺术家么?太好了——到时候送你一本,别客气,今天我开心。”
天哪!我在心里大呼,这个胖子连心智发育都不完全,我是来解释这个传说的,你居然给我出了本漫画越抹越黑。
从更直接的方面来说,我是来消除这个传说,因为这里面有我的责任。
我的心在发抖,倒不因为是害怕,是一种快接近真相却发现是假相的一种兴奋遏制。我等了那么久,实在是等不住了,此刻我宁愿是被逮捕或者是当面殴打,总之我愿意接受一切裁决。三年和一个堕落的过程那样久。
我只想在惩罚到来之前消除这个传说。在我看了看身后的女生之后,对那个胖子说了,这证明我这么多年来不疯、不傻、不阴暗。为的是等到有人能够倾听。
我说:“我就是那个‘诗人’,我就是传说。”
【2】
在学校的日子像是记忆里熬中药的外婆,我觉得她越熬越苦,连搅动的勺子都要烂在里面。
但我不会反抗,我也不会喜欢,很多人的想法应该和我差不多。而且包括情窦的事情我也一直在关注,却也总是没做好(为什么一定是这件事?)。我似乎喜欢每一个对我微笑的女生,或许她们有很吸引人的大眼睛,有些独特的行走姿势,很迷人的声音……
我数不过来,我喜欢每一个,我惭愧地觉得那个“喜欢”的按钮被自己摁坏了。
每一个浅层次的喜欢,到底来说还是无限接近于0,有时候还会突然消失。
当然也可能突然将所有的喜欢都凝聚在一个人身上而达到满值。质变是量变的必然结果。
三年前9月20日的第一节课就是探究自然灾害的地理课,也许一辈子都去不了美国的我听着如何逃避美国的龙卷风,非地震带的我们研究地震的时候要怎么保住小命。男老师个子矮小,头发稀疏,给人很彻底的亲切感,因为他在刚才徒手抓起了女生柜子里的一只蟑螂,并夸它富含蛋白质。
“地震来了我们该做些什么呢……手护头……开阔地……还有……”他的语速冲击着我厚重的耳膜,幸而我摘了一句我没听过的记下来:地震时打开收音机,仔细倾听关于地震情况的播报。可现在谁还留着一个专门的机器作为收音机?
近秋,早城的上方竖起了些薄雾,是立体的一道纱面,不移动也不消散,像是一个大穹顶。一串铁锁,其实是连续的黑鸟,有秩序地保持着彼此的距离,从半空的浑白里戳出一个小孔,安详的延伸开来,像是有人用铅笔正拉开一条黑线。
也有铅粉间断的地方,在最末尾,生硬地融化了一角。说是颜色淡去,其实那又是一只偏灰色的鸽子,极清醒又慌张地扑棱翅膀想连上那处空白。它太拼命了,直到那条线画得越远,我也还想着挺直身子去看更多。
我的座位并不是靠窗的,而是隔着我的同桌,所以我只得顺着她的轮廓去看,我左摇右摆的样子终于激起了她的一丝好奇,单纯也只是好奇而已。她没有看我,只是直接望向那片庄严的灰白色大幕,眼尖地瞧见了那被蹭淡的鸟。
“你是在看那只鸟?”,有诗说,白鹭立雪,愚人看鹭,聪者观雪,智者见白。我当然是那个愚者,看最能引起本能反应的东西,她说的这句话大概是挑衅我的意思,充满了嘲讽的意味。特使是在说多大的人了还会在上课开小差的时候关心鸟类同胞。
我有点失去尊严,脸上发烫:“我是想抓一只。”
“哦?那只灰色的不是很适合么?又笨又傻,很好抓。”亏她能扯到这个时候,一场无耻的对话终于与冷场的脱口秀一样结束了,她继续听课,我继续写东西。我知道现在还认为那个“又笨又傻”是在骂我的。
放在今天这些东西是小说。放在当时是与手机和女友并称毁掉高中人生的战略毒品。于是我部分时间还是写诗,比较零散,深入浅出。
别的诗都记不住几句,最有纪念意义的大概还是《南国》。它写在我自己预谋制造传说,并准备实施辍学手段的那天——9月21日。
要做一个榜样烈士是最困难的,我更愿意做一个自我安慰型的烈士。
放学后5点像哮喘病人气息的骄阳里,我靠着刚干了漆的工业味公园长椅上。
不相识的人正经过,他们放松,无所事事,像极了一个个辍学的人。我在想,辍学的人此刻是在消闲,我此刻也是在消闲,那么正好此刻,我与一个辍学的人是等同的。
而为什么要辍学,有什么原始的冲动,都不记得了。因为我只是造了瓶自溺其中的无商标的酒,也像是被设定好了程序,到了这个年纪就萌生了这个想法。我是个在放学后辍学的人,实际上第二天早晨我又得认命回去。
准确的说是一种在梦里犯罪的美好叛逆想法。
而属于一个辍学人的地方在哪里?我考虑过网吧,但一想到那种一排机子配桶泡面的冷漠感,并不会引起别人多少重视,还是算了。而游戏厅的话,一个人去像是个疯子,败坏形象。而舞厅又太奔放,且不说我这个身高找不到舞伴,万一牵错了说不定会惹到几个道上的人。思来想去还是酒吧最适合我,“醉”是一个丑美共生的词语,周遭的对你的印象,厌恶与怜惜只隔着短短的一层。好的酒吧会有现场乐队,再差至少也是有厕所和做鸡尾酒甩瓶子的小哥,算得上是一个低成本多享受的杂糅地,那就非去不可。
想制造传说的念头就是在这里冒出来的。
这个名为“踏马”的酒馆,像是土拨鼠的洞穴,攒动着一个个发光(被灯照的)的头颅,眯起眼睛的时候就好像是踩进了银河。酒保很忙,吧台前排起了长龙,前面的黑衣陌生人都在手里握着个手机,很显然我是没有的。我嫉恨这种慢的感觉,买瓶代表叛逆的酒都要和在食堂打餐一样,老头似地移动。
酒到最后甚至就不够了,那个年轻的试用生一次又一次向后面吼着。调酒师时常接不住抛向空中的铁瓶,洒出各种颜色的液体,摆在一旁的抹布染得与彩虹一般。幸运接到一杯酒的人,慌忙拿手指去碰,酒带着荧光,照亮口渴的人如同黑炭的手。
大概是身高的原因。但在这里没有人会笑话我。四面都排起人后,我像是被困在一方露天的黑屋里,也像上课的时候用笔盖罩住的小虫,随着笔盖的移动而疾走才能存活下去。
接着,一个面色微红,眼神迷离的高挑女人找到我(像是专门地),用很轻但是我听清楚的话来喊着我的名字,没有人应答显得很尴尬,所以我只好又从黑屋里打墙出去,眼睁睁地看着队伍在我的眼前合上。
“这个是你,还是这个是你?这两个好像是同一个名字。”她拿着我的学生证和校牌问我,她并没有看清这两个人都是我,而且我用的还是同一张照片。
我用辍学生该有的傲慢一把夺走她手里的东西,她略带醉意地摇了一下。我觉得她大概已经是工作了,衣服穿得成熟且平常。然后我向她表示了我的愤怒,并夸大到法律层面批评她把我从队伍里叫出去,损害了我的利益。当然她也从道德角度说了我的饿忘恩负义,毕竟那些东西是我掉的。
她最后想了一下,很认真地在考虑,终于没换上气想出来,说了句:“我去问问我的男朋友。”就像个摇摆的企鹅一样走了。
结果是她带来了第二只摇摆的企鹅。男人说他将近三十,但并不像,衣服华丽时尚,只有发型还是贴近原始人类对进化的那种渴望。他们这队情侣像开年纪大会一样把我审视了一番,搔头,搔脸,然后互相搓手。
“我们也没有买到酒,但我们能帮你做点事情,大概是任何事。”
他们不是从灯里飞出来的,我也没有什么刻了星星的珠子,我还是将信将疑。出于人原本的野心,我把犯罪定格在法律道德之内,造一个终极目标。
“把我变成一个传说怎么样?”我说。
酒馆里大多数人喝啤酒喜欢加冰,那些冰块碰撞着,有人“呼啦”一口咽下去,有人像嚼牛排一样“啪啦啪啦”大嚼冰块,很冷也很绝情的声音。
“你到底是个诗人,还是个学生?”
“既是又是,这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矛盾观。”
“尽是屁话,不过我已经想好了,我们可以来一个最低成本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