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回老家,发现故乡的县镇已远不是我心底的模样。小时候午觉误了上学十分钟出头就能从南端广场一路小跑到北侧学校的窄马路不见了(连广场也不见啦),长途客运站门口簇拥着连锁快捷酒店,出租车与私家车师傅热络地边聊天边抢生意。
爷爷奶奶和姑姑搬入了回迁小区的新居,仰起脖子冷风呼呼灌上好一会儿才能望到顶,一入夜,楼廓都闪烁起流动的霓虹。这就是见证我歪歪扭扭骑起自行车的院落么?它仿佛连骨架都已荡然无存。
不过,生活条件的进步总是好的,我自私的乡情不过是带着披沙拣金的玫瑰色滤镜罢了,自不必掀起什么矫揉的慨叹。南方冬寒终于有空调和电暖助力,那些关于旧日样貌的失落也都被敞开的衣襟抱走了。遗憾的是那几日大多天阴,节日商铺歇业又添了萧条。临走细雨霏霏,终究丝丝缕缕把离情别绪敲进行李,于是在候车大厅的土特产商店抓了两只最小的瓶子,压平起皱的心思。
回京后冰箱里清香粘牙的桂花米糕、紧实馥郁的卤兔腿、澄黄多汁的蟹肉包一天天矮下去,诸多记忆深处的片段却意外泛起,色泽明朗、细节生动。
(一)缝纫机
老房子在印象里总笼着一层浅草绿色的纱,比老式电冰箱再淡一点那种。因为白墙的下半截都齐齐刷着这颜色的墙漆。这样的风格现在极少见到了。
屋子框架直白,一踏进门就扎在了客厅腹地,你很难不注意到正前方一幅大得不成比例的迎客松图。它与屋子里其他的一切在气氛上都格格不入,但我从未好奇过它的来历,只偏好坐在见不着它的那块方凳上吃饭,也不愿在宽敞的饭桌上写作业。
右手边我与姑姑合睡的小屋里有一台脚踏缝纫机,黑底饰黄铜纹样,镂空踏板绞着扭花。栗黄色木纹桌子富余的空间并不大,不知为何,我偏偏喜欢歪着身子挤在它左侧写写画画。两片脚掌又都要满满地踩在踏板上,一悠一悠觉得快乐极了。
家中的缝纫机并不常出工。年复一年接长的棉毛裤边、衣裳手帕的绣花锁边等等,都惯用手工,针脚细密牢靠。要往裙腰袖套匝松紧带时才笃笃笃地打起来。如今它早已退休,摆作陈设恐怕都突兀跳脱。哪想这次没见到,竟掀出许多陈年画面。
我们有时也去裁缝铺。常是姑姑听说哪间从工厂拿了新花样的布匹,就领着我去看。大卷大卷的青年布、泡泡纱、的确良…绕着长板从齐我肩高的铺面堆上去,趿拉着碎毛边,风一吹像能散发出一整个花园的芬芳。
裁缝铺还有很多又厚又重的图样集子,藏着海量款式的剪裁图和模特儿示范。它们大多用亮亮的薄挂历纸全彩印刷,像后来理发店的烫染图选。小衫和裙子的式样都不许小孩子随便挑拣,因而我格外认真地行使选择花布的有限权利,运气好还能配上几枚漂亮的包布纽扣。
家里也有薄一些的毛衣编织花样集锦,是那种黄灰的软纸,很少有彩色插页,走针换线等等图解是手绘的,还能看出笔头一迟疑洇出的墨点。姑姑织毛衣很厉害,她能轻易记住复杂的花样,有时还添出其他颜色的装饰。床头的花瓶里站着长短胖瘦各异的一桶木针。
有一件橘色套头厚毛衣我记得格外清楚,那上面的麻花是真正分两股上下交叠的,扭结处左右交替缀着立体的圆毛球,一道麻花一道菱形纹,它们覆满了前胸后背和袖筒。我并不很爱那耀眼的颜色和略显唐突的繁复,有时觉得自己穿上它活像对面院子门口那石狮子的铆钉头,不过每当有阿姨瞧出它的隆重,我都骄傲地站定了让她们拈起来仔细看,把小指穿过麻花纹,一副大方又耐心的傻样子。
想念就像在胃里养了一只鱼,它一摆尾,水波就能漾上你的喉头眼角。真要记述,落笔寥寥,有些物什连名字都记不起了。无谓缘起,也不记挂终点。谁知道(二)在哪里呢,许是下一个久霾后的晴天,许是再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