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盛唐诗人中,崔国辅流传下来的诗仅有41首,不算多,但诗好,尤其是五言小诗,人称“古人不及”。
读崔国辅的 《古意》,体会一下他五言小诗:
净扫黄金阶,
飞霜皎如雪。
下帘弹箜篌,
不忍见秋月。
月光皎洁如霜雪,从天上流泻而来,照亮了铺满金黄落叶的台阶,就像被人清扫过一样。如此美妙的光景,房间里,闺人却放下窗帘去弹箜篌,因为她不忍看到这美好的秋月。
古代,读书人不开心时,爱托意于宫闱,用美人失落来表达怀才不遇的怨情,《古意》即如此。愁绪无法排解,只有凭借箜篌来寄托自己深深的哀思了。李白有《玉阶怨》,也是如此:
玉阶生白露,
夜久侵罗袜。
却下水晶帘,
玲珑望秋月。
李白诗是“望秋月”,崔国辅诗是“不忍见秋月”,看似相反,其女主人公的愁苦心境是一样的。
《古意》,借荷花过夏而衰,写一女子的哀怨:
红荷楚水曲,
彪炳烁晨霞。
未得两回摘,
秋风吹却花。
时芳不待妾,
玉佩无处夸。
悔不盛年时,
嫁与青楼家。
红荷盛开在楚水边,伴着朝霞更显着光灿。可这美景还能看够,无情的秋风就已把荷花吹落。
崔国辅的五言小诗深受南朝乐府民歌的影响,其中爱情的,大都清新自然,深情婉约,和南朝乐府一脉相承。
长干曲是乐府杂曲歌辞名,内容多写长干里一带(遗址在今江苏南京市南)江边女子的生活和情趣。
崔国辅的这首《小长干曲》,写的是江南青年男女约会的趣事,契合长干曲的内容:
月暗送潮风,
相寻路不通。
菱歌唱不彻,
知在此塘中。
湖边、夜晚,月色幽暗,风吹湖面。小伙子踏着月色去和姑娘会面。但水网密布、沟渠纵横,月光又幽暗,他迷了路。焦急间,动听的菱歌从湖网的深处一阵阵传来。小伙子侧耳倾听,听出是心上人的声音。姑娘就在这塘中,小伙子会继续寻找吗?诗里没说,但读者相信他们会见面。
这首诗风格清新,语言晓畅,于平淡自然中见含蓄委婉,波澜起伏,很多话都在不言中,耐人寻味,足见诗人的功力。
《采莲曲》也写男女相恋:
玉溆花争发,
金塘水乱流。
相逢畏相失,
并着采莲舟。
江南水乡,恋人在水边相会。既高兴,又怕失去对方,于是两只小船紧紧相靠,并驾齐驱。这首诗语言浅显,但生动有情趣。
盛唐著名诗人里,专注于乐府的,崔国辅是唯一一个。他半数以上的五言诗都是乐府诗,在当时的诗坛独树一帜。晚唐诗人韩偓专门写了《效崔国辅体》四首五言绝句,可见崔国辅之五言小诗在唐代诗人中的影响。
崔国辅留下来的事迹不多,我们连他的字号和确切生卒年都不知道(闻一多先生著《唐诗大系》,认为崔生于678年,卒于755年)。他是哪里人,说法也不一,有说吴郡(今江苏苏州),也有说山阴(今浙江绍兴)。他的零星事迹散见于《新唐书·艺文志》、《唐诗纪事》、《唐才子传》等书,虽不多,但挺有意思。
崔国辅是唐玄宗开元十四年进士,和著名诗人储光羲同榜。当年的崔国辅在诗坛上享有盛誉,和王昌龄、王之涣互相唱和,名动一时。但他的仕途却不畅达,先是当县尉、县令,辗转下僚近20年。后来进京任左补阙、集贤直学士、礼部郎中等,是他的高光时刻。唐玄宗天宝十一年,王鉷犯事被诛杀,他是崔国辅的亲戚,崔国辅因此受到牵连,被贬为竟陵(今湖北天门)司马。《崔国辅诗注》的作者认为他的结局凄惨,可能死于贬所。
崔国辅是个实在人。他刚到竟陵,就结识了还不怎么知名的陆羽(后来成为一代茶圣)。陆羽师从邹夫子,随老师在火门山隐居,才下山不久。崔国辅比陆羽大50多岁,两人属忘年交,经常在一块喝酒品茶聊天游玩,将近三年时间,结下深厚情谊。
后来,陆羽为考察茶事,出游巴山峡川,崔国辅以白驴、乌犎牛和文槐书函相赠。这可都是他的心爱之物(“此物皆己之所惜者”),可见他为人之善与慷慨。他们的交情,后来也成为佳话,流传千古。
崔国辅还是杜甫的恩人。
唐玄宗天宝十年(751年)正月初八、初九、初十,朝廷举行祭祀太清宫、太庙、南郊三大典礼。典礼过后,杜甫写了三篇赋(即《三大礼赋》)进呈朝廷,记述盛典、歌颂盛世、感谢皇恩。此时杜甫已39岁,应试不第、求荐无果,没辙了,就抓住这个机会写了三篇赋(即《三大礼赋》),以求得到皇上的赏识,进而施展抱负。
因为有唐玄宗女婿张垍的推荐,杜甫的《三大礼赋》从各地众多的献赋中脱颖而出,唐玄宗诏试文章,让集贤学士崔国辅、于休烈为试官。崔国辅当时应该有六七十岁了,视杜甫为晚辈(杜甫时年39)。两位试官对《三大礼赋》深加赞赏,杜甫由此名动京城。后来杜甫在诗里说“谬称三赋在,难述二公恩”,对崔国辅和于休烈感恩不已。
除了情歌外,崔国辅的乐府诗也有怀古、边塞等其他内容。
杨玉环本是唐玄宗的儿子寿王李瑁妻,后来被唐玄宗霸占,册封为贵妃。崔国辅写《魏宫词》,借魏文帝曹丕的丑事,暗讽唐玄宗:
朝日照红妆,
拟上铜雀台。
画眉犹未了,
魏帝使人催。
曹操筑铜雀台广纳美女供其享乐,他死后,曹丕在铜雀台将父亲姬妾攫为己有。诗里写曹操的姬妾清晨一起床就忙着梳妆打扮,准备到铜雀台上去陪曹丕游乐。可曹丕不等父亲的姬妾打扮完毕就派人来催促,丑态毕露。崔国辅借古讽今,勇气可嘉。
《从军行》也是乐府诗题,他的这首《从军行》,写唐朝边将安禄山等人不断挑起边争,使边境难以安定:
塞北胡霜下,
营州索兵救。
夜里偷道行,
将军马亦瘦。
刀光照塞月,
阵色明如昼。
传闻贼满山,
已共前锋斗。
(注:营州(今辽宁辽阳)是平卢节度使治所,当时安禄山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
崔国辅中年才中进士,之前和之后,加起来有三四十年,奔波各处,个中愁苦只有他自己消化。他的这首《杂诗》,写漂泊之苦、怀才不遇,希望能像郭元振那样,凭一篇《宝剑篇》而被皇上发现并赏识:
逢着平乐儿,
论交鞍马前。
与酤一斗酒,
恰用十千钱。
后余在关内,
作事多迍邅。
何肯相救援,
徒闻宝剑篇。
崔国辅的五律和七绝不多,但极佳, 历来被传诵的名句 “村烟和海雾,舟火乱江星”,就出自他的《宿范浦》:
月暗潮又落,
西陵渡暂停。
村烟和海雾,
舟火乱江星。
路转定山绕,
塘连范浦横。
鸱夷近何去,
空山临沧溟。
再看七绝《九日》:
江边枫落菊花黄,
少长登高一望乡。
九日陶家虽载酒,
三年楚客已沾裳。
重阳登高人在外,乡情袭来泪满衫。
古人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