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不饶人,谁亦未曾饶过岁月?
那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大概是我记事的年纪吧,就只剩下我姥姥一个人了,她老了,就轮流着去几个子女家坐着,四个女儿,一递一月。所以,每隔几个月我总能见我姥姥在我家住一个月,我们家人会合伙照顾姥姥。关于我姥爷是什么模样,什么经历,我是一概不知了,后来听闻我姥爷的事迹那是从我几个姨口中才得知的。
那个时候,姥姥开始有些脑筋不转圈了。一个人走路不认道,老是一个人在熟的不能再熟的小巷里面迷了,迷了就出不来了。非得亲人去找,才能搀回来。所以几个女儿总是让她待在家里,给她找点儿活儿干,像捻线啊,这是任何时候都能干的,所以我家里时常收留着些废线头。又像拣椒叶啊,这是夏天七八月才有的,每当八月轮到我们家照顾姥姥时,我妈妈会庆幸,当轮不到我们时,又会想念起老人的好来。平时,姥姥见了废纸也要捡起来,用满是青筋的深棕色的手来回摩挲着,不时说着:“这纸好嘞,这纸好嘞,嗯~”
每逢邻居来家里时,总会开玩笑的问姥姥:“我是谁?”
“不知道,不知道。”姥姥看了看,摇摇头。
“吃了饭了没有?”邻居再问。
“啊,吃了,吃了。”姥姥坐在小凳子上,向着老阳儿,眯着眼。
“吃的啥?”
“不知道,那谁知道吃的啥。”
“娘啊,这一问三不知啊。”问完,就去和我妈聊天去了。
那时候,给姥姥睡觉的床上总会有味儿,我们叫“老人气”,我总是不愿去姥姥床前的,怕闻见,也怕看见姥姥的脚,那是一种半畸形的脚,脚趾头一半都窝在脚底板上了,我害怕,不敢去看,可又偷偷的看。
清早起来,有一天我去洗脸,看见姥姥用鞋刷子梳头,大概是找不到梳子吧。我赶快找来木梳子给了姥姥,夺了姥姥手中的鞋刷子。姥姥还埋怨着:“就这就中,就这就中。”
每次在家走进姥姥时,她总会嘟囔着说:“俺小时候,嗯!爹死的早,姐姐裹的脚,兄弟们还小,就俺一个人,去地放大黑驴,割驴草,嗯!还送粮草……”她大多时候是坐在小板凳上,要不手上捻着线,要不手里摩挲着小纸片,要不就是俩手十指相扣。那头银发在阳光下面早已是白的放光了,用一个大黑卡子箍着。
到吃饭时候,家人会给姥姥另做一碗软的,汤啊,面啊,每当姥姥吃蒸熟的馒头时候,见人就说:“俺那时候,嗯,吃的糠窝子,双手捧着吃,咽粗糠,隔地里挖野菜,吃芒瓜,红薯,那就好的嘞!”
当小妹子吃了一半饭不吃了的时候,姥姥看见了就自言自语着:“嗯,俺那时候,可吃不上这饭,那时候,路上见羊粪子的就拾,有活就干,有一回饿的慌了,下萝卜窖里头偸萝卜吃,上来碰见大人了,就赶紧塞到衣兜里头……”
当别人问:“我是谁”多了,姥姥总是说“不知道,并问我,俺扭头就忘。”问吃了没,总是说吃了,没吃也说吃了。问吃的啥,不知道。到客人走了,姥姥就坐在床上,不时就自言自语着“这还不抵死了,死了到清清楚楚了。”
有一天,我刚好碰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进来我家,找见我姥姥,问着:“我是谁啊?老姐妹?”
“不知道。”姥姥手里依然捻着线头。
“我是那**啊,咱们五十多年没见了吧?想当年……”
“哦哦~,那我记得,咱头一起去割草放驴,纺花织棉花……”
“我是谁啊?”
“不知道。这不抵死了嘞,死了就清清楚楚了。”
等我高三回来,我才得知我姥姥没了,我也没赶上姥姥的葬礼。来年清明才去了一回坟地,土已经半就旧不新了。回家,走进姥姥常睡的床铺,老人气越来越弱,想闻都闻不着了。
过年去娘家拜年时,听几个姨说着姥姥的过往。那大概是:
“劳动改造时候,恁姥爷是个会计,有人说他贪污,,就被下放到大礼堂好几月才出来……两口子倒是真的不生气,一说干啥干啥,就是“嗯,嗯。”……到恁姥爷走的时候,恁姥姥是六十七,从那以后,恁姥姥就慢慢的痴呆了。不认路,迷的很的嘞。也不认人,吃饱就中,一问吃的啥,不知道。”
二姨说:“捏临死时候倒是真没受过罪,没病没灾,死前还喝了一碗鸡蛋汤,一个馍。裹脚裹了一半,就放了,还算是大脚,干活时候当个汉们使,整个家就指望着捏干活嘞。生前多受苦,死时少遭罪,真说得是。活了八十六才死,算高寿了。那是四月初八唉。”
“捏临死前的几黑来,捏天天在床上摸,双手在空中乱摸,在墙上摸。关灯了摸,开了灯了也是乱摸,也不知道摸的啥的。”大姨托着腮说着。
有时候,我就在脑海浮现着,一个暖阳高照的下午,一位身着朴素青衣的老人,两脚着地的端坐在小板凳上,向着老阳儿,白发黑发卡,闪着银光。手里捻着线头,摸着小纸片。眼睛专注着手上的东西。不吵不闹,任岁月爬上满是沟壑的脸。双眼看人,投射出的尽是慈祥……
今年暑假,又该拣椒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