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韭

知秋

前几天是外婆生日，一晃她去世就整整十年了。她在世时我还是小学生，外公外婆住在乡下，我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日子还没有现在过得富足。

西北的春天要来得迟些，真到了公历四月，南方已然一派盈盈的绿意，她才不慌不忙地打扮起自己来。

等到冬雪完全融了，雪水渗进土层里去，春天就在太阳暖烘烘地晒个几日后苏醒。外公每年都在向阳的地埂上栽两排韭菜，不多不少，就两排。约摸上一年夏末栽下去的韭菜老根，冬天来时全部擦着地皮割去，也不吃那秋韭菜，就散散地堆在旁边。那几年的冬天要比现在冷些，降雪量也多些，地也冻得深些。外公时不时拿一把铁锹崛起一锹土，来对冬天的寒冷做出判断——甚至他还能预测来年的雨水呢。

春天的第一茬韭菜总是格外的清香，好像这一冬的力量都憋在这一茬春韭里了。

割春韭也有讲究，外婆和外公总不会用刃去割韭菜，而是小心翼翼地一根一根地掐，韭菜茎上的绿色汁液会渗进他们的指甲里，那一天就都是韭菜味儿的。“这是有讲究的。”对待作物他们总是会对我这样说，好像那些绿色的芽苗比人还要金贵呢。

摘来韭菜洗干净晾在花园的围墙上，太阳懒懒地晒着，除了里院那几棵还没有长起来的松树抽出毛茸茸的嫩绿的新枝，花园里面栽种的月季也抽出了紫红色的嫩芽，芍药的根茎抽出来一簇深红色的芽苗直直地向上长着，空出来的地方是外婆新种下的早晚花和九月菊，还有一些单瓣的格桑花，整个夏天和秋天花园里面就挤满高高大大的花儿了。太阳好的上午外公还会把一盆长得高大的夹竹桃、一盆剪成球状的金钱树、几大盆绣球花、还有零星几个小盆里的仙人球全部搬出来放在院子里，剪去枯枝、摘去枯叶，用清水把叶片都冲一遍，在阳光下安静地晒着。那时候菲菲还是一只年幼的小鹿犬，懒洋洋地躺在花盆中间眯着眼睛晒太阳。院子里面真是热闹。

这样的景象很多年都看不到了——外公再没有兴致专心于他的花草，那些花要么没有熬过寒冷的冬天，要么被疏于打理终于全部死掉了。梨树也被砍去，因为它们已经老得不能结出果实。

一把春韭是春天的餐桌上少不了的绿色。吃了一冬的白菜萝卜，看着这油光发亮的绿好像春天就随着这一抹绿意被吞下肚子，整个身体的血脉里开始弥散着春的气息了。

春韭是要吃上好几天也不会腻的。第一顿经常是和着韭菜炒，黄灿灿的鸡蛋，切成段的韭菜，在白色的瓷盘里面散发着非常诱人的香味，没等外婆从厨房出来，盘子里面就所剩无几。她也不生气，抻起围裙擦擦脸上的汗，或许是厨房的油污，端着一碗剩饭坐在我们旁边，看我们不吃了就把盘子端过去，用馒头把盘底零星的一些鸡蛋沫子和韭菜擦到碗里，再拿一片馒头把整个盘底细心擦一遍。每次看她这样做，我都很不解，还是长大些才知道她这些举动里的含义。

她一年四季总是在做针线活，春天的针线活就会有韭菜的气味啦。她有一个大红布袋子，里面装满了各色各样的线、布头、花样。一整个冬天她都在堂屋拆旧衣服、打浆糊、剪鞋样、纳鞋底子。下雪的时候她就盘腿坐在床边，看一会窗外的大雪，用一根长长的针费力地穿过厚厚的鞋底子，过一会就在头皮上擦一下针头，再用顶针穿下去。老花镜都掉到鼻子下面了，她也不扶上去，就保持那个姿势，专心地纳着她的鞋底子。

“你春天就能穿上了，我做的快些的话。”

我趴在她腿边看着她纳的整整齐齐的鞋底，开心地冲她喊着我不要绣花的鞋子。可是我的脚长得太快了，鞋子总是卡脚，她就又开始做大一些的鞋子。等这批鞋子做完，我的脚又长大了些。她去世后舅舅翻出她的大红木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摞布鞋，大的、小的、男式的、女士的、绣了花的、没有花的，就那样安静地躺在箱子里，她谁也没告诉——这就是她所有琐碎的时间，这么多年悄悄地沉默着，一打开那个箱子，好像她的时间又被释放出来，她又坐在床边，戴着眼镜一边纳鞋底一边喃喃自语呢。她偶尔望着窗外，说几句类似记挂老太太——她的母亲的话，总说要过几天回娘家看老太太。我就吵嚷着也要去看老太太，然后一头钻进她的怀里。欸，她却先老太太去了。

等韭菜再长大些，属于韭菜的独特记忆总是一个韭菜盒子。外婆做韭菜盒子用发面，韭菜切得指节长，只放些盐，搅拌均匀。平底锅用白菜叶子蘸着油刷过去，稍微冒些烟时把压好边的韭菜盒子放进去，一锅两个，满满当当。要翻面的时候，她一手抓一个把手，像变魔术一样，一旋、一颠，两个盒子就神奇地翻了面整整齐齐卧在锅上了。这时我总要自信满满地喊着要试一下，外婆总说我还小，没力气，拿不住锅。老实说我都忘了是什么时候也掌握了这个技巧，遗憾的是再也没有机会兴冲冲地拽着她的衣角去给她展示我的本事了。

最迫不及待守在锅边的那个总是我——第一块盒子刚放在盘子里，还冒着热气时我就伸手去拨拉。外婆就在旁边喊着“烫得很!凉了吃！”然后回厨房拿来菜刀切成几块，给我取一块放在碗里。皮脆脆的，恰到好处的焦，最里面的面皮却无比松软，浸满了韭菜翠绿的汁液，一口咬下去，韭菜的香味和小麦粉的焦香混在一起钻进肺腑里，“我真把春天一口吃下去了啊外婆！”

后来很少吃春韭——韭菜四季都吃得上，也没有那些热情去等待一个韭菜盒子的出锅。却总是不经意间被一绺春风晃地出神，嘴巴想念起那个刚出锅的韭菜盒子来。

今年春天去孝感，晚上和曦在超市买了一把韭菜，一小袋面粉，一回去就吵嚷着要做韭菜盒子吃。那时已经晚上九点了，曦躺在沙发上歇着，我在厨房准备材料。那会儿完全没有什么理智——那种感情来得太突然了，10年了，还是不能抑制住。揉着面团的时候，鼻子一酸，眼眶一热，眼泪就下来了。

“这韭菜味儿可真冲呀。”悄悄背过身擦了一把，怕曦看见，又要一通解释。

曦家没有平底锅，许是因为锅底太薄，饼皮全部焦掉了，黑乎乎的。又试做了两个，无一例外失败了。

“味道还是不对。”吃掉一口没有焦透的，便不再做了。

“有的东西好像是永远都很难忘记呀。嘴巴都有记忆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