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沈点燃一支烟,他夹烟的手指被熏的蜡黄。那许是常年办案精神高度集中和焦虑情况下频繁吸烟的产物。
喷出的烟雾弥漫在饭桌上,绕过碟盏,撕裂消散,余味香甜。
这一幕,很容易让王大炮想起马老三,那也是个嗜烟如命的家伙。他喜欢用各种方式把烟从肺里吐出来,嘴巴里,鼻孔里,耳朵里,还曾夸海口说能从臀部某个位置把烟放出来。因为尺度让人作恶,从未有人验证过。王大炮常想,如果世界上的人都像他一样喝酒,又像老三一样吸烟,那全球最营收最高的公司一定是烟酒企业。
老沈喝酒很快,二两的杯子,他两三口就喝完,一瓶白酒很快下了肚,王大炮又忙拿来两瓶二锅头。倒不是他吝啬,只是童芸手里的菜刀告诉他千万不要装逼,毕竟装逼挨刀劈。
当然,马大炮不能和一个武装分子讲道理,更何况,武装分子还是个女的。赶紧投降,马上装怂。只要不要脸,没有什么坎儿是过不了的。只要识时务,两瓶几块钱的二锅头还是能要出来的。
二锅头才是白酒里的战斗机啊。
度数高,上头快,打火机一点还能照明,完美。
两个人推杯换盏,话没说几句,酒又告急。这回算是遇见了高手,但事已至此,话题还未聊的深入,王大炮不能错过这次和老沈熟络起来的机会。这可是二十年的老警察,说不定就能问出点儿蛛丝马迹呢。
他可怜巴巴的看着童芸,食指和中指屈在桌子上,敲了三下,示意叩首求助。
童芸大概也明白他的目的,转身进了屋里,搬出了一箱红星二锅头。
童芸把箱子放在王大炮脚下,扭头去招待客人了。她后脑上的马尾辫有些凌乱,有些头发一根一根的散开来,并没有得到打理。她腰上的围裙满是星星点点的油斑,还有腿上沁出来的汗水。
有时候,王大炮会忽略掉,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只是一个生活所迫辍学两年有余的初中毕业生而已。她不能像沈梦那样的同龄人那样,穿花枝招展的衣服,和帅气浪漫的男孩子约会。假期去香港维多利亚港看摩天大楼,课堂里和同桌窃窃私语。
她只能在这家小小的店里,守着智力低下的兄长,用柔弱的肩膀撑起原本分崩离析、风雨飘摇的家。
王大炮心里有些酸楚,在某种程度上,他和童芸一样不幸,他能够感同身受。但他似乎又比童芸幸运,他固执的通过高考获取了进入这个社会的通行证,并且获得了独立生活的能力。而他现在最大的任务,就是完成童震对他的嘱托,劝说童芸回归学校,继续读书。
一箱二锅头,足够两个酒量惊人的男人痛快的喝上三百回合。到了快打烊的时间,客人们都散去了,中间还有认识老沈的客人前来热情的敬酒,沈梦不知什么时候也没影了。
总之,这个大排档一样的烧烤店里,只剩下王大炮和老沈两个人,还在觥筹交错。
店外的七八张桌子上杯盘狼藉,童芸和童震慢吞吞的收拾着,这一天的忙碌让他们失去了精气神,只剩下疲乏。路旁两棵树之间,以及树与门框上连着一条条发光二极管制成的线,让这个夜晚有色彩装扮不那么无趣。
这如同精灵一样闪烁的灯光下,两个男人终于被酒精击败了。他们手肘支撑着桌子,满脸通红,嘴里塞满了食物,大着舌头依然有来有回的谈天说地。
王大炮终归略胜一筹,他用了整整两个小时,步步为营,缓慢的推进,一点一点卸下了老沈的防备,打开了这个老警察的话匣子。
警察也是人,警察也有喜怒哀乐,也会有解决不了的困难,也需要找人倾诉。
王大炮深谙此理,只是老沈说给他的,比他预想中的还要多。
老沈警校毕业之后,就被分配到北海某街道派出所当警察,分管一个片区。
老沈年轻帅气,为人热情大方,工作能力也强,在职期间,老沈成为了警队里出了名的反扒高手,曾经创造了一个月每天都抓获扒手归案的记录。
他侦查能力强,人又机灵,经常走访群众收集信息,专到案件高发区穿着便衣溜达。
不怕警察抓,就怕警察惦记,长此以往,扒手们不是金盆洗手就是离开了他管辖的片区,几个街道很长一段时间都再没有出现过相关的案件。
老沈把片区管理的井井有条,群众们也都很信任他。这样突出的年轻人自然也得到警队的重点培养,不出几年,老沈就被调到北海市海防区公安分局担任警长,有了几个靠谱的手下。他继续发扬敢打肯拼的作风,接连端了几个大型传销窝点,解救了数百个深陷传销组织的受害者。并且破获了数个震惊北海市的命案。
出色的表现让他平步青云,很快就当上了北海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队长了,当年他只有三十岁,是北海市历史上最年轻的刑侦队长。整个刑侦支队在他的带领下多次重拳出击,破获大案要案,一时风光无两。
但风光的背后,是脱下警服之后生活中的挣扎。
他和亲戚介绍的女人结婚,很快生下了沈梦,本以为马上就要过上工作顺利生活幸福的好日子。但现实却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他的妻子,也就是那个旅行社的经理,慢慢的变得陌生。除了繁忙的工作以外,她全身心的投入到宗教信仰当中,家里摆满了佛像和香烛,书房里也尽是佛教典籍。她拒绝和老沈交谈,也不承担教养女儿的责任。她只是不厌其烦神神叨叨的打坐参禅,背诵佛经。
自然,老沈也不可能再拥有性生活。
每当他回到家,打开家门,就会迎面扑来刺鼻的烟火味,甚至还有敲击木鱼的咚咚声。
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是当爹又当妈把沈梦一把拉扯大。他一直在努力的扮演一个严父的角色,正如他对正义的绝对执行一般,他希望把自己的女儿培养成一个真正独立自强的好青年。
沈梦也很依赖自己的父亲,在她看来,自己没有妈妈,那个神棍一样的女人和自己只有冰冷的血缘关系,剩下的部分,和路人并无两样。老沈在她的眼中是完美的,是不可替代的。她的父亲不会犯错,她的父亲是是最安全的避风港。
但老沈并不是一个完人。繁重的警务工作让他时刻处于高压当中,他开始嗜酒,并借助香烟缓解压力。
而一个男人在长期得不到女性关怀的时候,是很难遏制住内心本性的渴望的。
老沈出轨了,如果这也算是出轨的话。他的婚姻其实已经死亡了超过十年,但为了这个家庭的完整,他还是坚持了下来。
警队的实习生仰慕他的魅力,向他表达了爱意,在某个夜晚,他们拥抱在了一起,并在某个早晨,一起迎接了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老沈不可自拔了,那么多年的压抑和控制,让他受够了。他和实习生厮混在了一起,也终于享受到了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老沈和实习生的事情很快就在警队传来了。并且有竞争对手大做文章,污蔑他乱搞男女关系影响查案。上级领导为了控制影响,但又念及老沈以往突出的贡献,降级副队长,并限制了部分查案权限。这个副队长,老沈一当就又是十年。
实习生从警队辞职,但仍然和老沈在一起,老沈为她租了一所房子,隔三差五就去看望他。但他诡异的行踪被机警的沈梦察觉到了。她跟踪了老沈,并且以一个女儿的视角,看到了父亲与陌生女人亲热的画面。
她心中伟岸光辉的慈父形象瞬间崩塌了,正值叛逆期的沈梦无法原谅自己的父亲,父女开始渐行渐远。
沈梦初中以后就直接寄宿学校了,她很少回家,即使节假日也是如此。父女两人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好好的沟通过了。
老沈说,他知道自己做错了,给女儿做了不好的示范。即使他和妻子已经没有感情,婚姻名存实亡。但他的行为依然属于背叛,更何况,那个实习生比女儿大不了多少岁。这多少,也刺激到了沈梦。
老沈眼皮已经已经开始打架了,他倒了一杯酒,拍拍桌子,把瘫在椅子上摇头晃脑的王大炮叫醒:“行啦,小兄弟,喝了这一杯,我该回家了。”
王大炮揉了揉眉头,清醒了一下头脑,和老沈碰了杯,说道:“沈警官,跟您打听个人,您在北海当了二十年警察了,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彭二狗的人?”
老沈喝完杯中酒,放下酒杯。他把警帽扣在头上,系上上衣扣子,把几张百元大钞放在桌子上。
抬头看了看王大炮,说:“不好意思啊小兄弟,北海人太多了,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说罢起身离开了。
月亮在朗空的最高处,这个夜晚和往常一样静谧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