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茹梦 七
——平棘酒徒
七受伤的勇士
金宝长得瘦,个子又小,下地道的时候挺顺当,出来时一不小心,镰刀背儿碰了一下斜长在地道口上的长长紫穗槐枝条,顿觉一丝疼痛,好像被蝎子蛰了一下。
他整天在树枝里钻,草丛里爬,不是被树枝挂一下,就是被圪针扎一下,就是去地里拔点草扛回去喂猪,也免不了被草叶子锯齿一样的边缘划一道口子。
至于蚂蚁挠一挠,马蜂蜇个包,他都不当回事儿。就连夏天睡觉人家还总是嫌闷的慌,把蚊帐蹬开,任嗡嗡乱飞的蚊子一直咬到天明。
有点疼,不算什么,当时他也没在意,继续不紧不慢往家走。过了一会儿,感觉背心有点潮,又有点粘。
他随手往后一伸,想往起拽拽背心儿,透透风,没想到,稍微一动背心,就感到后背刀割一样的疼,于是马上把手撤了回来。
手上满是鲜红的血,从手指缝里渗出,一滴一滴滴到地下,这下可把金宝吓坏了,他也顾不得一阵儿一阵儿的疼,像一只受伤的小鹿一样飞一样的跑到了家里。
娘一看金宝跑的满身是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手上还红红的,好像还有血迹,她了吓一跳。
赶紧走到金宝面前,往胸口和脸上看了看,还好,前面没伤。
扳住金宝的肩膀一转,看到了镰刀压着背心处,血往外渗,镰刀下面的背心红了一大片。
她赶紧拔下镰刀,掀开背心,仔细一看,好家伙,一个三寸多长的口子。还好,口子不深,只破了层皮,未伤及肩胛骨和肌肉。
金宝娘冲到炕上,扯过一条被子,两手猛一使劲,撕开了被角,拽出了一团棉花,拿火柴点着了。
一绺浓烟过后,棉花烧成了灰,她把棉灰在手里攥了攥,然后轻轻地敷在金宝的伤口上,说了声:“好了,没事了。”
这样的呵护总让我们羡慕,那时我们兄弟们多,父母忙里忙外也顾不上我们。如果我们爬树,上墙,鉆柴禾垛,玩捉迷藏游戏,不小心蹭伤了手臂,也不敢给大人说,都是随手抓一把土撒到伤口上面。——赵州的土就是好,过一会,血就止住了,伤口也就不疼了。
那时好像村里的泥土也干净,也没有什么农药化肥和工业垃圾。孩子们整天在地里爬,
两手是泥,不停地往嘴里抹。
当然了,嘴里有泥也吃不了多少,就是饭,不哄着点,着点糖,孩子们也不愿意吃。
不过也有个特例,我弟弟那是实打实的喜欢吃土,抓起一把就往嘴里塞,吃了一口,再吃第二口,幸亏他眼前没有水和饮料,否则吃口泥巴,喝口水顺顺,多少泥巴也不够吃呀!
不过,虽然吃泥巴,弟弟也没事儿,既不喊肚子疼,又不会窜稀,只是弟弟拉的粑粑和泥土有着一样的颜色,也没有什么臭味。
这些粑粑和熊猫、蚯蚓的排泄物真有一拼,纯粹原生态,进去什么颜色什么味儿,出来什么颜色什么味儿。
东邻家的大婶说:“孩子总是吃土,也许是营养不够,要不挖一些土坷垃给他炒着吃。”
我记得那时俺娘确实给他炒了几锅坷垃,只是干炒,没有加油也没有加盐,弟弟吃的也挺香,咯嘣,咯嘣,挺脆,听声音好像在吃干炒的花生和油炸的江米条,听着我都有点馋,竟然有了想吃一口的想法,好在最终没有去吃。
俺娘总是忙,也没空儿一直看他,就对我说:“看着你三弟呀,别让他多吃。”
那时,如果伤口上撒了点土还止不住血,我才会跑到村里的先生——勐沄大夫那里。他总是从棕黄色的瓶子里倒出几个白色和红色的药片儿,拿着小棒槌儿在桌子上碾成粉末,收到一张有一道折痕的黄纸里。
再把包着药的黄纸,斜悬在伤口上面,轻轻抖动,黄纸里的药,沿着纸的折痕,就簌簌地落到了伤口上。
轻快滑下的药面,好像做着滑梯的精灵,漫漫飘起的白色和红色的粉尘,如烟如雾,好像是天使在跳舞。
然后他就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条黄纸儿贴在我的脑门上,吹一口气,然后说:“好了,没事儿了。”
过了两天,伤口就长住了,黄色的纸条也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我那时总认为:还是先生贴的黄条好使,不过也在想既然贴了黄条,还抹什么药呢,也不嫌麻烦。
那时我们一家住在三间西屋里,兰色的表砖房子很低,站在一人多高的墙头上,哥哥一蹿就跳上了房顶,
房子不高吧,梁也不粗,椽子也被做饭的炊烟熏的黑乎乎的,
苇箔上密密麻麻耷拉着一簇一簇的由烟灰、蜘蛛网、和柴禾纤末交织在一起的黝黑色丝绦。
躺在炕上往上看去,黑色的屋顶,犹如一片黑色的海洋。炊烟生起时,黑色的丝绦袅袅舞动,好像一条条黑色的海带温柔多情。
寂寞无聊的我,有时会呆呆地看着她们,好像欣赏敦煌壁画里飞天的低吟浅唱,裙诀飞扬。
其实大人们也不愿意在屋里做饭,也怕把墙壁和房顶熏黑,不过这只是春天和夏天的想法,到了冬天,天寒地冻,只能在屋里做饭,顺便用火熏熏炕洞,暖一下褥子和被子。
天气晴好的时候,我和哥哥总是在院子里的椿树下玩耍,春天的椿树总会长出一簇一簇的嫩绿的椿树拍子,哥哥总是会爬上光溜溜的椿树,摘下几个拍子拿细绳绑在一起做成绣球抛来跑去。
这些都不是我喜欢的,我总是喜欢趴到树下,悄悄地伸出拇指,去按一下长着粉底黑斑翅膀的飞虫屁股。——斑衣蜡蝉
每当手指靠近时,它就嗖一下,飞到两米之外的一棵椿树上,好像在迎接我的第二波偷袭……
还有一种黑色的长着铠甲的椿象总是一动不动的抓住树皮,完全不把我放到眼里,拔拉一下,就缩起爪子装死,我对这个家伙实在是没有兴趣。
天牛有时也会从树下的草丛里钻出,凑个热闹儿,它晃动着长长的触角,优雅地踱者方步,好像一个穿着黑袍,帽插雉鸡翎,洋洋得意的新科状元。这时哥哥总会引咏一句古诗: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
说起来,只有公卿的房子才可以称之为府,我们家世代农民,住的表砖房子,只能称之为宅。——表砖,里面是土坯外面是砖。
夏日里,高大椿树遮住了炎炎的烈日,树荫下,兰色的房檐长着青苔,房檐下有五个砖雕的大字:吉 星 照 福 宅 。
哥哥认字认得早,总是指着上面的几个字说,吉星照富宅,“富”字喊的声调很重,声音也很大。
也许是穷怕了,也许是更希望富有,他总这么叫,我也只能傻傻的跟着他喊。只有上了小学,我才知道应该念:吉星照福宅。
上中学时,我住在宿舍,学习之余我对书法产生了兴趣,总觉得我们家房檐下的几个字相当飘逸隽秀,引用曹子建的诗形容一下就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当时我也在想,是否把我们的屋子也保存起来,或者只是把砖雕保存起来,一直这样想,从来也没有对人说过。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家里的老房子已经被拆掉,所有的砖坯全部被拉到了村外的大坑。
儿时,我最爱听刘兰芳播讲的长篇评书《岳飞传》。其他的没有记住。只记住了一句:小南蛮,不要跑了,再往前跑,开弓放箭了。
我是河北人,汉族的,那时总觉得南蛮就是汉人的意思。那时总认为我们的祖先和岳元帅一起抗击着金兵的入侵。
到了今天才知道,南蛮指的是黄河长江以南的汉人。我们河北地区南宋时期,已被金国完全占领。
我家的东邻是勐沄先生,他穿着兰色的长衫,留着稀疏的花白胡子,体态清瘦,面容和蔼,眼睛深邃,好像能洞察万物。
他总是那样悠然从容,不忧不急,不愠不怒。每次给人看病都心静如水,神情专注。
好像也从不计较药费多少,富裕者,多给点儿;日子紧吧的,少给点儿。如果实在没钱,不给也就算了。他既不会记账儿,更不会催着去要。
偶有他人提起谁谁家孩子们多,揭不开锅,到处欠账,连先生的钱都欠时,他总是一笑置之,不再多说。
当然了,那时他给人看病,总是号一号脉,瞧一瞧脸色,问一问症状,就开些草药,或者中成药,要不就是按摩推拿,针刺艾灸。
他并不会使什么西洋设备,也不会开什么进口药物。只是一个未曾出国深造,不懂半句英文的赤脚医生。农忙之时,就去割麦耕地,农闲之时喜欢抚琴下棋。
我知道他通晓古今,懂天文、知地理,于是总是让他给我讲故事听。现在还记得他讲的一些故事,我就凭着记忆说说吧:
七 一 不到黄河不死心,
从前,有个人活了八百多岁,先后娶了四十多房妻子,一辈子见过无数的朝代更迭,悲欢离合,只是未曾出过远门,看见过黄河。
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时,却整天嚷嚷着要去看看黄河。古人讲究,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如今老叟已年过八百,想去千里之外的黄河,无亲友可以投宿,无旅店可以暂住。
十几个孙孙只好套上几匹马车,拉上老叟,辘辘远行,一路上风餐露宿,几多辛苦,几十天后,行至黄河大堤之上。
只见万里黄河,奔腾咆哮,浊浪滔天。孙孙们欲请老祖宗下车看滚滚东去的黄河之水,奈何老叟已经一命归西,手脚硬僵。其躯冰凉,其心滚烫。
孙孙愕然,稍作商量,统一主张,火速回乡,入土安葬。
马头掉转,御者挥鞭,马未出蹄,叟心出躯,其色赤红,亮如碳火,又蹦又跳,滚下黄河,噗通一声,没入万顷碧波……
七二 马有垂缰之义,狗有湿草之恩
前秦苻坚与慕容冲决战,兵败,落荒逃走,竟入大山,马失前蹄,苻坚落马,坠入山涧,涧壁湿滑,不得而出,危急之时,但见宝马跪于涧边,垂缰至涧底,坚抓缰而出。
隋唐年间,广陵杨生醉卧枯草丛之中,忽然野火骤起,烈焰飞腾,鸟惊兽散。杨生之爱犬,狂吠数声,杨生烂醉如泥而不醒。
犬,纵横狂奔,竟见近处有一潭池水,纵身而下,迅又爬出,绕杨生左右枯草之中而走,如此往复,草被濡湿而不燃。杨生幸而大难不死。
七三 识 字
那时,我还没上小学,记得母亲拿起一块 砖头,在东墙上写下了maozhu xi万岁几个大字,一笔一划教我学习。
哥哥那时在上小学,有时也会给我讲讲课文里面的故事,四川地主刘文彩把贫民塞进水牢。还有个叫周扒皮的坏蛋,半夜爬进鸡窝,偷学鸡叫。
地主真是没有一个好东西,解放后了,还到处捣乱,难怪邻村的生产队,猪下的崽少,也把他们斗了一遍。
听说,六几年,村里缺衣少吃,有两个地主,还在盘算着,如果老蒋打了回来,这个负责卖酒,那个负责卖盐。
七一年,林某死在了温都尔汗,讨伐他的斗争,持续了好几年,当时有个笑话是这样说的:我叫LB ,脑袋上没毛,脑袋好像秃光蛋,狗熊鼻子叫驴脸。
七六伟人年逝世,村里的人悲痛无限,村里的黑白电视总是能看到外国政要也在沉痛悼念。
那时也有人说:伟人的病不算重,只是有人往他背下放了一把剪。
大队的礼堂里,正面摆着伟人的遗像,左右还摆着一些鲜花,门口两侧有两个穿着绿色军装的民兵持枪肃立,前来吊唁的人失声哭泣。
时光荏苒,往事如烟……
——原创河北赵州陈明辉
——2023年5月于燕京某集体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