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人某

下午五点半正好是他下班的时候,楼梯口瞬间涌出一大群人,嘈杂声像窗外乌黑烟囱喷出的黑雾一样焦急膨胀,人流顺着楼梯像蛆虫一样往下蠕动,艰难而缓慢。

他站在人群之外,高楼之内,看到世界里攒动的人头在夕暮里行走,渐渐染上落寞。不远处的银行门口不时有人和苍蝇进进出出,呼啸而过的风里混杂着或钝重或尖锐的鞋跟与水泥地面相撞击而发出的声音,值班保安第一眼看上去营养不良,用微弱的意志支撑着贼兮兮的目光来回不安地踱步,驱赶苍蝇的手显出不耐烦,只有挂在单调墙壁上的钟表滴答作响,不紧不慢。他站在随天色暗下来的走廊里,像一尊劣质雕塑,被尘埃一拍就碎,他看着彩色的窗外,目光里隐隐闪烁着跳跃的光,世界像老旧影带一样被刻录在破旧的玻璃窗上,落到他的眼中只剩下黑白。人群总是集中在下班的时候,他裹紧套在身体外面的风衣,站在远离人群的寂静里,像一只落单的大雁,时时提防着潜伏的猎枪。现在是某年某月某日某下午的五点五十五分,传入他耳中的脚步声变得稀稀拉拉起来,看来已经过了下班的高峰期。他低头挽起衬衣袖子看手表,发现手表依然十分敬业地在夜以继日工作。他抬起头,将双手插在风衣两侧的兜里,往楼下走去,走到大街上时,世界才恢复以往的形状。他像上了发条的玩具一样,沿着固定的轨迹在空虚的城市里七拐八拐,许多条看不清脸的影子颤颤巍巍地从他身边经过,走向他身后巨大的黑暗里,被饥饿的城市吞进空洞的胃,然后消化成更大的空洞流窜在月光与乌云交织得难分难解的天空。远处升腾起绚丽烟火,在空气里溅起一圈圈涟漪,一阵遥远的欢呼声也随着烟火升腾上升,经历一番波折后坠落。他抬头正好看到最为绚丽的瞬间,黑暗里绽放了一张笑脸,在翻腾中不断变换着形状,但怎么看都像在笑,因为他感觉不到悲伤。他想起了她死的时候,那天的记忆在一片模糊中绽放成满目的血红色,她的身体被一辆大卡车碾压而过时他觉得面前的一切忽然既熟悉又陌生,很像他初次见到她时那种朦胧而美好的感觉,那感觉似曾相识,多年来原来一直没有变。大卡车将她的身子碾平,却没有把眼前突兀的悲伤一样碾碎,卡车变得仓皇起来,靠着在人群里横冲直撞寻找安全感,紧跟着人们也开始变得仓皇,发了疯似的跑开,饭馆里酒足饭饱的蚂蚁将玻璃装得丁丁作响,终于累倒在桌边,死在苍蝇拍下。原来安全感不是靠寻找来的,在不安逸的世界里。城市在慌乱里显得一片糟糕,而那时的他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中暂时离开了那慌乱,或者说慌乱将他遗弃,使它的记忆没有随着心跳起伏。他慢慢向她靠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他们第一次的邂逅,她也是像今天这样沉默不语,不,他觉得那时候的她应该比现在被大卡车碾过的她更沉默一些,因为那时候她懂得沉默是什么,就如同他不懂什么是悲伤,在以后许多许多个夜晚,两个人都沉默不语的夜晚,他们靠的更近。在一个星星都逃到云里的某日,那一日是他和她的最后一次相见,她躺在一片鲜花的簇拥里,不大不小的屋子里挤满了许多不相干的人,黑压压一片,流着一种叫做眼泪的东西,喉咙里发出摧枯拉朽的叫喊声。那天原本天气尚可,他想一直在床上躺着,一动不动,像她那样躺着,如果可能,他想他会一直躺下去。但许许多多的不速之客早早的便到来,展示出难过的表情,手举鲜花从她身边经过。她的身旁堆满了鲜花,编织出一种叫做伤感的气息。那天他本来期盼她能开口同他说话,但遗憾的是她始终不曾开口,他也没有上前,他远远地站在房间的角落里,远远地将喧嚣躲开,看到许许多多手忙脚乱的人,就好像看一出哑剧。他望向挂在墙壁上的照片,看到牵着手的他和她被定格在相框围起来的世界里,他踮起脚尖用袖子拂去附着在照片上的尘埃,尘埃流离失所开始跳跃在空气中。

他望着相片里微笑的他们,不知他们是否也在望着他,当窗外最初的一缕阳光将他干枯的头发与尘埃一起镀亮,他觉得他是时候终止这种无意义的张望。他走在烟火落幕的大街上,透过橱窗看喧嚣商场,叫喊声追逐着川流不息的灯光,忙碌的人们都在某一个时刻过后加快了步伐,把夜晚的时光践踏得杂乱无章。一沓一沓人民币在验钞机里呲牙咧嘴笑,排着整齐的队列吃吃地笑,被各种各样的手弃了又丢,他们早已适应了各种病菌,他们趾高气扬地笑,直到繁华声落幕,喧嚣被空虚平伏,心事被黑暗埋葬。他的目光里塞满了不安与兴奋,梦里的一切假和真,在他看来都是假的,包括他的快乐和悲伤,都是假的,甚至于他觉得连他自己都未必是真的存在过,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真真假假根本不重要,只是用假钞是违法的,你拿着它换不回来任何等价值的物品,但它确实被你紧紧攒在手中。他双手插在风衣两侧的兜里,来往的行人颤颤巍巍地经过他身边,然后像冰激淋一样在他身后更深的黑暗里融化了,路边小草连同一幢幢高楼一起随风来回摇摆,跳一支妖艳的舞。星星眼神里的空洞和他邂逅,他还没有来得及回味,星星却已经躲到了乌云背后,这就像她和他,他还未来得及完全解读她的沉默,她却已经在发黄的旧相册里被时光定格褪去了颜色。路上的行人挨个与他擦身而过,形体被风吹得变了形,黑夜将月光染上落寞,模糊而阴测测。他将手伸了出来,暴漏在风里,因为他感到自己的眼睛有一点湿润,他想马上擦去那湿润,哪怕这黑夜浓到别人看不清他的脸,他依然固执地想要这么做,可是他依然慢了一点,他的眼睛里泛出的液体,晶莹滑落在死寂的空气里,就像雨水一点一滴,砸在回忆里冰凉的柏油地。他想起了很久之前在阴霾雾色里陷落在雨中的高中教室,教室里共有七十二个人,七十二具雕塑,黑板上画满了扭曲的符号,粉笔头被磨没了棱角,安静地躺在讲桌上不曾言语,他曾经试图将黑板上满满的符号解读,但是最后得到的却是他最不想要的答案,因为他喜欢没有答案的东西,比如说人为什么活着。他记得他的同学们和可爱的老师们,哪怕而今回忆已经关闭了它暗色的大门,他再也无法详尽地描绘出每一张脸的轮廓,哪怕这遗忘发生的是如此草率,但他早已经原谅自己的遗忘,释怀说白亦是一种无奈,哪怕有一天你化成粉尘,消失在众人视野,你也依然拥有曾经的热烈与荣光,你会甘愿做黑板擦下的粉尘荡满整个教室,静默地飘过曾经的你们。你会记得七十二这个数字,就算你无法将每个名字与每一张脸对号入座,因为你随着岁月生长衰老和死亡,你的记忆一天天减少,遗忘与日俱增,但是那段时光一直在你踉跄的身后,紧紧跟着你怕你走丢,等你有一天不经意时的回头,提醒你至少你还拥有我,拥有七十二。雨水从降落到坠地有一个过程,我们都是看着这样的过程长大的人,你应该多少能理解一点我的疑问了吧,朋友。朋友,如果你听了我的话依然无法原谅自己,那么你真的是一个认真的孩子。他看到自己眼泪一滴一滴滑落在黑暗里,完全无法支配自己所有的行为,在真正到来的难过面前,一切挣扎和掩饰都是徒劳,他耸动的肩头,让任何人都无法生出安慰的念想,所有事先准备好的说辞都会在他面前变得无力,转眼之间便会崩塌瓦解,这正是我不想安慰你的原因,朋友,请允许我依然能够叫你朋友。他耸动的肩头上,压着的是黑色的空气,其实他全身都被它们密不透风压着,他既然走在日光照耀下的城市街道就应该早有等待黑夜来临的准备,就算这等待时而短暂,时而漫漫。他喜欢和疯狂背道而驰,他远远地将密集的事物躲开,将悲伤扔进了身后车辆形成的川流,像丢弃一个垃圾袋。悲伤将他的心填充,丢弃掉悲伤之后剩下的空洞,他不知道用什么来补,或许可以找小时候邻居家的大妈帮他用针线缝补,可是他已经搬家好多次了。他走到一幢楼前的时候自动地停了下来,他低头陷入沉思中,然后开始在楼前徘徊,当徘徊了十几圈之后,他一头钻进了楼栋。上到第五层的时候他在左边的一扇门前停了下来,望着他面前黑暗中伫立的防盗门,就像凝望墓碑。他试探性地敲门,回答他的是一连串的回音。他加大力度拍了几次,回音也跟着加大了。他开始对着门毫无章法地一通乱拍,不惜用脚踹,回答他的是比上次多了几声的回音。最终,他只好放弃了努力,从裤兜里翻出了一把钥匙,拿出其中一个,对着门孔捣鼓了一会儿,门应声而开。他走进屋里,关上门,一片黑暗将他吞噬。他双手在墙壁上游离摸索,寻找突起物,费了好大的功夫,终于被他找到,他朝突起物重重按去,咔嚓一声,屋子里就变得亮堂起来。他像一尊雕塑一般站在原地,等待眼睛适应光线,一如等待初晨的倦怠阳光。房间里很久没有人来,老式的家具上已经遍布尘埃,红漆剥落一如旧时光斑驳。挂满了墙壁的相片上是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人们,他们的脸色模糊使他无法看清,但是他能够很清楚地感觉到他们嘴角上扬的弧度是他们在微笑,这证明在照相的那一刻他们都是快乐的,这让他心里感到一丝幸福。房间里什么都没有,连蚊子嗡嗡在耳边盘旋的熟悉都不复存在。他揉着自己的眼睛,朝墙壁上挂着的一张张照片望去,一张一张望过去,他不知道自己希望望见什么,想起什么,只是此刻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是一个劲地揉着发肿的眼睛,为了使自己看得更清一点,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照片里的人,有他的亲人和朋友,他们一起进驻他心里构成了一种叫做回忆的东西,所以他就觉得回忆只对他有意义,换了谁都是一样。他怀念他们,因为他们早已经离散,无人能够挽留,躲在不真实的错觉里,任往事发霉生锈。能拿来被回忆的,总是已经失去的东西,从某一刻起,他们不再属于你,你或许应该庆幸,或许应该惋惜,也可以拿来怀念,无论它是好是坏,曾经如何与你一起存在,而今看来也总是好的,因为他们已经过去,人总是怀念已经过去的岁月,对未来没来由地惶恐,无论那是天堂还是地狱。他望着照片的眼睛忽然酸涩起来,照片开始如同游走在云间的月亮一样,在他眼前忽明忽暗。他朝墙壁上众多的照片望去的眼睛里许许多多的影子在朝这个世界挥舞手臂,被禁锢在他的眼睛里像一众放弃反抗的囚犯,而现在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将他们全部放了出来,将过往统统赦免。凝固在空气中的一张张发黄旧照忽然之间开始流动起来,往昔仿佛瞬间复活,手捏裙摆一角的芭蕾女孩开始在斑驳的木地板上翩然起舞,木匠爷爷的摇椅又开始随着蒲扇来回慢摆,夜晚下班的他们坐在通宵营业的大排挡里,将酒杯高高地举过了头顶,她挽着他的手对着镜头有点紧张地说茄子,喀嚓,年轻女人手拉着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耐心地逗他开心,街道两侧是随风跳舞的枫树林,落日将游乐场染上蜡黄,欢笑声来源处是张灯结彩的旋转木马上,教书先生踱步在落寞教室,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讲着什么。咯吱一声轻响,门被人推开,一双熟悉的手和一张模糊的脸在他脑海里晃,渐渐与回忆重叠,一张张熟悉的不熟悉的脸,微笑着与他打过照面后消失在长长的甬道尽头,他想向他们招手,以此显示自己的挽留,但手臂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得抬不起来,他看着他们与他背道而驰渐行渐远,消失在路的尽头。一幕幕在他眼前跳跃的旧故事里的人是如此真实地出现在他眼前,他想走上前去,加入熙熙攘攘的人们,将手放在被阳光晾晒了很久的香甜被褥上随它一起被烤热变暖,当他终于向前迈出步伐,用手触碰那真真切切的所有,触碰芭蕾女孩的白色舞裙,触碰清闲摇椅,触碰他们,触碰一张张脸以此证明原来他的手早已回复知觉,能够感应到那似曾相识的一切,只是当他终于迈出那一步伸出手想要抓住眼前的种种时,所有流动着的人们,所有的假和真,都起了褶皱破碎成尘埃泡沫,随风一起从他眼前飘过,然后散落。他将窗子打开,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外面的外面,是比外面更加浓郁而暗沉的凝固的黑。故事总是因为思念而变得繁琐,而他总是想找到机会,将思念统统抛却,把回忆变薄。墙壁上的灰尘被他用袖子拂去,照片渐渐染上暖色,失落就像曾经的快乐一样在他的脸上洋溢着。他重重地坐到沙发上,沙发开始以他的臀部为中心深深凹陷下去,茶几上放着一壶搁置已久的凉茶,鲜有人问津的凉茶,他伸过手去将茶壶举起,将茶壶嘴对着自己,张开口,凉茶入口清冽一瞬间将他胃中翻涌不止的空虚的火苗恶虎扑狼般浇灭,然后在他血液深处冰冷地流淌,流淌过悲伤和绝望,快乐和难过,融化在他血液深处。他扭过头去望向黑暗中陷落的城市,在东方远远的某个地方,黑暗里渗出红色的暖融融的血色,像他心中平伏的往事一样在他脑海中扩散和蔓延,他不知道他看到的是否是真的,也或许是假的,但他认为这并没有什么关系,世界原本就难辩真假,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确实认认真真地存在过,但他此刻又确实认认真真地站在这里,看即将到来的霞光满天,迎接镀亮他干枯发梢的第一缕光线,一如许多年以前他们紧张地面对镜头,等待摄影的叔叔按下快门的那一刻,在那一刻,喀嚓一声,时光就会被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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