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个头长高了一点,视线能与八仙桌齐平,我经常能发现家里一层灰,厚到可以画画写数字的地步。为了战胜灰尘,妈妈一天两次边边角角的打扫擦拭,从不拖欠马虎。灰尘大,是那个水泥厂无法改变的现实,所以,厂里每个月都有清洁卫生工作,挨家挨户的检查卫生。最干净的门户上贴上大红的“最清洁”标识,次一些的贴橙色的“清洁”标识,不理想的贴绿色的“不清洁”标识。
这项工作开展了一段时间之后,检查督导员走到我家,看不都不看,直接给我们家的大门贴上红红的“最清洁”标识。走的时候他们对爸爸妈妈说,你家要是不干净,这个厂就没有干净人了。就这样,妈妈成了厂子里出了名的干净人。
平常,马路两边的梧桐树,树叶都是灰色的,只等一场暴雨冲刷,才能看到树叶本来的颜色和样子。每天出来玩,最脏的就是鞋子和裤脚,灰里来尘里去,没有谁的鞋子,能逃过一层厚厚的灰。很多戴着口罩、防尘帽的工人下了班,鬓角和鼻翼两侧,依旧卡着青色的水泥灰。我那时还想不到,也许每一个生活在这里的人,肺叶上都不干净,或多或少都粘着这样的灰。
于是,澡堂就成了每一个职工,下了班必定要光顾的地方。小厂的澡堂每天下午3点开放,妈妈让我一开放就去洗,晚了,池子里的水就浑了,四边漂浮着白白的肥皂沫。
女澡堂有三个相通的水泥砌起来的方形水池,最小的通往锅炉房。锅炉房里的李大胖拿着铁锹,兜满满一铲子煤,往大大的炉灶膛里一丢,炉膛里的火蹭的旺起来。紧接着,澡堂这边的小池子,就开始咕嘟咕嘟加热,一会儿就烫得不能洗了,我们就跑到大一点的池子里待着。不一会儿,大一点的池子水也烫了,我们就跑到最大的池子里待着。等大池的水也开始发烫的时候,我们就会跑到池子外面,往高高的窗户外面喊:“好了好了,不能再烧了,再烧就烫了!”。李大胖听到传话,立刻调节火力或关闭锅炉,咕嘟咕嘟加热的声音戛然而止,耳朵安静下来。这时候大人还没下班,澡堂里只有我和小伙伴。我们开始窜上跳下的玩水,全成了开心的疯丫头。
洗澡池的外面,是很大的更衣区,水泥砌的墩子,上面钉着没有油漆的木板。厂里养着一批木工师傅,他们的手艺非常好,处处光滑,不见梭手。每个前来洗澡的人,从里到外的衣服,就堆放在这个木板上,自动相隔个十公分的样子以示分界。澡客很多的时候,有人会把你的衣服挪过去一点,挤一挤,腾出空间放自己的衣服。这个挪一挪那个挪一挪,洗好的人出来在原址就找不到自己的衣服了。我是经常噘嘴嘟囔:咦,谁把我的衣服挪那么远,害我找!对孩子来说,这个墩子砌得有点高,想坐在木板上休息,只能手脚并用的爬上去。
如果你带着奶娃洗好澡,把娃放在木板上躺着,擦干他们身上的水珠穿好衣服,操作空间足够大,很方便。一个刚生奶娃的女子,坐在板上一口一个我心我肝的给宝宝擦水穿衣,还叭叭叭的亲。小伙伴们悄悄说,这不是白洗么,娃脸上身上都是口水!前前后后不知她喊了多少声心肝,真真的把我和小伙伴们肉麻倒。女子一抬抱酸的胳膊,嚯,浓密的腋毛比男人还多,着实把我和小伙伴们吓了一跳。
从洗池里出来,女人们自然是光着的。那时候没有浴巾,人们也没有想到要去包裹,大家都这么光溜溜走进去走出来,没有人觉着难为情。澡堂是百叶木窗,有时候热气大,洗澡的人会打开木窗透口气,让清新的风吹进来散个热纳个凉。有一扇木窗对着通往水塔的山道,一般情况下山道上没人;就算有人,人也不会回头往女澡堂里张望:厂就那么大,没有不认识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偷眼岂不臊得慌。
可是有一天,山道上有个须发泛白的半拉老头,瞪着鱼眼贼头贼脑的向窗口走了过来。虽然我只是个一马平川的孩子,依然下意识的用干衣服遮住了自己湿漉漉的小身板儿。老头发觉自己的窥视被一个孩子发现,悻悻地走了。我大约是懵住了,居然没有叫,只默默忍着心跳,爬到木板上,踮着脚尖,把百叶木窗拉合上了。
每天上午,穿着大胶鞋的工作人员,把头天的脏水放掉,拉着长长的皮管,带着大刷子,冲刷清洗澡堂每一个水池,还往放掉脏水的水池里倾洒消毒粉。待冲刷干净后,开始往水池里储放干净水,下午3点,李大胖等其他锅炉房工人上班就开始烧水,澡堂也就同时对职工们开放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有段时间,厂周边的农人也混进来洗澡,厂里就印制了澡票,每家按人头发放,每个人一个月30张。一段时间之后,农人们洗不成也就不来了,澡票也就自然作废,成了搁在抽屉里的回忆。
其实,下夜班的工人并不介意在别人的肥皂沫里清洗水泥污垢,因为洗总比不洗或者没得洗强很多。讲究的人从来不洗大池,她们在小池里把自己清理干净就走了。干净或者不干净,孩子们都只喜欢大澡池,可以跳水,可以游泳,可以溅水花打水仗。一脚没站稳,呛几口肮脏的肥皂水,也是常有的事。
女澡堂有一场小厂人尽皆知的战役,一个中年妇女打了一个妙龄姑娘。其时,正洗澡的姑娘毫无防备,被掐得全身青紫,伤痕累累,仓皇中胡乱穿好衣服,跌跌撞撞跑出来的时候,头发还在滴水,带着没有清理的泡沫。逃出澡堂的姑娘,立马把挨打事告诉了中年妇女的老公,中年妇女的老公和姑娘一齐堵在女澡堂门口,等该妇女一露面,两人就冲了上去,齐心合力变本加厉,还了中年妇女一顿暴打。中年妇女的老公,是姑娘的师傅,姑娘曾经称中年妇女为师娘。那一顿两个回合的厮打之后,师傅和师娘离了婚,姑娘在家人寻死觅活的情况之下,依然和大了自己二十多岁的师傅成了一家人。他们在大年三十,家家户户吃年饭往门外扔鞭炮的当儿,扔了自己婚礼的鞭炮,与农历新年一道,开启了前途未卜的新生活。
男澡堂的水池长长的,更宽更大,能容纳更多的人同时洗澡,比女澡堂有气势多了!在这里,我可以见到好几个哥们儿,他们能从水池的这一头,游到水池的那一头,本事大得不得了!跟他们在一起玩水,更疯更开心了。只是突然某天,我看着那些光秃秃湿漉漉的成年男子,胯下一丛黢黑的毛发里晃动着硕大的黑鸡鸡,再想想女澡堂里,那些光溜溜、晃动着浑圆雪白奶子的女子,男女有别的意识打了我个措手不及。自此,无论妈妈怎么劝,我都不愿意跟着爸爸去男澡堂洗澡了。
后来,经爸爸设计改造,男女澡堂都开始用喷淋,透明的水珠,像天上的雨水撒在身上,洗澡变得浪漫又诗意。澡堂的地面上铺着白色的瓷砖,一片挨着一片,像小学生写作业用的格子本;四壁是雪白雪白的马赛克,原先水泥色的澡堂一下子变得亮堂堂的,成了一个非常圣洁的地方。人们不再坐着洗澡,而是站着淋浴了,干净卫生没的说。只是孩子们应该很失落,因为不能再游泳打水仗了。那时,我已外地读书,只是每每周末回来淋浴,小时候干的营生时常涌现在眼前,叫人没齿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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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万字写书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