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的山是座大山。
它像台阶一样,有开阔的平地,平地边缘,就是一道长满茂密树林的陡坡。斜长的陡坡下,又是开阔的平地。
它有着三层像这样的台阶。每层台阶上都住了人家,种满庄稼。我家住在第三层,第三层只有我家。
第三层有个名字,村里人人都叫它荒坪山。小时候我去山梁顶放牛,到了山梁,就想吼两嗓子。我常吼道:我家住在荒坪山坡,大风从头上刮过…
我们山在西面,东面也有座大山。东山上也有个爱吼的少年,至今我不知道他是谁,因为那座山绵延了五六个村。东山离我家不是很远,但是声音听起来很遥远。我没事的时候,就站在门前向着它吼,然后等声音慢慢回来。
东山很高大,我上去的次数有限。站在它的梁顶,可以看到我们山后面绵延起伏的群山。而站在我们山的梁顶,却看不到东山的后面。
东山上那个少年总是吼道:太阳出来我爬山坡,爬到山顶想唱歌…
他每次唱歌,总让人忍不住望向东方。他的歌声总让人产生错觉,以为太阳真的出来了。
我们山的第二层也只住了一户人家。尽管离我家不近,或许太过寂寞,彼此视对方为邻居。
那户人家的户主长得又高又瘦,脸上只剩一张皮,人们叫他“吊脚蜂”。他原本是个老师,后来是个跑摊匠,再后来是个建筑工人。他在六十多岁时,到镇上开了家不大不小的餐馆,平时卖些米面小吃,也接办大小宴席,味道还不错。
他家情况和我家一样,都是两个儿子,都是大儿子大小儿子两岁。他家的小儿子跟我哥哥同岁,我叫他青山哥。
青山哥从小就很厉害,从上学第一天起,就开始逃学了。那时候他爸爸还是货郎,每隔十天半月,就要骑着永久牌自行车去城里调货,一来一回,一天一夜。然后在镇上的路边,两张长凳一块门板,搭起一个货摊,卖些铅笔小刀气球牙膏牙刷一类的小东西。但我在我们村没见有人刷过牙。
青山哥的书包里有很多气球,我经常在放学的路上,从校门口一路央求到他家门口,我哀求道:
“青山哥,给我一个气球吧”。可他就是不给。
青山哥不喜欢我,不愿意带我玩。他会做弓箭,他用黄荆条做弓臂,用纳鞋底的麻线做弓弦。他曾经一箭成名,射下了一只躲在竹林上睡觉的白头翁。于是少年少女们都跟着他学会了做弓箭。当大家都在用黄荆条做的弓箭时,他又用钢片做弓臂、用钢丝做弓弦了。那把弓要两个人才拉得开,弓弦拉满挂在钢钉做的扳机上,抠动扳机,射出去的箭至今也没有人找到过。
青山哥还会做弹弓,会做火药枪。甚至自学成材,给雷管接上长长的铜线,装进酒瓶,填上炸药,放到河中央,用晚上打猎用的24伏矿灯去引爆炸鱼。他会抓黄鳝,他整个夏季都伏在河边跟沟渠。他敢抓蛇,他用缝纫针把抓来的蛇嘴巴缝上,把蛇抛着玩。他善于爬树,再高的树,只要有鸟窝,他都能爬上去。他水性极好,别人沿着河岸走,他喜欢沿着河岸游…
青山哥每做出来一样东西,都会送一些给别人,唯独不送我。
他曾玩弹弓不小心打破了我的头,央求我不要告诉大人。于是我跑去告诉他的“吊脚蜂”爸爸,我对他说:
“我的头不是青山哥打的。”
然后,我不明白他的爸爸为什么会打他。
青山哥只有在逃学的时候,会讨好我,给我气球,还承诺改天给我东西吃。他说:
“龟儿子,嘴巴痒,不准告诉我爸妈逃学。”
他给我吃的东西少得可怜,往往都是一些残渣碎屑。比如豆皮上掉落的辣椒面,再比如方便面的味精包,他对我说:
“怎么样,香吧。老子下次给你弄块大的。”
香。
他给我的气球,往往还没有走回家,我就吹炸了。更多的是,气球本来就漏气。在现在想来,他家卖的大部分都是假货。但那时候的人,都始终认为是自己太笨,太不小心,运气太不好,没有人会想到货还能有假。
青山哥在村里有很多朋友,在学校却一个朋友也没有。他甚至不知道他有哪些同学,我断定他的老师已经忘记了这个学生,因为他几乎天天都在逃学。
有一两年,他的父亲为了让他能老老实实上学,天天送他去学校。可是在第一节课上课前,他就失踪了。他的父亲也不打草惊蛇,成天像猎人一样,蹲在他经常出没的地方。却没有一次擒住他。他总是神出鬼没,让他父亲防不胜防。当他父亲在十几里外守株待兔时,他可能已经回到了家中,从容地逮走了鸡圈中的公鸡,上山去烤鸡了。
其中有一回,他父亲回家做饭,发现家中铁锅不翼而飞。大惊失色之下,发现灶沿上压着纸条。纸条上书:到某山某地某棵树上取锅。他父亲翻山越岭,找到纸条上描述的大树,锅果然挂在树上。
青山哥的老师很严厉,唯独不敢管青山哥。因为青山哥的父亲,当年也是教师,曾与现在的这位老师一起去参加了教师考试,这位老师抄了他父亲的试卷。考试结果出来,这位老师留了下来,他父亲当货郎去了。
这位老师很有威望,村里所有的青壮年都是他的学生。他对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他曾经对同学们说:
“在夏天雨过天晴的下午,可以看到很远很远。如果爬上山梁,运气好就能看见青藏高原。”
那时候,我最远只到过我们镇上的集市。于是,我开始在夏季,在雨过天晴的午后,牵着牛,爬上高山之巅。
我想看看青藏高原。
骤雨初歇的午后,青草上闪动着彩色的水珠,镶嵌在群山之中的房屋闪动着白亮的光。天很蓝,没有一丝雾,可以看见很远很远。
后来,终于有一次,我真的见到青藏高原了。
它给我的印象不可磨灭,我确信它就是青藏高原。它黛瓦色的身躯,染黑了远方的天空。它站在西边远山最远处,比天空还要高,壁立千仞,俯视着群山。
我确信那不是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