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手起势极美,宫二臂运气凝,双掌对立,正如一柄蓄势待发的墨梅。叶问衔着笑不动,端看她走:女人全脚贴地,一步一顿,手中掌锋虚握,足下已走完一圈,以攻为守,要从他周身剜出一个破绽来。
却是叶问先动!他右拳直冲面门,凌空被一掌格开,紧跟着一掌追向他脑后。叶问反身格挡,宫二再刺,两人立时斗成一团。宫二凌厉,左冲右突招招致命,叶问却只拿“摊、膀、伏”三式变化,挡得滴水不漏,凡宫二掌锋所出,必有他的一招等着。两人双掌相格,叶问化掌为拳,贴臂冲到她脸前,宫二忙抬手去挡,一时失了重心,跌开数步,堪堪站稳又亮起招子,雪一样白的脸上全没半点喜怒。
叶问不加追击,顿了顿,抬眉笑起来。
棋逢对手,先拔头筹,实在可喜。
他笑意未尽,宫二已经两步贴过来,连刺带挥,肩臂肘手无不做杀。两人脚下飞转,眨眼已过了二十余招,叶问猛一掌突出,正与宫二左手合在一起——她的手很冷,目光亦不肯稍转——叶问肩背用力,直将她推飞出去。宫二就地飞旋一圈,先一掌抢到面前,紧跟着两掌落空,又被叶问擒住右臂,强架着转了两步。
宫二一掌劈开他的桎梏,再战,她硬接了一拳,又拼出双掌击他面门。叶问横臂格住,一手擒住她小臂,想将她拧转过去,宫二借势腾空,毕身重量压在叶问掌上,两人近得气息相溶,眼睫相触,——只是一刹,宫二已经翻身落在长桌上,伸手相邀。
叶问欣然迎上,凌空与她对了几招,忽然握住她的腕子,又将她牵到地上来。黑底描金的绣花鞋在地上一淌,宫二端住身形,亮出第三十一手,未料对面的男人眉也不皱,祭出同样一掌。
宫家六十四手,他学得实在快,不愧是咏春叶问。
宫二唇角终于稍稍挑起,不知是赞是讽。
这回换叶问开六十四手,较宫二更凶狠,未至十招便从大厅逼到门廊。他一脚横扫,宫二乳燕一般飞落到乌木栏杆上,叶问再追一拳,宫二趁势擒住,奋力一拉,带着他翻下栏杆,双双落在楼梯上。宫二身轻先踢高处,饶是叶问也接得勉强,忙在错身间跃上栏杆。她转身上行想再抢高地,叶问则蓄力腾跃,先一步翻上了楼梯顶层,掸一掸衣角,目光沉沉地俯视着她。
“好对手。”那眼神仿佛在说。
可宫若梅何曾需要旁人评点?她下颌紧绷,一步三阶窜上来,直踢叶问前胸。楼梯地狭,身后就是万丈高楼,两人贴身相搏,俱都凝神定气、忘乎所以。宫二接连三掌直刺他咽喉,终于被叶问擒住一次,双手用力,将宫二甩飞起来——却忘了这是在楼梯上,她无处着力,真的跌下了高楼。
衣袂飞转,宫二只拿漆黑的眸子望了叶问一眼,无怨无怒,仿佛只是要将他记住。
叶问猛地瞪大眼睛,合身前扑,掌心在空中虚握。宫二倏然抓住他的胳膊,下滑,稳稳握上了他的手——这手很暖,险些能把她救起来——几乎同时,另一只手勾住了叶问的脖颈,将他一同拉下楼梯。
叶问不可能料到了这一招,宫二在空中毫不犹豫地追击,却又撞上了叶问的格挡——他是反应太快,还是真能读心?若能读心,为什么救她?——这念头一闪即没,她还是击出了最后一掌,借力飞起,反身捉住了桩子,轻灵灵地坐在护栏上。
几乎同时,叶问勉强止住下坠之势,踩在了最下级栏杆上,饶是他有拔云的功夫,还是将黒木踩出一道裂缝。“如果打坏了东西,算你赢。”他想起开场前这句豪言,心头一凛,抬眼看她。
女人双腿交叠坐在栏杆上,腰背笔直,气定神闲地俯视着他,久久,终于扬起一个笑来。
她赢了。
叶问也笑,心服口服地。他没有去过北方,可这一刻,他想起苍山上的梅花,逢时节铺天泼地地一开,全不管风雪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