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宫去媚惑圣上,这些,都是你的。”
威名赫赫的镇国公如此对我说。我看着他,淡淡一笑:“比起进宫,我还是更愿意留在这里做花魁。”
此刻,我面前堆着数不胜数的稀世珍宝,件件光芒耀目,我房中的烛火原是有些暗的,但有当中那颗夜明珠一照,竟亮如白昼。
我微微颔首,避开镇国公的视线。他的目光如同他的人一般威严坚执,眼底清清楚楚地写着,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镇国公段成蹊,当今皇上的亲弟弟,朝廷栋梁,炙手可热的人物。皇上一直病着,朝政之事尽数交与他,可以说,他差的只有一个帝王名号而已。
只是听说他不近女色,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来?
这样的人花了大价钱竞得我为他单独舞上一曲,要是换寻常人,该感到荣幸,甚至绞尽脑汁地想想该怎么攀上这高枝儿。
但我荣幸不起来。我低着头,尽量不去看他的脸,以免被他看见我眼中那些太过强烈的情绪,那些不该出现在青楼女子眼中的情绪。
他就算化成灰,我都无法忘记。我曾无数次梦到他,回回梦中我的念头都是将他千刀万剐。
只是他现在认不出我了。
他见我沉默不语,又重复了一遍:“进宫,媚惑圣上,撬动当今皇后的位置,让她失势。到时候,不止这些,你想要什么,都会有。”
我退开两步,离那些珍宝远了些,表明我的态度,但脸上照旧笑盈盈的:“大人说的哪里话,我哪有那种姿色与宫里的娘娘相争呢,大人另请高明吧。”
段成蹊看了我一会儿,没说什么,走了。
他一走,我如释重负地瘫坐在椅子上。
他当我傻啊?就算我答应进宫,这些东西都给了我,那又有什么用?我带的进去吗?不只能留在外面?留在外面便宜谁啊?我无亲无故的,还不是便宜这楼里的老板娘?
老板娘这个雁过拔毛的女人。
说谁谁来。雁过拔毛的老板娘一把推开我的门,一打眼瞧见满桌珍宝:“镇国公送你的?好福气啊。”
福气?霉气吧。”我白了她一眼,“这是有代价的,我还没有美到男人愿意白送我这么些珍稀玩意儿的地步吧。段成蹊要我进宫去媚惑圣上,这是买命钱,不能收的。”
老板娘随手掂起一条珠链,漫不经心地瞟了两眼,又扔回去:“都是好东西啊。你没点儿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东西都摆在我面前,我能有什么想法?”我随手扯了块绸子把这一桌子东西都盖住。
眼不见心不烦。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你进宫去吗?”
我摇头,等着她的答案。
丞相是镇国公的死敌,也是他把持朝政最大的障碍,镇国公必欲除之而后快。但丞相树大根深势力惊人,轻易除不掉。”
难道我进宫就行了?他身为镇国公都做不成的事,指望一个青楼女子去做?”
这你就不懂了。皇后是丞相的女儿,在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嫁给他了,帝后感情很好。镇国公明里暗里给丞相罗织过多少罪名?但有皇后在,皇上就是不罢黜丞相。前朝没办法,就想办法往后宫使劲,所以他才千挑万选选中你这么个美人儿,指望你让帝后离心呢。”
我无言,半晌,老板娘开口了,笑呵呵的:“但我还没让你走,你就不能走,镇国公拿再多钱砸你也不行,记得了?”
我没答她的话,坐到镜前卸妆,转回头一看,她还站在门口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我不会答应段成蹊的。这些东西,哪日他再来,我给他还回去。”
她点了点头,转过身要走,突然又回过头:“还有,故衣,对这张脸自信一点儿,我的眼光不会错的。这张脸就是值得男人白送这么多东西给你。不然镇国公也不会选中你了。”
说是这么说,此时我倒是希望我没有这张美人脸,这样就不必和段成蹊再起纠葛。
那日段成蹊走后,我以为我很长时间都不会见到他了,没想到仅仅五日后,他又来了。
照旧砸了最多的银子换得在我房里独处两个时辰,不过这次却没有带来什么东西。我把他上次带来的东西拿出来,堆在他面前。
前次大人落在我这的,如数归还。大人点点。”
他连看都没看一眼:“不必,送出去的东西,我不往回收。寒碜。”
他说着,在我房中四下转悠起来,盯着桌上的一盏孤灯:“你房中的灯有些暗了,不必换么?”
不必。我这张脸经不起推敲,光一亮,看着便不好看了,所以灯要暗些。”
他闻言,转而回头打量我:“这是谦辞还是美而不自知?”
大人谬赞。”
我知道他下一句要说什么,无非就是这么美的脸不进宫可惜了,你的容颜皇上一定动心云云。
鬼才听他的。
但他的下一句完全不在我意料之中:“既然你不愿进宫,我也不强求。上次唐突了,这次,我们可以重新认识。”
我挂着青楼花魁的标准笑容望着他,但是真的很想对他说,你别这样,我害怕。
你这样还不如用钱砸我让我来得安心呢。
段成蹊来找我的次数渐渐频繁起来,从旬日一次,到三五日一次,再到日日来找我。我是这楼里头声名最盛的花魁,但此前也只是在达官显贵中有些名气。段成蹊无形中替我一宣传,花魁苏故衣的传说顿时传遍京城,毕竟谁不好奇让镇国公日日流连烟花地的女子是何等人物?
经过口口相传的添油加醋,我,长生殿头牌苏故衣,冰肌玉骨,风华绝代,六艺七雅,无所不通。
他们编也不编得像样点儿,那六艺里还有射箭和驾车呢,我一个青楼里跳舞的,能会这玩意儿?
白日里长生殿不开张,姐妹和我闲谈时,问我镇国公这么喜欢我,为什么不直接赎我出去?
为什么?问老板娘吧。
她要是不放人,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
当段成蹊又来找我时,我们对坐饮茶。经过这些日子,我们已经很熟识了。他望着窗外的月色,我一边烹茶一边偷偷打量他。
平心而论,他生得极好,只是不爱笑。即或偶尔赏个脸笑了,那笑也不到底,浮在面皮上,透着几分皮笑肉不笑的意味。
他也不仅是不笑,也不怒,不恼,任谁也不能从他的表情中揣测出他的情绪。
我想起与他初相识时,他也是这么笑,可那是我年纪小,看不出他这笑一点儿都不真心。
他察觉了我的目光,转回头看着我:“在看什么?”
我转开视线,低下头倒茶:“在看你。”
他不接话,我把他的那杯茶递给他:“想大人不断砸银子来见我究竟值不值得。”
生得好看,权倾天下,而且似乎是如此中意于我,愿意为我日日掷下豪金。我想任凭哪个女子被这样的男子这般对待,都很难不动心。
他打量了我片刻,缓缓道:“千金买佳人一笑,自然值得。”
千金买佳人一笑。
他不知道,千金难买佳人笑,一誓能得粉黛娇。
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钱。
况且他砸的钱又到不了我手里!老板娘一分都不给我!
二更时分,我送段成蹊出门。
一楼中堂坐着一个很独特的客人,身边没有姑娘,面前温着一壶酒,慢慢自斟自饮。
来这地方不寻欢作乐已经很惹眼了,他脸上还戴着罗刹面具,绿幽幽的,活生生一个自地狱爬到人间的恶鬼。时不时有人偷眼打量他,但隔着面具,也看不见他的脸色,看不出来他在意不在意。
我更好奇的是,戴着面具他是怎么喝的酒呢?
我和段成蹊穿过中堂,我送他到门口,那个罗刹面具的男子突然站了起来。
然后,直奔着段成蹊而来。
我清楚地看见他从腰间抽出一把不长不短的弯刀,刀锋闪着凛冽的寒光。
小心!”
我甚至没喊完这一句,人就更快地挡在了段成蹊面前。宽大轻盈的衣袖和裙边翩然而起,却不是伴着笙箫丝竹,而是直面刀光剑影。
这一刀是奔着要段成蹊的命去的,瞄的是他的心口,只是我半路杀出去挡住了,我比段成蹊矮,这刀便结结实实扎在了我肩膀上。
剧痛中,我向后趔趄,落在段成蹊怀里,抬起头时,我看见他惊异的脸和意味不明的目光。
而那罗刹面具的刺客一击不成,转身便走,转瞬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段成蹊压根没去管他,抱起我飞奔回房,小心翼翼地把我放在榻上,吩咐人去寻大夫。
肩上流出的血染红了床褥,血腥气弥漫。很疼,疼得彻骨,疼得想哭。但我依旧看着段成蹊笑。
大人往后出行要多加小心才是。”
他盯着我肩上的伤口,片刻后看向我的脸:“为什么替我挡这一刀?”
为……为什么呢……”我疼得意识模糊,迷迷蒙蒙答了一句,“大人对我好,我也会对大人好的……绝不辜负大人。”
我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正午了。
肩膀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只是还是很疼。我唤婢女进来,婢女见我醒了,连忙去找了老板娘来。
老板娘关上房门,坐到我床边:“你差点儿就没命了,知道吗?”
应当不至于吧。”我努力歪头试图看伤口的情势,“虽然扎得是深了些,但只是肩膀。”
再说了,挨这一刀的时候,我心里是有准儿的,应该是要不了命。
不过这句就不能说了。
那刀上淬毒了,大夫再晚来一会儿,你就得去见阎王了。”
我一怔,抬眼看向老板娘:“谁那么想让段成蹊死?”
谁知道呢。不过想想也是,想要他命的人只会多不会少。只是过去他行踪不定,就算出行也是前呼后拥,旁人没机会下手。但自从他来找你,身边空当就大了。”她替我掖了掖被角,话锋一转,“昨晚镇国公在这守着你到天亮,快到上朝的时辰才走的。他嘱咐我好好照顾你,说晚上再来瞧你。”
我的脸……”
放心吧,你的脸好着呢。你安生等着镇国公晚上来看你就是了。”
晚上,段成蹊果然来了,而且还是带着宫里头的太医一起来的,又好好给我检查了一遍。我心惊胆战的,好在最后,太医说我的毒已经解了,只是身体内有些余毒未清,肩上是皮肉伤,都不打紧,养一阵子就好了。
我很佩服他的胆色,昨天才在这遭遇了刺杀,今天还敢来。他亲自把汤匙送到我嘴边时,我没张口,摆手推开了。
我总觉得他看我的眼神不同了。虽然脸上依旧表情不丰富,但女人是最敏感的,一个男人对自己是什么感情,感觉再明晰不过了。
我想起我为他挡那一刀时他惊异的脸和意味不明的目光,我从来没见过他脸上出现这么丰富,而且这么真实的情绪。
倘若换做是你,能得见一个淡漠的男人鲜少流露的不为人知的真实,只对你,只为你,你会不会动心?
他收回喂我的手,把药碗撂到一边:“太医开的方子,有利于你恢复,纵使药苦,也得吃。”
我摇摇头:“大人,有人想杀你,长生殿里不安全,你不该再来了。”
他凝视着我:“你在担忧我的安危吗?”
我点点头。
他突然笑起来。
他笑了,和我当时脑中所想如出一辙的笑,我没想到还能见到他这么外露这么明朗的情绪,他笑着握住我的手:“没人杀得了我。”
看着他的笑容,我有一瞬恍惚,恍惚过后,就很快清醒了过来。
醒醒,昨天要是没有我,你现在早就是个尸体了。
也许我就应该让你成个尸体,不应该挡这一刀救你,那样也许更利落。
为段成蹊挡了那一刀之后,京中关于花魁苏故衣又有了新的传说。
我,长生殿头牌苏故衣,冰肌玉骨,风华绝代,六艺七雅,无所不通,侠骨丹心,重情重义,活生生把我传成了红线女。
这引得许多人想一睹我真容,但一来我还在养伤,二来,现在所有人都默认我是段成蹊的人了,只是还住在长生殿而已,没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毕竟段成蹊每晚忙完公务都来看我。
但男人不敢来接近我,女人敢。
我就在病中迎来了一位女客。
来人一副男子装扮,但这扮相只能骗骗没见识的人,见得多的,一望即知是女扮男装。她看着年纪不大,也就十七八岁年纪,长得尚算清秀,但眉眼中透着一股子刻薄相,相由心生这话想必不假,大约不是什么善茬儿。
我已经能下床走走了,只是肩膀还不能大动,她进来时,我起身相迎,她只是倨傲地看着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诚实地摇摇头。
怎么总有人喜欢问这种问题,天底下人那么多,我还能个个都认识?
听说你美貌无双,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我能看得出来,她说这话时,是很没底气的。我倒不敢自认美貌无双,但跟她比起来,还算容貌上乘。
纵然再美也只是一张皮相,烟花柳巷的女子,能有什么好,见识浅薄以色侍人,只会从旁勾引迷人心窍,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世风日下伤风败俗,都是你这种女子的过错。”
凭什么平白无故给我一顿数落?还世风日下伤风败俗,都是我的错?是我按着那些男人的头来长生殿砸钱的?不知您家夫君是哪位?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除了段成蹊,我压根就没接待过别的客人。
等等,段成蹊?
我有些迟疑地开口问她:“您是礼部尚书家的颜小姐?”
她有种身份被戳穿的窘迫,大概是没想到自己如此成功的女扮男装是怎么被识破的。那你要是不想被看出身份,一开始为什么问我知不知道你是谁啊?
不过世家小姐到底是世家小姐,很快就镇定下来,自然而然地坐下:“段哥哥一直拖着不肯跟我完婚,昨日甚至说要退婚,都是你迷了他心窍。”
礼部尚书家的小姐颜盈盈,还没出生的时候就被先帝指给段成蹊了,这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每当我苏故衣的传说被津津乐道时,传说的陪衬都是这位颜小姐。有人猜我会入镇国公府为妾,有人猜颜盈盈一个官家小姐,必不能容忍我这样的人入府。有人猜我会被她治得服服帖帖,有人猜她会被我打成下堂妻。
那些编故事流传的人肯定都没想到,结果是段成蹊向颜家提出退婚。
就连我自己都没想到。
她继续说下去:“可就算你一时迷了他心窍又能怎么样?你以为他真会娶你吗?他会娶你一个青楼女子?门不当户不对,你就是死也进不了镇国公府的门!就算他把你赎出去,最多将你养在外面,那叫什么你知道吗?那叫外室,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的。而镇国公府的当家主母只能是我。”
我沉默地听着,疑惑于礼部尚书家的家教。好歹也是个千金小姐,怎么就跑到青楼来对情敌侃侃而谈直接威胁呢?
我望了一眼外头的天色,问她:“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吗?”
她没想到说了一长串,我却问了个不相关的问题,难免有些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连正眼看我一眼都嫌烦。
没关系,不用她回答,我也很清楚。
就快戌时了,颜姑娘。”
我走到她身边,语气平缓:“任你怎么说,我是个青楼女子也好,进不了镇国公府的门也好,我本来就从未想过进门,我知道我配不上大人,只是他对我好,所以我也愿意对他好。很多时候,真心就是这样给出去的,给出去了就很难再收回。
我没肖想过能长久陪在他身边,我知道男人总有厌烦的一日,但只要还能陪他一日,我就愿意陪他一日。
至于你,颜姑娘,你爱的当真是大人这个人吗?还是他的权势地位他的身份?”
颜盈盈腾地一下站起来:“你诋毁我?”
不是诋毁。”我依旧平淡,“我知道你的来意,是想让我离开大人,但你字字句句都在说镇国公府如何显赫,我配不上,里头却半句没提你们之间的情意,没提你对他的情意,我看你在意的,只有你方才话里的最后一句——你才是镇国公府的当家主母,你只是在乎这个身份。倘若他不是镇国公,你还会如此喜欢他,如此在乎他,如此执着于他吗?”
她气得脸涨红,怨毒地瞪着我:“你什么意思?偏就你自己纯粹是吗?你以为你用苦肉计就能引他可怜你?你要用苦肉计,就用得更胆子大些啊!那刺客怎么没当场杀死你呢!”
估摸时间差不多了,我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儿,确保门外也听得清。
我倒希望我当场死了,为他而死,我很甘愿。这样我就不必提心吊胆某日大人厌恶我,离我而去。如果是在最好的年华里死在他身边,临死得见他的一点温情,我真的很甘愿。”
她气得几乎七窍生烟,看着我半天说不出话,估计是没想到我怎么这样油盐不进。
我无视她的怒容,继续说下去:“我知道我没有那样好的福气嫁给他,如果某日他成婚,我希望他的夫人是个真心爱他的女子,而不是你这样。”
你做这副情真意切的样子给谁看!你最大的凭借不过就是这张脸,我倒要看看你要是没了这张脸,他还会不会痴迷于你!”
说完,她一把抓起桌上的花瓶摔了,捡起一块大瓷片,挥手就划在了我脸上。
火辣辣的疼。我捂住脸,鲜血从指缝间汩汩而出。
我做这副情真意切的样子给谁看?
厢房门被推开了,段成蹊一把将颜盈盈摔到一边,声音冷若冰霜:“她若有事,我绝不让你好过。”
颜小姐,我做给谁看,现在你应该知道了。
我房中的争执引来了老板娘,老板娘一看我脸伤了,急忙请段成蹊出去。段成蹊说会从宫中请最好的太医来医治我,老板娘说可是女人面皮娇嫩,最好的太医医治也难免不留疤的,长生殿对怎么养护女子的脸最有心得,她会医好我,保证不留下一丝疤痕,赶紧把段成蹊给送走了。
我放开手,脸上的伤口已经不怎么流血了,皮豁着翻卷出来。老板娘哎呀一声:“这可怎么好,镇国公还日日来看你的,这要费心了。”
那你就多费费心吧。”我任由她在我脸上折腾,“你应该知道来的人是颜盈盈,为什么要放她进我房间?你本可以拦住的。”
她一边折腾,一边答话:“因为我看快戌时了,镇国公不是总在处理完政务后约莫戌时的时候来看你么?他会撞上的。我帮你一把,你不乐意?”
我一惊,转过头看向她:“帮我什么?”
哎哟,别动,转回去。”她把我的脑袋正回去,我的问题,她也没有回答。
第二天,颜盈盈被退婚的消息传遍了京城,她成了满京城的笑柄,而我的传说,再上一层楼。
我,长生殿头牌苏故衣,冰肌玉骨,风华绝代,六艺七雅,无所不通,侠骨丹心,重情重义,狐媚惑人,红颜祸水。
段成蹊照旧来看我,我脸上的伤口已经结了痂,尽可能偏着脸不让他看见那道不长不短的伤口,给他温了一壶酒。
怕什么?转过来。”
我依言转回去:“脸上有伤,怕大人看了心里头厌恶。”
他探手过来,在那道伤疤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我永不会厌恶你。”
我一个激灵,惶恐地躲开,他的手僵在半空。
有些疼。”
他了然地点点头,收回手:“不该碰的,是我的错。”
这一瞬,我看见了他眼底的心疼。
大人,如果柳姐姐没医好我,脸上落下了疤痕,大人会厌弃我吗?”
柳姐姐,就是我们这的老板娘。老板娘这个身份听着年纪很大的样子,实际上她也没大我几岁,而且也没成婚,上上下下都叫她柳姐姐。
段成蹊笑着摇摇头,我能看出来,那笑容很真诚,跟他过去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一点都不一样。
我说了,我永不会厌恶你。我与颜盈盈的婚事,我已经退了。”
我小心翼翼地问他:“颜家就这么答应了吗?”
他们只能答应。”
论家世,她与你很般配。大人,值得吗?”
值得。”他定定地盯着我,“你知道皇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吗?”
我摇摇头,为他斟酒:“我没见识过,也无从想象。”
是个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地方。”他的声音低沉起来,“波谲云诡勾斗不止,至死方休。”
我没说话,挪到他旁边,轻轻握住他的手,安静地听着他往下说。不知道是不是酒的缘故,他的话比往日多了不少。
我母妃就死于皇宫里深重的算计。我四岁的时候,她就过世了。没有势力没有价值,在宫里就只能任人宰割。没有防人之心,就只能跟我母妃一样,被人害死。
所以我自幼学得最好的,不是诗书不是骑射,而是提防别人,和利用别人。皇宫本身也是上书房,上书房教习经史子集诗书伦理,而深宫禁苑,教会人挟势弄权明争暗斗。”
他停顿了片刻,沉重地叹了口气。
他似乎很累。
我扶大人躺一会儿吧。”
我起身扶他,他反握住我的手:“从来不曾有人像你这般愿意全心全意待我。从你奋不顾身为我挡了那一刀时,我便立誓,一定会护你周全,一生一世。”
我将他扶到榻上,许是喝得多了些,他疲惫地闭上眼。
所以看不见我此刻难以自控的复杂表情。
就算现在让我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对他起半分恻隐之心。
夜深时,他还睡着。长生殿的规矩,姑娘卖艺不卖身,客人不得在姑娘房里留至五更,五更之前必须要走。现下五更了,却没人敢来敲门。
毕竟楼里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了我已经是他的人,在楼里待不长久的。
夜已深,我却睡不着,坐在榻边,手抚上他的脸颊,一点点下移,挪上他的脖颈。
他突兀地睁开了眼,抓住我的手腕。
我吓了一跳。他很用力,攥得我手腕生疼。我脸上不动声色,手带着他的手继续下移,挪到领口,细心替他整理好。
抓疼我了。”
他松开手,坐起来:“让我瞧瞧。”
我把手递过去,手腕上红了一片。他轻轻揉了揉:“不要怪我,我幼时险些被刺客杀了,那之后就有了这毛病,稍微有点儿风吹草动,我就醒了。”
我脸上流露出心疼,适时且适当:“如今大人是镇国公,再没人敢刺杀大人了。”
段成蹊颇为嘲讽地笑起来:“那前次那个戴着面具的人算什么?”
畏首畏尾不成气候,伤不了大人分毫,大人自有天命在身,能逢凶化吉。”
他攥着我的手腕,这次是轻轻的:“不是有天命在身,是有你,故衣。怎么还不睡?因为我占了你的地方?”
因为没想过有一日能看见大人睡着的样子,让我恍惚间觉得似乎能与大人长相守,所以不舍得睡下。”
他轻轻把我搂进怀里:“以后我们日日都可以同寝而眠,离开长生殿跟我回府吧。我先前问过柳老板,要多少钱才能赎你出去,她说要是你自己不答应,再多钱也不行。”
老板娘你真行,直接推我身上了是吧。
柳姐姐收留我时与我有过约定,要待满三年才能离开。三年就快到了,我得践行承诺。三年一到,我便跟大人走。”
那晚之后,有七八日的时间,段成蹊都没再来看我,楼里的姐妹便窃窃私语起来,是不是他腻了,往后再也不来了。
我脸上的结痂颜色一日一日变深,又渐渐脱落,露出滑嫩的新生皮肉来,老板娘每天都来看顾我的脸。
故衣,你不好奇镇国公为什么不来了吗?”
来与不来,都是他自己的心意,他若是变心了,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是变心了。”老板娘弄完我的脸,把铜镜拿到我面前,“看看怎么样?我跟你讲,镇国公不是变心了,是他惹上了麻烦。他给批了一张西北赈灾的公文,西北在闹旱灾你知道么?”
我知道。赈灾不是应当的么?”
应当什么呀。”老板娘弄完我的脸,擦擦手,“本来应该从国库调粮的,那一纸公文就改成了从潼关调,你知道潼关驻着多少守军么?军粮年年吃紧,还要从潼关调粮,这一下子就闹开了。镇国公说是有人盗了他的印鉴,但公文已经发下去了,连追回再善后再调查,所以就没抽出空来瞧你。”
我点点头:“这种朝廷要事也清楚,果然就没有长生殿打听不到的事。”
不然养着你们做什么的?”老板娘站起身,“你的脸快好透了。”
又过了几日,段成蹊终于来看我了,眼下乌青,一望即知是劳心劳神。我插了一瓶茉莉放到他跟前,又去帮他揉额侧:“安神的。”
这些日子没来看你,你脸上的伤快好了。”
他便与我如旧闲谈起来,对前段日子经历过的事半点不提。我不知道他是觉得我不懂这些,还是怕我烦心。他不说,我也就不问。
大人想必是公务繁忙,今日在这里歇下吧,闻着茉莉香睡得好些。”
我服侍他躺下,听着他的呼吸渐渐均匀,看着他梦中依然不安的眼和紧皱的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