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谋者》之四 |《博尔赫斯诗歌总集》

[ 埃伊戴·朗热(Haydée Lange,1902-1976),阿根廷作家,名媛,一度是博尔赫斯的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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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谋者

LOS CONJURADOS

(1985)



在爱丁堡梦到的梦


黎明之前我梦到一个梦,它让我困扰不已,我将试着疏理一下。

你的先辈将你孕育。在重重荒漠那端的边缘有几个尘封的教室,或不妨说是几个尘封的库房,那些教室或库房内有平行排列的黑板,其长度以里格或多倍的里格计,上面有人用粉笔写上了文字和数字。不知道总共有多少黑板但可以理解它们为数众多,有些已满布字迹,另一些则近乎空白。墙上安的是滑门,为日本式样,由一种锈蚀的金属制成。整个建筑物是圆形的,但它如此巨大,从外面看几乎注意不到那微微的曲率,看上去是一条直线。密密排列的黑板比一个人还高,直达石膏的天花板,其色泛白或是淡灰。从黑板的左侧开始先是文字,然后是数字。文字是竖过来排列的,像在一本辞典里那样。第一个字是Aar[阿勒],伯尔尼的河。后面接着若干阿拉伯数字,其数目不确定但肯定不是无限的。它们表示你将会看见那条河的精确次数,你将会在地图上发现它的精确次数,你将会梦见它的精确次数。最后的文字或许是Zwingli [慈运理][1],隔得太远了。在另一块大而无当的黑板上写的是neverness[2],在那奇怪的文字边上现在有一个数目。你一生的里程都在那些符号里。

我没有一秒钟不在消减一列数字。

你将用尽姜的滋味所对应的数目而继续活着。你将用尽玻璃的光滑所对应的数目而继续活几天。你将用尽早已为你注定的心跳的数目并随之死去。



[1] Uhlrich Zwingli(1484-1531),瑞士宗教改革家。

[2] 英语:“永不”。



柏树叶


我只有一个敌人。我永远不会知道他用什么办法得以闯进了我的房间,在1977年4月14日的晚上。他开启的门有两扇:临街的沉重大门和我的简陋寓所的门。他开灯把我从一个恶梦中惊醒,这梦我记不得了,但在梦里有一个花园。并不提高嗓音,他命令我立刻起床并穿好衣服。他已决意将我杀死,既定的处刑地离得有点远。因惊愕而哑口无言,我唯有服从。他没有我高但更壮实,仇恨给了他强大的气势。过了这么多年他都没什么改变;黑发中只有不多的几根银丝。一种黑暗的幸福激活了他。他始终对我恨之入骨,如今终于来杀我了。雄猫贝波[1]从它的永恒中看着我们,但没做任何事来救我一命。我的卧房里那只蓝色陶瓷的老虎也没有,《一千零一夜》的卷帙里的巫师和精灵也没有。我希望找一样东西陪我上路。我请求他让我带一本书。选一本圣经的话大概会过于显眼吧。从十二卷爱默生之中我随便抽出了一本。为了不吵着人我们走楼梯下来。我数着每一个梯级。我注意到他小心不与我接触,仿佛碰一下就能沾上传染病一样。

在恰尔加斯和麦伊普的拐角,在大杂院前面,一辆马车等候着。用一个代表命令的仪式化手势他叫我先上车。车夫已知道我们的终点,挥鞭驱马而行。旅程十分缓慢,并且像预期的那样,一路沉默。我害怕(或希望)它也会永无尽头。夜里有月亮,宁静而无一丝风吹。街上不见一个魂灵。在车厢的每一侧,那些一模一样的低矮屋舍各自勾画了一支护卫队。我心想:我们在南区了。高悬在暗影里,我看见一座塔楼上的钟;亮闪闪的大圆盘上既无数字也无指针。我知道,我们不曾横穿过一条大街。我并不怀有恐惧,甚至不怀有对怀有恐惧的恐惧,甚至不怀有对怀有对怀有恐惧的恐惧的恐惧,依爱利亚学派的无限模式来讲,但当车门打开而我不得不下车时,我却差点摔倒。我们走上几级石阶。有几块光滑得出奇的石头,还有很多树木。他引我到其中一棵树脚下,命令我躺到草地上,仰面朝天,两臂交叠。从那个位置我望见一头罗马的母狼,我就知道我们在哪儿了。我的死亡之树是一棵柏树。不假思索地,我背诵起那著名的诗句:Quantum lenta solent inter viburna cupressi[2]。

我记得lenta,在上下文之中,意思应该是“柔软”,但我这棵树的叶片却没有一点柔软。全都毫无二致,僵硬而闪亮,是死物。每一片上面都有一个字母组合。我感到恶心又顿时轻松了。我知道奋力一搏或许能救得了我。救出我自己或许还能甩掉他,因为,满脑子的仇恨,他并未留意到那座时钟或是那怪异的树枝。我扔掉我的护身符并用两手撑住草地。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铁的闪耀。我醒过来;我的左手触到了我房间的墙。

多么奇怪的恶梦啊,我想,旋即又陷入了沉睡。

第二天我发现在书架上有个空档;缺了那本爱默生的书,我把它留在了那个梦里。十天后有人告诉我说我的敌人一天晚上离家出走后一直没有回来。他永远回不来了。被关在我的梦魇里,他将怀着恐惧,在我看不见的月亮下面,继续探索那座有空的时钟,无法生长的假树和谁知道其他什么东西的城市。



[1] Beppo,博尔赫斯的猫,其名取自拜伦的猫的名字。

[2] 拉丁语:“正如柏树习惯置身于柔软的荚蓬之间”。出自维吉尔《牧歌》(Eclogae)。



灰烬


一间酒店客房,跟所有的一样。

没有比喻的时辰,午间

将我们分解和丢失的小睡。

基本的水在喉中的清冽。

微微发亮的一团薄霭

环绕着失明的人,不舍昼夜。

或许已死去的谁的地址。

这场梦与所有的梦的消散。

我们脚下一条朦胧的莱茵或罗讷河。

已经过去的不适。那些

对于诗来说太不起眼的事物。



埃伊戴·朗热


甲板巍峨的舰船,蓝色的

刀剑,它们驶离了挪威,

驶离你的挪威去劫掠海洋

并为时间与它的日子留下了

石头上鲁讷文的墓志铭,

一面等候你的镜子的玻璃,

你望着其他事物的双眼,

我看不见的一幅画像的镜框,

一座连着暮色的花园的栅门,

你言语中的英格兰味道,

桑德堡[1]的习惯,几个玩笑,

班克罗夫特和科勒[2]的战斗

在无声而闪亮的银幕上,

共度的星期五。那些事物,

不指名是你却道出你的名字。



[1] Carl Sandburg(1878-1967),美国诗人,作家。

[1] George Bancroft(1882-1956)与Fred Kohler(1888-1938),均为美国电影演员,常扮演彼此的宿敌。



另一部伪经的断片


大师的一个弟子想与他单独交谈,但是不敢。大师对他说:

——告诉我是什么苦恼在折磨着你?

弟子回答:

——我没有勇气。

大师说道:

——我给你勇气。

那故事非常古老,但一份传承,很有可能不是伪经,将那两个人在荒漠与黎明边缘交谈的词语保留了下来。

弟子说道:

——我在三年前犯下了一件大罪。别人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一看到我的右手便心生恐惧。

大师说道:

——所有人都犯过罪。不犯罪便不是人。谁怀着仇恨怒视一个人谁便已在心中将他杀死。

弟子说道:

——三年前,在撒玛利亚[1],我杀死了一个人。

大师保持沉默,但他的脸色已变,足以令弟子害怕他会暴怒。最后他说道:

——十九年前,在撒玛利亚,我生养了一个人。你已经对你所做的事心生悔意了。

弟子说道:

——正是这样。我夜夜都在祈祷和哭泣。我希望得到你的宽恕。

大师说道:

——谁都无法宽恕,即便是主也不能。如果凭他的行为判决一个人,便没有谁不该既入地狱又上天堂。你依然还是那个杀死了你兄弟的人吗?

弟子说道:

——我已不能理解令我抽出利刃的暴怒。

大师说道:

——我说话常用寓言是为了让真理铭刻到灵魂之中,但我会像一个父亲和一个儿子说话那样和你说话。

我不是那个犯了罪的人;你不是那个杀人者也没有任何理由继续当他的奴隶。你负有全体人类共同的使命:变得公正与快乐。你必须自己救赎自己。如果你还留有什么愧疚就由我来承担吧。

那场谈话的其余部分已经散失。



[1] Samaria,介于以色列与约旦之间的地区。



漫长的寻找


在时间之前或时间之外(两种形容都是徒劳的)或在一个不属于空间的地方,有一种看不见的,或许是透明的动物,被我们人类寻找也在寻找我们。

我们知道它无法测量。我们知道它无法计数,因为它所有形体的总数是无限的。

有人曾在众鸟构成的一只鸟中寻找过它;有人曾在一个词或那个词的字母中寻找过它;有人曾在一本先于写下它的阿拉伯语,甚至先于万物的书中寻找过它,仍在寻找着它;有人则在我是我所是这个句子里寻找它。

如同经院学者的普遍形体或怀特海的原型一样,它时常降临于悠忽之间。据说它住在镜子里,而照见自己的人照见的就是它。有人在一场战役的美好回忆或在每一个失去的乐园里看见或瞥见它。

有人猜想它的血就在你的血里奔流,一切生命都将它孕育也曾为它所孕育,以及只需反转一台滴漏就足以量出它的永恒。

它潜藏在透纳的暮色之中,在一个女人的眼波之中,在六音步诗的古老韵律之中,在无知的曙光之中,在地平线或比喻的月亮之中。

它一秒接一秒地躲开我们。罗马人的警句消蚀,众夜啮咬着大理石。



[1] Alfred North Whitehead(1861-1947),英国数学家,哲学家。



关于多彩的安达卢西亚


这么多事物。铸造诗篇的

卢加努斯[1]和另一个锻句之人。[2]

清真寺与拱门。杨树林中

伊斯兰的流水的律动。

下午的斗牛。狂野的

音乐,同时又柔和优美。

无为的良好传统。

犹太区的秘法学者。

夜晚和友谊的长桌的

拉菲尔。黄金的贡戈拉。

从印度带来的贪婪的财宝。

舰船,锋刃,盾牌。

几多声响,几多豪迈

和唯独一个词。安达卢西亚。



[1] Marco Anneo Lucano(39-65),古罗马诗人,出生于西班牙科尔多瓦。

[1] 指塞内加(LucioAnneo Séneca,约公元前4-公元65)。



贡戈拉


玛尔斯[1],战争。福玻斯[2],太阳。尼普顿[3],

我的双眼已无法看见的海洋

因为神已将它抹去。诸如此类的遗存

将三位一体的上帝逐出了

我觉醒的心。噩运

强加给我这奇怪的偶像崇拜。

我被神话团团包围。

我无能为力。维吉尔已令我心醉神迷。

维吉尔和拉丁语。我设法让每节诗

都成为一个艰深的迷宫

装满交织的声音,一个封闭区域

禁止略等于无物的庸众入内。

我在飞逝的时间里看到一支无情的

箭,在流水里看到一面镜子

在痛苦的泪滴里看到珍珠。

这便是我身为诗人的绝世技艺。

讥嘲与声名对我有什么要紧?

我将活人的头发化为黄金。

谁会告诉我在上帝的秘籍之中

有没有字母拼出我的名字?


我愿回归那些平常的事物:

水,面包,一口水罐,几朵玫瑰……



[1] Marte,罗马神话中的战神。

[2] Febo,希腊神话中的日神。

[3] Neptuno,罗马神话中的海神。



陈东飚译《博尔赫斯诗歌总集》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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