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树梢[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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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风来了。

与其说感到了,不如说看到了。吴杰的肌肤只感到极微弱的气流,不远处的那棵杨树的树梢却大幅度地摇摆起来。那棵树孤单单地立在没遮没挡的空地上,这或许就是风能够肆无忌惮地欺负它的原因?就像他被命运欺负一样?

最近他真的累了,厌倦了层出不穷的“惊喜”,厌倦了不系舟一样的漂泊无依,渴望一份正常、稳定的生活。本来,他以为刘琴就是那个让他可以安稳下来的人。对于别人来说,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对于他来说竟也成了奢望——因为听说李静姝要来,刘琴对他猜忌起来,后来她打听到李静姝曾经打过胎,还说孩子是他的,于是事情越闹越大了。正跟她解释呢,手机响了,一看来电的区号,吴杰的心咯噔一下,果然:

“小杰啊,你回来一趟吧,你爸不行了……”

他应该感到悲伤,像影视剧里那样哭得撕心裂肺,可是他的心万里无云,没有一丝悲伤的影子。反正早晚都要来的,早来早解脱,有什么可伤心的呢?他只觉得近乎愤怒的无奈,为什么非得挑这个时候,凑到一起来折磨他呢?

已经是初夏了,天上还蒙着一层冬天的云彩,阳光穿过枝叶的阻挡,斑驳地落在他们身上,苍白得像刘琴的脸,让人平添悲哀的寒意。他把目光转向对面,看到了第一次见刘琴时怎么也没想到她还会这样的一张脸。

第一次见到刘琴,是在冯建宇“两口子”组织的饭局上。冯建宇是个爱热闹的人,热衷于参加饭局和组织饭局。饭局也回报了他,曹丽娜就是大二那年他在某个饭局上勾搭上的。曹丽娜呢,不厌烦热闹,又性情温顺,习惯于夫唱妇随,这样一来,他们俩顺理成章地成了周围人饭局的核心,没了他们饭局,就像缺了一道主菜般少滋寡味,是不完美的。由于吴杰和冯建宇的关系,但凡是冯、曹组织的饭局,不见吴杰的身影,就少了不可或缺的配菜,也是不完美的。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就是说,朋友有着和父母相似的功用,至少在冯建宇的身上体现出了这一点——大学毕业一起来到这个城市,他就替吴杰的终身大事操起心来。不过他做得很巧妙,每次都是以饭局为借口把吴杰和一个女孩子攒在一起,饭后悄悄咨询彼此的意见。通过这种方式,吴杰差不多和曹丽娜的单身女同学、女同事认识了遍,以致后来参加别人组织的饭局,只要看到一个落单的异性,就疑心是别人给他安排的相亲对象。

见到刘琴之前,吴杰已经厌倦了这个游戏。冯建宇可不管他怎么想呢:“哥们儿,今天你必须去,人家就专门冲你来的……这个特别特别好,不嫌你穷,也不嫌你家是农村的……还特漂亮!要我不是已经有我们家丽娜了我都上了……人家当然有男朋友,不,有过男朋友,还是区里什么领导的公子……要不分手了,还能轮到你小子?”

没有冯建宇说的那么夸张,也就一般人儿——这是意料之中的,建宇越来越像媒婆了,狗尾巴草都能让他说成牡丹——很白,瘦弱,看上去文文静静的,不让人讨厌,听到曹丽娜介绍吴杰,眼波微微一扫,像暗夜里静静开放的白色花朵般的温柔和羞涩,让吴杰的心有一脚踏空的感觉。坐下后,冯建宇捅了他一下:“怎么样?没唬你吧?”反驳的话,吴杰竟没有说出口,默认了。当天晚些时候,曹丽娜满脸喜色地来找他:“你捡着宝了,刘琴对你印象不错!你好好对人家吧,她可是刚受过伤的人……”吴杰想,我又不是花花公子,能怎么伤害她呢?没想到才过半年,在刘琴的心里,他就和她前男友划上等号了。

面对着这样的刘琴,那句“和我一块回去吧”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就是刘琴不这副样子,这话也是不好说出口的。人家凭什么要和你回去看一个快死的老头子?只因为他想在临死之前看一眼自个儿?可是,你又没和人家领证,没给人家彩礼或定情信物,名不正言不顺的,万一那个人咽气了,难道还要人家披麻戴孝不成?没这个道理嘛。从这点说,两个人闹矛盾,也是一件好事,他不用做非分之想了。

还是说点别的吧。比如:

“你想多了,我和她真的没啥。”

当然,他心里清楚,说也是白说,看刘琴的眼神就知道了。可是不说,就这样错过这段感情吗……别想没用的了,快点去买车票吧,怎么也得看最后一眼吧——看了最后一眼又有什么意义呢?

“鬼相信!没啥你会陪她去打胎?没啥一个男的对一个女的那么好?”

看着吴杰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刘琴伤心极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倒霉,总是碰上这样的男人!以前以为是对方条件太好,现在这个条件这样,还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想找个靠谱的男人怎么就这么难呢?她更恨电话那端的那个女人:都分开这么长时间了,还要勾引他?就因为你为他打过胎?要不要脸啊?

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来着?李……对了,李婧姝!

2

第一次看到李婧姝,是吴杰大三那年迎新生的时候。

那天,阳光很好,置身其中,能感受到一种热辣的芬芳。他是被冯建宇强拉去的:“走吧,哥们儿,无数漂亮的小学妹等着你呢!”虽然冯建宇以在学生会当个小部长而洋洋自得,但在吴杰看来,学生会里的事,都有点装腔作势。可是,他实在是架不住冯建宇的软磨硬泡,只好去了——就当是3月5日学雷锋了!

忙忙叨叨的,一晃半天就过去了。临近中午,报到的新生稀少下来,冯建宇给他部下都放了假,让他们先吃饭去。又等了会儿,一个新生都没有了,曹丽娜磨着冯建宇也要去吃饭。那时他们俩刚处没多久,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冯建宇哪里禁得住糖衣炮弹的攻击,很快就举白旗了,对吴杰说:

“对不住了哥们儿,帮顶一会,他们一会儿就回来了。”

曹丽娜更是笑靥如花,娇声说:

“辛苦你了,帅哥!想吃什么?我们给你带回来。”

自己被冯建宇拉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这点眼力见吴杰还是有的,于是装作不耐烦的样子挥挥手:

“随便。走吧走吧,别在这儿让我闹眼睛了!”

世界终于清净了下来。吴杰把桌子挪到教学楼的阴影里坐下来,以躲避秋老虎的撕咬。凉风一吹,身上的汗都落下去了,舒服。

“你好,同学,请问金融管理系在哪里报到?”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把他惊醒了。睁开眼睛,看到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他莫名地慌乱起来:

“我不是……金融系?”他快速扫了一眼,金融管理系那边空空荡荡的,只剩下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和一个条幅坚守在大太阳底下。“他们吃饭去了。”他定了定神,发现这个女孩子身边有两个巨大的箱子,说道:“这样吧,我先送你去宿舍办入住手续,然后再来报到。”

“太好了!谢谢!”

这个女孩子就是李婧姝。

对李静姝,吴杰有莫名的亲近感,这或许和她身上那种淳朴自然的气息有关。“淳朴”这个词,在别的女孩子那里是土气的代名词,但是在她这里,却说不出的清新脱俗,就像一棵长在田野里的秀颀的庄稼,比那些温室里的名贵花草还要动人。在去宿舍的路上,两人熟识起来。吴杰发现李静姝每句话的尾音都轻轻的上扬,这种发音方式他是如此熟悉,亲切。

“你家是凌水的?”

“是呀,你怎么知道?”李静姝瞪大了眼睛问他。

“我也是凌水的,凌水……双庙的。”

“双庙的?我姨家就是双庙的!不过她是双庙乡白塔沟的,我前两天还去过呢。”

“我是下湾的,离白塔沟十二里。”

“真的?没想到在这儿还能遇到老乡呢!那你也是凌水一中的吧……哈哈,越说越近便啦,没准儿我们以前还见过面呢!太好了!学长,我管你叫‘哥’吧!哥,以后我就跟着你混啦!哈哈,我也有哥啦!”说着,拉住吴杰的手用力摇晃起来。

吴杰的脸一下子红了——他还没和女孩子这么亲近过呢。有些慌乱地四处看了看,轻轻地拨开了李静姝的手,岔开了话题:

“你怎么一个人呢?家里没人送你吗?”别的新生总是前呼后拥地跟一堆七大姑八大姨。

李静姝的表情一下子黯淡了:

“我爸送我来的,可是半道上接到一个电话,回去了——他这一天天的,都是生意上的事,哪儿顾得上我……还好碰见了哥,要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办……”

哦,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孩子,第一眼吴杰就从她的穿着打扮上知道了。

3

平时都是沾了枕头就睡着,这天晚上却翻来覆去,脑子里各种念头,关于冯建宇和曹丽娜的,关于刘琴的,关于李静姝的,关于单位里的人和事的……奔过来跑过去,把他的睡意踏得稀巴烂。可是念头再狂乱,却都小心翼翼地绕开了一个人,就是明天回去后即将看到的那个人。

明天回去的时候,能看到最后一面吗?还是,现在那个人已经……

别想了!他尽力了——那张票是他能买到的最早一趟车,还让他怎么着呢?就是他站在跟前,那个人还不是该咽气就咽气,不会多活一秒钟……Stop!!!不要再想了!还是想想别的吧——刘琴是怎么知道李静姝曾经打过胎的呢?

估计冯建宇他们两口子脱不了干系。这俩家伙,人是好人,但嘴也真是快,特别是曹丽娜!不过刘琴也真是的,别人说什么都信,他说的就在撒谎!毕业之后,除了偶尔发发短信,他和李静姝真的没什么联系。这回是她研究生快毕业了,这个城市的一家企业要她过来面试,车票报销,她呢,正好想四处散散心,顺便来看看他,不,主要是想看看“未来的嫂子”,没想到……

……

“野种,拉偏套的野种!”

用尽全身力气才从梦里挣扎出来,可是那叫喊声还是不依不饶地追了出来,震得他耳膜疼。他瞪大了眼睛,可是眼前的黑暗还是舞动着纷乱的梦影。他的心脏砰砰直跳,血液冲得太阳穴疼。慢慢的,他的心情平复了下来,梦里的一切都消散进了黑暗里,只记得是和人干了一架,和谁,在哪里,全都模糊不清了。

“拉偏套的野种!”

多少年没人这样骂他了?小时候,他几乎天天听到这样的声音。哪怕他捂上耳朵,那些调皮的孩子也会扒开他的手,对着他的耳朵喊。他跑开,他们就追着他喊……他被激怒了,冲上去厮打,不管对方比他大多少,高多少,他都不在乎,不顾一切地拳打脚踢,宣泄心中的愤怒,想和对方同归于尽……就这样,他落下了“手黑”的名声,周围人都怕他,连那些敢于激怒他的人,也是喊完撒腿就跑,或者纠结一帮人才敢挑衅他。

他衣裳破碎、鼻青脸肿地回到家里,他妈一边给他清理伤口,一边絮絮地说着:“儿子,嘴巴长在他们身上,管那个干啥?总归你是你爸的儿子……咱好好学习就得了,气死他们……”同时,眼泪不住地往下流。他不想让他妈哭。他需要的是保护,可是本来应该保护他的那个人一年到头都瘫在炕上,会唉声叹气,再不就是大声骂人——他对他爸的失望,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我怎么就这么倒霉,摊上这样一个没能耐的爸爸呢?

后来,或许是母亲的眼泪融化了他的顽劣了,也许是大了,反正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当有人叫他“野种”的时候,他不再反击,而是高昂起头,装作没听见——他的所谓高傲,就是那时养成的吧——最多狠狠地瞪对方一眼,他把他的倔强都用到了学习上。慢慢的,他的成了老师同学公认的好学生,再也没有人那样骂他了,当初骂他的那些人都成了他的跟班——或许,他们忘了曾经伤害过他了吧?

但是他没忘,也忘不了。“拉偏套的”四个字,被深深地刻到了他的心里。他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凭直觉判断这不是什么好话。有一天,忘了因为什么事,他中途跑回家,撞见他妈和吴常友从另一个屋里出来,两个人都慌慌张张的,他妈连扣子都没系完,胸口露着一大片白……他什么都明白了,他明白了吴长友为什么一直帮他们家干活,为什么对他那么好,别人欺负他的时候总是护着他;为什么别人在他面前提起吴长友时总是挤眉弄眼、怪声怪调——吴长友,就是他们家“拉偏套的”!

“拉偏套的”,是说一个女人,男人死了,或者病了残了,干不了农活了,她还不想“走道”(改嫁),就再找一个男人,帮他一起拉扯孩子,照顾男人,就像农村的大车,拉辕的牲口力量不够的时候,就在边上再拴一个帮着……

冷静下来后,他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恨吴长友。人家不过是他的远房叔,一个娶不起媳妇的光棍,非亲非故的,为什么要帮你,还是图点什么!这吴长友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因为家里穷,第一个媳妇难产死了,再也娶不起媳妇,就一个人过日子,是出了名的实在人,要不是他帮着,吴杰他妈一个人,再能干,也是撑不下来的。吴杰恨的是他爸,一个男人,窝囊成这样,活着有什么劲呢?或许就是从那时起,他爸在他的心里就成了“那个人”。

现在,那个人终于要死了,所有人都可以解脱了吧。

虽然他天不亮就爬起来,但等他辗转了好几趟车,回到下湾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了。他刚进村,就发现空气中弥漫着异样的气息,远远地看到许多腰里扎白布的人在他家院子里进进出出,他感到腿一下子软了,泪水涌了出来,眼前一片模糊……

4

办丧事这几天的情景,回头看看,就像梦里头的事一样,不断跃动的火光,不时响起的哭声,晃动的人影,似笑非笑的纸人,跪,磕头……等到一切散去,只剩下了他和他妈两个人黯然相对。

虽然只少了一个人,家里却冷清了许多。巨大的空旷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娘俩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回避那个人躺过的地方。虽然想尽量表现得放松一点,可是挤出的笑容是那么惨然,让人不忍直视。

他妈才五十多,可是在生活的摧残下,头发灰白干枯,满脸皱纹,看起来跟像七八十岁差不多。几天下来,连精神头都没了,整个人就像个空壳,看什么都茫茫然,神情恍惚的——怎么会这样呢?以后再也不用干完农活回来,再累也要强撑着给那个人翻身、接屎接尿、喂水喂饭……那个人稍不顺意,就恶毒地咒骂,甚至推搡她……

吴杰从小就目睹这一幕,心疼母亲,恨那个人,不止一次暗下决心:等到我长大了,一定不这样对自己的女人……可是他还太小,没有女人让他疼,他能做的,就是好好学习,帮他妈做各种力所能及的事,让她能有时间歇一会儿……

最让人难堪的是晚上,他经常被奇怪的动静惊醒,那个人喘息着搓弄他妈,恨恨地低语:“你这个贱货,给别人也不给我,给别人也不给我……”他妈低声哀求:“你别弄了,不行的……别弄了,明天我还得干活呢,让我睡会儿吧……别拧,疼……”那个人还是不依不饶:“贱货,给别人也不给我……”有时说着说着还哭起来。每当这时,吴杰一动不敢动,盼望那个人快点消停下来……白天,看到他妈身上青紫的淤痕,他忍不住问道:“妈,夜个儿黑夜我爸是不是欺负你了?你咋不跟他干仗呢?你要打不过他喊我,我帮你。”他妈的脸一下子红了:“没有……大人的事你不懂……”后来,他知道羞了,一个人把放杂货的屋收拾出来,搬了进去。那个人问为啥,他不吱声,他妈说:“孩子懂事了,怕他晚上学习影响咱俩呢。”

上初中后,有一回那个人又推搡他妈,吴杰心头火起,揪过那个人的衣领想揍他一顿。他妈怎么也拉不开,扇了他一耳光:“牲口啊你,你爹也打?”他蒙了,不知道为什么挨打。他妈语气软了下来:“小杰,我知道你心疼妈,可是你爸也不容易,他气顺了就好了。”他实在不理解他妈为什么那么纵容那个人。就在这时,那个人反倒得便宜卖乖起来,一边扇自己的耳光,一边痛哭流涕:“都是我该死啊,我死了就不拖累你们了,让我死吧,让我死吧……”鼻涕眼泪流了一脸,要多恶心有多恶心。他妈挥手让他出去,柔声安慰起那个人来……

从那以后,他对那个人的恨更加根深蒂固了。

现在,那个人终于没了,他反倒有些茫然失措。是的,他哭了,拜了,但都是身处其中的自然反应而已。他的心是麻木的,感受不到悲伤。真实的他,脱离了肉体,漠然注视着这一切。他觉得自己的心里像被挖走了很大一块,空得发慌——

那个人,真的消失了吗?

对于眼睛和耳朵来说,是的。如果闭上眼睛,恍惚间会觉得那个人还在,在那个他躺了近三十年的地方,以气味的形体存在着。那种混合了呼吸的恶臭和屎尿骚臭的气味,从小到大吴杰都无比厌恶避之不及的气味,现在却莫名地有点怕它消失。如果它消失了,那个人真的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永远消失了吗?

一股凶猛鲜活的悲伤从吴杰心里的那个空缺处涌出来,他感到了将要被吞没的恐惧,慌忙把它压住,将注意力转移到絮絮唠叨的母亲身上。

“……你回来时间不短了,回去吧,别把公家的事耽误了。”

她肯定是看到他不时接到单位打来的电话,担心了。他走的时候,没和单位说回来奔丧,而是以休年假的名义请了五天。他们主任快退休了,平时什么也不管,所有的工作都压在他这个副主任身上,他一休假,许多事别人都不知道怎么处理,只能不断地打电话问他……可是,他怎么忍心把他妈一个人扔下回城呢?

5

虽然他妈不断催他,他还是捱过了他爸的头七。

头七那天,吴长友也来了。这次办丧事,全靠他里里外外地帮着张罗,否则真不知道怎么样。一晃五六年没见了,上次见他,还是吴杰大四那年过年的时候。那时吴杰刚找到工作,他爸高兴坏了,郑重其事地张罗了一桌,把吴长友找来一起吃了顿饭。吴杰他爸靠着被垛坐着,第一杯酒,非要由他给吴长友倒上,并且破天荒地陪着喝了一杯,红着眼眶说:“这么多年,这个家全靠大兄弟了,当哥的敬你——媳妇,你也喝一口。”他妈顺从地抿了一口,低下头,眼圈红了。第二杯,他爸让吴杰给吴长友满上,说:“儿子,你要记住,你叔是咱家的恩人,没有你叔,就没有你的今天,今后不管你有多大出息,也不要忘了你叔,将来你叔老了,你要给他养老送终。来,儿子,敬你叔一杯。”

第三杯酒,吴长友说什么也不让倒了——按吴杰他爸的意思,是想让他妈倒的——他给每个人都满了一杯,吴杰也不例外,然后端起酒杯,诚恳地说:“老哥,你别这么客气。我这个人没能耐,是你们看得起我,让我帮衬一下。小杰考上大学,成为咱们上下两庄的第一个状元,现在又吃上了公家饭,这都是老哥的基础打得好,好人有好报,加上孩子自个儿争气,跟我没啥关系……”

接下来又是吴杰听过无数次的话,他爸当年是村小学的民办教师,如何有文化,教的好,要不是因为去家访回来晚了,天黑,掉山崖下面摔残疾了,现在校长都是他的……

吴杰他爸激动地说:“别说那个了,人的命不一样,强求不来。现在小杰念出来了,我也就没啥牵挂了,就是明天咽气我的眼睛也能闭上了……”说着,眼圈红了。

他妈怼了他爸一下:“大喜的日子,说这干啥!”

吴长友也说:“老哥你快别那么想,你和嫂子的好日子在后面呢,将来小杰在城里站住脚了,你们俩还要去城里过神仙日子呢!”

听他这么说,吴杰他爸也笑了:“进城我是不敢想了,要是有一天能看到小杰娶媳妇,成一家人家,我就满足了……”

这些,都是吴杰听过无数遍的。对于“好人有好报”这话,他觉得就是一个笑话——自己摔成了残废,躺在炕上几十年不说,还累及妻儿(幸亏爹妈死的早,不然也得跟着受罪),这叫好人有好报?!儿子考上大学,找到工作,和他是不是好人有什么关系……不过这些都是肚皮里的功夫,表面上吴杰还是不动声色,默默地听着。

就在那顿饭上,吴长友提出,既然小杰念出来了,他的“任务”也完成了,他想到城里逍遥自在去。之后没多久,他真的进城去了,说是给工地打更,只在农忙的时候回来,把自己和吴杰他们家的地里活忙乎完,就又回去了。吴杰再也没见过他,直到这次吴杰他爸去世。

“没事,你放心回去上班,”吴长友像个城里人一样,握着他的手说,“你妈有我呢!我在省城待够了,这回让人帮我在县城找了个活儿,近,你妈有啥事,一个电话我就回来了。”

吴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嘴里只发出了“哦哦”的声音,连句“谢谢”都没说出来。“我爸没了,你和我妈在一起吧!”这句话怎么也出不了口。

还是他妈帮他解了围:“他叔,你回去吧,我送小杰去车站。”

农村的班车,虽然说有点儿,但是总做不到准时。这天,过了十多分钟,车也没来。等车的时候,他妈把路上的话又唠叨一遍,都是这几天说过无数遍的:别担心她,一个人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个儿,按时吃饭,天冷的时候要多穿点,好好和女朋友处,别耍牛脾气,要是定下来了就领回来给她看看……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母子俩就默默地站在那里。

太阳很暖,没什么风。四周的田野里,有三三两两的人在忙碌。已经到了种地的时候,但劳作的人里,却看不到几个年轻人,都是和他父母同龄甚至更老的。碰上熟识的,离老远就和他妈打招呼:

“送儿子啊?”

“是啊!回来好几天了,得回去了!”

他妈高声回答,神情骄傲又哀伤,接下来又是让人窒息的沉默。他让他妈先回去,她说:“等会儿吧,反正现在家里就我一个人,回去也没啥事。”说着,脸上现出了让他不忍的表情。他不再说什么,只是暗暗盼着车早点来。

这时,他妈很突然说了句:“你不用难受,你爸这些年没少遭罪,现在是享福去了。”

他心里猛地震了一下,想起他爸这一辈子,真的没过几天好日子,临了临了,连看一眼未来的儿媳妇这么简单的愿望,竟也未能实现……哭意猛然涌上来,他强忍住了,轻声“嗯”了一下。

他的不孝,何止是没让他爸看到未来的儿媳妇,他走之后,他妈谁来照顾呢?以前,他总觉得他爸对他妈不好,现在,照顾他妈的担子挪到他的肩上了,他又能好多少呢?他当然想把他妈接城里去,可是在城里他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又何谈别的呢?

车终于来了。他跳上去,车就开了。人不多,买完票,找个靠窗的地方坐下,他无意中向窗外瞅了一眼,看到了让他震惊的一幕:刚才还一脸平静地对他说“没事,走吧”的他妈,此刻正踉踉跄跄地跟在车后,一只手使劲地捂着嘴,整张脸因为悲伤皱成一团,看起来是那么陌生,亮晶晶的泪水顺着皱纹淌了一脸,灰白的头发枯草一样在空中飞舞着……

他像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猛地回过头去,心像被狠狠剜了一刀,眼前的一切都泛起了水光……

6

回到城里,已是黄昏了。

从车站出来,站在车水马龙的路边,虽然只离开短短的几天,却恍如隔世。他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为什么他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了,眼前的人还和他离开时一样欢笑,聊天,争吵,购物,行色匆匆,男欢女爱……

在宿舍外面,意外地碰见曹丽娜和刘琴,两个人正在手拉手地闲逛。他迎上去,刘琴像是没看到他似地昂首走了过去,曹丽娜苦笑了一下,停下来,问他:

“这么多天你干啥去了?电话也不接,我们还以为你失踪了呢!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他干涩地笑笑,没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

“建宇呢?”

“在屋里打游戏呢!对了,我们一会儿出去吃饭,你来吧,好好和刘琴解释解释,这几天把她气完了,以为你去私会小情人了呢。”

话没说完,她自己先捂着嘴笑起来。

“不了,今天坐了一天车,累了,明天吧。”

他真的累了,回到宿舍,简单收拾一下,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睡到半夜,他听到黑暗中传来他爸的声音:“这孩子,倒在这里就睡着了。媳妇,你把东西挪挪,我把他抱到炕头去。”他想,你一个残疾人,自个儿都动不了,还抱我?再说我这么大人了,一百五六十斤,你能抱动我?可是,他发现自己真的被抱起来,像个婴儿一样安安稳稳地躺在一个坚实、温暖的臂弯里,然后被轻轻地放下来,盖上了被子。他能感受到他爸温暖的呼吸扑在他的脸上,只好继续装睡,一动不敢动。过了好一会儿,听到他爸轻声说:“我儿子长得可真俊啊!”然后俯下身子,在他额头上狠狠亲了一下。

他再也忍不住了,睁开了眼睛,才发现不过是一个梦,他并没有躺在家里的炕上,周围空无一人,围绕在他身边的,是无边的黑暗,只有额头上那个温暖湿润的吻还在。

他回了会儿神,伸手摸过手机看了一下,凌晨一点多。夜很静。入睡时外面枝蔓繁茂的喧嚣也都隐入了无边夜色里,只有偶尔传来的汽车声音,如睡梦人的呓语一般不知所起,又不知所终。回想起刚才那个梦,他突然发现一个被他一直忽略的事实:他爸也不是天生就是残疾的!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他竟然到现在才意识到,多奇怪!这次回家,他听人说,他爸出事的时候已经三十了。那么,在此之前,他爸应该也是和他一样的健康人,高高大大,长得也不错,性格也开朗,还是教书先生,是周围人羡慕的对象……

三十,比他现在还大两岁。也就是说,尽管他自觉得很不错,如果两年后遭遇和他爸一样的不幸,将来在他儿子的眼里,他也有可能一样不堪——是吗?不对。因为那时可能还没孩子,甚至还没结婚(目前情形看来,这是非常有可能的),那么他将永远没有孩子了——他爸出事的时候,他已经四岁了——难道他的人生可能比他爸还糟糕吗?

这想法让他一激灵,好像看到了一个新的自己,也看到了一个新的父亲,一个全新的世界。他的思绪像是滔滔不绝的河水一样向前涌去——

或许,他爸并不像他先前以为的那么差劲:从小没了妈,十七又没了爸,全凭自己的努力,娶妻生子——他呢,连找个女朋友都费劲。当然,他爸对他妈算不上体贴,但是一个连大小便不能自理的人,心情想好都难吧,而且,他爸对他一直是和颜悦色的,不管自己怎么不懂事。他如果处于那样的境地,会怎么样呢?一死了之?可是,像他爸那样忍辱负重地活下去,不才更了不起的吗?

我们自以为比另一些人优秀,或许只是我们幸运,没有遭遇他们那样的不幸而已。

第一次,他为这么多年来对自己父亲的态度懊悔起来……

7

又一次从梦中醒来,周围仍旧一片漆黑。空气中飘荡着欢愉的气息,还好,内裤是干的,只是硬得难受。他回想梦中的情景,哦,这次那个人是刘琴。

这个梦是一个他难以启齿的秘密。那是一个夏天,放学回到家里,他照例扔下书包去地里去找他妈。远远地看到一处没庄稼摇晃得异常剧烈,小心翼翼地寻摸过去,惊讶地发现他妈被一个男人压在下面,两个人都几乎光着,都没有出声,喘着粗气,阳光透过庄稼叶子光怪陆离地照在两个人脸上……他妈不停地挣扎着,但是并不能阻止那个男人在她身上一下一下地动个不停。

后来,他在《平凡的世界》里看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但在小说里,那个小男孩儿勇敢地冲上去,用小锄头在那个男人的屁股上狠狠地刨了一下,解救了自己的母亲;现实中,他只是怀着惊讶、恐惧、羞耻、兴奋的复杂心情,躲在远处看着,一动都不敢动。多年之后,他还能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身边的庄稼叶子轻轻摆动着,一只青蝇围着他嘤嘤地飞舞,汗水从他脸上流下来,滴到面前的泥土里……这是他人生的一个污点,不堪回首,却又挥之不去。

更要命的是,后来,他在梦里一模一样地再现了这个场景,只是趴在他妈身上的男人成了他自己,他妈的神情也不是痛苦的挣扎,而是他从没见过的柔媚,任由,不,应该说鼓励他在上面动个不停……等他醒的时候,裤裆里热乎乎黏糊的一片。后来他才知道,这就是遗精。

这件事对他的打击是毁灭性的。我们之所以篾视、可怜别人,是因为我们觉得纯洁、高尚,可是如果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比那些人更卑劣更下流更无耻,那才是最让人沮丧的。第二天,他连饭都没吃就去上学了,不敢看任何人,觉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了他的丑事:这个人竟然想跟他妈妈干那种事!

可是,这个梦却不因为他的负罪感而放过他,就像一个巨大无比的恶魔一般追着他不放,每隔几天就光顾一次,他毫无招架之力,反倒在梦里一次比一次无耻,他妈也越来越妖艳柔媚,最终的时刻越来越舒爽……因为这个梦,他几乎病倒了,甚至想过自杀谢罪……

他被折磨得如此精疲力竭,以致于忽略了最重要的问题:那个男人是谁呢?应该不是吴长友,否则,他不至于记不住。再后来,连这件事是真的发生过的,还只是他的想象,他都不确定了。

这个梦折磨了他许多年,直到初三那年他读了《红处方》的小说才知道,一个男孩子最初的性幻想对象是自己的母亲,是正常的现象,才稍稍放过自己。从此,这个恶魔温柔了许多,却一直没有离开过他。只是梦里在他身下的女人不再是他妈,开始变成各式各样的女人,还有他不认识的女人,甚至有一回,他进去之后,竟然发现对方是个男的!把他恶心得逃出梦去,醒来还直犯膈应。后来,有两次竟然是李静姝!这又让他不大不小地羞愧了一回,第二天看到她时脸火辣辣地热了起来。但是,在这种梦里遇到刘琴还是第一次,也是第一次他没有了羞愧的感觉。到现在,他还没和任何异性有过肌肤之亲呢。

他多么渴望刘琴就在他的身边,像梦中那样温柔体贴,帮他驱散无边的孤独和悲哀。可是,㩴住他的,只有无边的黑暗,他只能蜷起身体,紧紧地抱住自己,越抱越紧,越抱越紧……

8

不出所料,第二天,他忙得脚打后脑勺,别人下班了,他又忙乎了一个多小时。最终还是熬不过冯建宇一会儿一个电话,才从单位出来。

不过他喜欢忙碌,因为只有忙碌才能让他忘记悲伤。一旦闲下来,悲伤就一波比一波强烈地袭来,让他无法招架,他又一次想起了那棵孤零零地站在风里的树……偌大的世界上人来人往,他却无处安放他的悲伤。欢乐是别人的,与他无关。此时的他,也不想见任何人,只想逃回寝室去,逃回梦里去,在那个完全属于他的一隅里,去获得些许安慰。可是,今晚的饭局他必须去,因为这是冯建宇在帮他修复与刘琴的关系呢。他明白,不管这个世界如何漠视他,他都必须打起十足的精神来,否则只会越来越糟。他爸在天上看着呢,他可不能让他失望。

到了地方,却没有看到刘琴,曹丽娜抱歉地说:

“我喊她了,不来。”

“没事,闹别扭呢。女人就这样,你没回来的时候,天天来找我们家丽娜,还不就是想见你?看你回来了,又开始拿上了。对了,你没给人家打个电话哄哄?”

“打了,不接。信息也发了,不回。”

“慢慢来吧!不是,哥们儿,我就不理解了,按说你不是脚踩两只船的人啊,怎么干这种事呢——你和李静姝是一直都有联系,还是最近才重新勾搭上的?刘琴不比那姓李的差啊!”

吴杰觉得很累,对于冯建宇的调侃,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摇摇头。

他当然知道刘琴不差。不,准确地说,这不是差不差的问题,在他吴杰的心里,对刘琴除了男女之爱以外,还存一份感激之情——后者更为重要。

刚毕业那会儿,他是多么心高气傲啊!相信凭借自己的努力,能赢得整个天下,包括爱情。可他的雄心,在冯建宇的饭局一点点地被那些女孩子们打击没了。第一次,生活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那是个满脸雀斑的鸟一样的女孩子。说她像鸟,不止是她有鸟一样的尖嘴和圆溜溜的小眼睛,还因为她的声音像鸟一样锐利,并且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她虽然才二十三岁,却已经显出了发福的迹象。这样的女孩子,怎么能入得了他吴杰的法眼呢?整顿饭他都在琢磨怎么拒绝才不会伤害人家的自尊心。结果证明,他想多了——在饭局的半途,那个女孩子和曹丽娜上了趟厕所,回来后,就像吴杰变成一只随时出击的猛禽,把她吓得噤若寒蝉了。她沉默着,看也不看他一眼,好像看他一眼,就被他粘住,再也甩不掉了一样。饭局一结束,那个女孩子就走人了,连意见都是由曹丽娜转述的:

“人还可以,但家庭条件太差了,我要跟了他,不得受一辈子苦?”

这下,不用他操心对方的自尊心了,而是他自己的。当时,他还以为遇到了一个极品,后来证明,这个女孩子不过是后来诸多相亲对象的代表,而且还算比较客气的一个。有的在饭桌上就审问他了:

“你家城里的还是农村的?”

“农村。”

“农村?家里开厂子吗?”

“没有。种地的。”

“种地的?那你父母也没有老保吧?”

“没有。”

“你买房子了吗?”

“没有。”

“将来买房子,你家能拿首付(全款)或帮着装修吗?”

“不能。”

于是对方不再问他,甚至将责难的目光投向了曹丽娜和冯建宇。

他的信心也就在对方的逼问下一点点矮下去,直至被踩入地下。对于被连累的冯建宇两口子,满是愧疚。不过那些女孩子说得对: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他有什么资格让人家跟他受苦呢?

这样的次数多了,他不耐烦起来,不再体谅冯建宇他们的一片好心:

“下次能不能先把我家的条件跟她们说了,能接受的再往我这里领?”

“万一哪个看了你本人,觉得跟你吃点苦也愿意呢?”

他们两口子太天真了!至少吴杰自己是不做这非分之想了。与家庭条件相比,你再努力,再有责任感,性格再好,学历再高,单位里再有前途……有什么用呢?人家要的是实打实的好处,你有吗?你有的只是一个病病歪歪的老娘和常年躺在炕上的爹,你还想跟人家谈恋爱,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他真的后悔,当初应该听人劝,在大学找个对象,何至于有今天!那时多少女孩子跟他示好,曹丽娜的一个同学还托曹丽娜搭桥,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现在那个女孩子在哪里呢?一定为当初没能和他处成对象而庆幸吧),就是李静姝,如果他想追,也不是没可能吧?

就在他已经绝望,以为自己注定孤独终老的时候,刘琴出现了,条件不错,还不嫌弃他,对他也算温柔体贴,如果不是李静姝这事,他们现在正在亲亲密密地找房子,谈婚论嫁了——真的像曹丽娜说的那样,他是捡着宝了!

可惜现在这宝能不能归他所有,也悬了——怪谁呢?

冯建宇看到眼前的吴杰和几天前判若两人,整个人像是刚从一场巨大的变故中捞出来,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浓郁的悲戚味。他知道,吴杰的父亲一直身体不好,难道……本来,如果吴杰不说,他是不该问的,以免让他伤心,可是,吴杰神情恍惚的样子,让他着实不忍心,便试探地问道:

“这次回去得这么突然,是你家我叔病重了吗?”

冯建宇关切的表情,让吴杰感到异常的温暖。悲伤再次山呼海啸般地袭来,他试着抵抗一下,但很快就溃不成军,整个人像是大风刮过的树梢一样剧烈地颤栗起来,还没出声,先被泪水哽住了,费了好大劲才说出声来:

“我……我爸……没了!”

9

迎新生之后,除了偶尔路遇聊几句,他和李静姝就没有太多的交集了。

不过李静姝对他还是亲近的,每次都亲亲热热的,“哥”长“哥”短地叫着,让他的心里甜丝丝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真是亲兄妹呢!对此,他当然高兴,谁不希望有李静姝这样漂亮又活泼可爱的妹妹呢?

有几次,他看到她和一个白白净净的男孩子在一起。见了吴杰,没有避讳,老远打个招呼,调皮地和他悄悄摆摆手。看两人亲热的样子,应该是男女朋友。果然,下次见面的时候,李静姝炫耀地和他说:“哥,我男朋友,你上次看到的那个,帅不?还是学霸呢!他也是咱们县的,高中时我们俩一个班,他爸是财务局的。我就是为了跟他近才考这儿来的……”看着她兴奋的样子,吴杰打心眼里替她高兴,心想:真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的一对佳偶啊!

此后,有好长时间没看到她。偶尔在路上碰见,也都行色匆匆,打个招呼就过去了。不忙不行啊,他得通过申请助学贷款、做家教、回收旧书然后摆地摊、与校园内的饭店合作送外卖等方式,解决自己的学费、生活费呢。不过他和许多特困生的瘟头瘟脑、可怜兮兮不同,总是阳光、昂扬的,以致于没有人想到他家比那些特困生更穷困。

第二年初夏的一天,李静姝突然来找他。他大吃一惊,眼前的她,像被风雨摧残后的花朵一般形容委顿,和几个月前的光艳照人判若两人。他问她怎么了?病了吗?她泫然欲泣地和他来到没人处,几度欲言又止,最终,鼓了很大的勇气,才压低声音说:

“哥,你认识医院的人吗?我,我怀孕了。”

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但是羞愧得头像是要低到地缝里的样子,让他一下子明白了。

“啊?!是你那个同学的?他知道了吗?”

“知道。”

“他怎么说?”

沉默了好久,才说:“我告诉他,他什么也没说就把电话挂了。再打,就不接了……也不再来找我了……我去找他,他总是躲着不见我。和我分手,还是让他寝室的人告诉我的……”

她哭了起来。

看着她伤心的样子,吴杰有些手足无措。他想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把她搂到怀里安慰她,却又不敢,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对于那个男孩子的反应,吴杰一点也不意外。虽然看着是个大人,说到底还是个没经过事的毛孩子,还没学会担当呢,遇到事就学鸵鸟把头扎在沙子里。当然,这些和李静姝说了也没什么用,当务之急是她肚里的孩子。

“几个月了?你打算怎么办?”

“应该两个多月了……我寻思打掉,可是又不知道地方……我害怕……要我家里人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这可把吴杰难住了。虽然看起来他无所不能,也不过是在校园里,出了校门,他就是两眼一麻黑的乡巴佬儿。可是这样对李静姝说,就等于把她往绝路上逼了。

“没事,我来想办法!你安心回去,等我信儿!”

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呢?想来想去,想起冯建宇好像说过,曹丽娜的姨好像是什么医院的,医生还是护士就不知道了。思虑再三,当天晚饭后,把要和曹丽娜约会的冯建宇叫住,问他能不能找曹丽娜帮个忙。

“打胎?”冯建宇的眼睛瞪得牛大,差点喊起来。“你的?哇塞,看不出来啊!我说给你介绍女孩子你不同意呢,原来早已暗度陈仓了。看不出来,看不出来,真是蔫人出暴子啊!”

“别放屁!就说帮不帮忙吧?”吴杰看着他那夸张的样子,有点后悔了,就他这个大嘴巴,还不嚷嚷得满世界都是?

“帮忙,帮忙!你的忙我能不帮嘛。哎呀,真看不出来啊,你还有这个本事!”

“你小点声!对了,告诉曹丽娜,注意保密,不然真会出人命的!”

“知道!”冯建宇在嘴上做了一个拉拉链的手势,“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她知,她知——当然,要是你们俩自个儿瞎说,可别怪我们俩!”

别说,这事过去后,学校里真的没什么风言风语,但是,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在最该保密的刘琴这里保不住了呢?

第二天,吴杰没有上课,带着李静姝转了好几辆车,来到了曹丽娜她姨在的那家医院。这么多年过去了,许多细节他都记不得了,只记得李静姝进了手术室之后,他坐在走廊上等着,走廊上还有几个人,但天很阴,看不清那几个人的面目,当然,他也没勇气看,勾着头坐在那里,隔着厚厚的铁门,李静姝尖厉的哭喊声还是清晰地传来。不远处的两个老太太小声议论着:

“看着还是孩子,遭这种罪,啧啧!”

“就是!现在的小孩子啊,造孽!”

“让爹妈知道了得多心疼……”

那两个人一边嘀咕,一边拿眼睛瞟他。虽然他问心无愧,可是还像这孽是他造下的一样如芒刺背、坐立不安。好不容易熬到李静姝出来了,他忙迎上去,把事先准备好的棉拖鞋递上去。李静姝的脸白得吓人,像张纸一样浮在昏暗的空气中,整个人也软绵绵的,他要是不扶住她,她眼看就要倒下去了。回去的时候,他打了车。上车之后,她闭着眼睛静静地靠在他的身上。他不知道她睡着了没有,一动不敢动。

冯建宇很讲究,当晚他和曹丽娜回到了宿舍,把他们租的房子让李静姝住了一晚。只是上完晚自习,在寝室里看到吴杰,趁着旁边没人,坏笑着问他:“哟,怎么回来了?没好好陪陪你的小妹妹?”气得吴杰狠狠地给了他一拳!

接下的一周,李静姝对寝室里的人说她生病了,成天在窝在床上,每天吴杰都借冯建宇他们的厨房做好饭、炖了鸡汤给她送去。她寝室的女孩子都以为他在追她,每当他出现的时候,便挤眉弄眼,或突然大笑起来。他别扭极了!可是,除了装作没看见,又有什么办法呢?

10

“真不是你的呀,当时怎没跟我们说呢?你说这事整的!”

“咋跟你们说?人家一个小姑娘怀孕了,我还要昭告天下吗?再说了,当时也没想那么多,以为帮完就完事了,谁想到后面这么多事儿!”嘴巴里满是刚才大哭留下苦涩的眼泪味道,心里有点难为情,不敢正眼看冯建宇他俩。

“看看,都赖你,惹出多少事!”冯建宇白了曹丽娜一眼。

“我也不是有意的啊!不是不小心说漏了嘛,谁想到刘琴就叼住不放,一直问一直问,结果越说越多……”

“你也别怪她了!她也不是存心的。”

“那是,坏心眼儿我们家丽娜指定没有,就是嘴太快了点。”冯建宇看吴杰不纠缠,也乐于就此放过,“当时我们都觉得李静姝对你不错,咋没在一起呢?是在意她和别人有过这事吗?”

在意他肯定是不在意的,但是,为什么他们没有在一起呢?还真不那么容易说清楚。

从那件事以后,两个人关系近了不少。李静姝没事就找吴杰来玩,一起去图书馆,吃饭,逛街,和他一起收旧书,摆地摊,送外卖……不知道的都以为他们俩是在处对象呢,但是只要稍微留点心的就会发现,他们之间跟男女朋友不一样:他们俩不牵手,不接吻,不拥抱,不喂饭……吴杰在心里也是把李静姝当成妹妹对待的。为什么两个人的关系没有往前走一步呢?李静姝还真提到过类似的疑问。吴杰临毕业前的一天晚上,两个人坐在体育馆的台阶上,乘凉,聊天。李静姝慢慢地靠过来,像那天在出租车上一样,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开玩笑似地轻声说:

“哥,你心中理想型是什么样的?你看我合适不?”

感受着她温软的脸蛋和飘摇的秀发,吴杰感到自己的脸热起来(幸亏黑暗中她看不到),呼吸像是漂浮在起风了的海面上一样失去控制,欲望的火苗在他的胸膛里燃烧起来,他想抱住她,亲吻她……可是他什么也没做,只是默默摇了摇头——连他自己也不明白那摇头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不知道李静姝看没看到他的反应,好像她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

“开玩笑的啦!我哥这么好的人,将来的女朋友一定又漂亮又温柔贤惠——到时候别忘了介绍给我看看啊!”

后来,吴杰不止一次懊悔地想,如果那天晚上他给出适当的反应,他们之间会怎么样呢?但是他知道,哪怕再重来一回,那时的他还是那样选,因为,在他的心里,他和李静姝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这种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呢?大约从他们第一次见面,他知道她家是在县城里做生意的时候,就意识到了他们之间有着一道看不见的鸿沟。后来,他看到了她那个财务局领导公子的男朋友时,这个鸿沟就更加明显了。再后来,两个人熟了,看似亲近了,但心里的距离反倒更远了。

一次他们去吃冷面,她把自己碗里的那半个鸡蛋夹给了他。他问她怎么不吃。她皱着鼻子说,她从小就不吃煮鸡蛋,觉得有股有臭味。她的话和那副表情刺痛了他的心。从小到大,鸡蛋对于他来说,太珍贵了!虽然家里养着小鸡,但是除了谁过生日或年节,平时从来舍不得吃鸡蛋,都卖了做零花钱或给他交学费了。每次打鸡蛋,他都帮着把蛋壳冲洗一遍又一遍,直到所有的蛋清都被冲出来为止……

还有一次,他们俩去逛街,李静姝拼命挤上公交,抢到了两个座位,全然不顾身边还站着好几个颤颤巍巍的老人,大声招呼他过去坐——当时他的脸都羞愧红了,一声不吭地站车在前面。她喊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劲,讪讪地来到他旁边,撒娇地碰碰他:“哥,咋的啦?生气了?”他绷着脸,不说话。

把他们隔在不同世界的,就是这样一些现在看来小小不然的事情。算什么呢?刘琴也不爱吃鸡蛋,坐公交也不让座,还不是成了他的女朋友?包括他自己,现在也觉得鸡蛋真的有股怪味,在公交车上,也不是每次都让座……但那时的他不一样,那时的他觉得只有和他在同一个世界里、对他的经历和痛苦完全能理解并因此而爱上他的人,才配做他的女朋友——或许,李静姝就是他命中注定要错过的人吧。

这些,能和冯建宇他们说吗?他们能理解吗?恐怕只能徒生许多是非,何苦呢?

11

接下来的两天,过得波澜不惊。尽管想尽办法向刘琴示好,都像泥牛入海一般。后来,他也灰心了,也许他和刘琴之间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吧!

周六这天,就是李静姝要来的日子了。他算好时间,早早来到火车站,在出站口等她。没有风,站前广场上人来人往,把灿烂的阳光搅得浑浊又粘稠。接站的广播播出了大约十分钟后,终于远远地看到汹涌的人流像潮水一样向着出站口涌来。

这时,他感觉有些异样,回过头去,惊喜地发现,一个熟悉的笑容正像朵白色花朵似的静静地绽放在他眼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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