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边,一条小巷子,两排法国梧桐,正在吐着新芽,清新的绿意尽染着天空。阳光洒下来,树影布石板,斑驳一片,雀儿在枝丫间跳来跳去,不时几声啁啾。
夫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紧紧地拽着我,我依在他的身边,我们走在春意盎然的小巷里。
一辆单车铃铃,一个男孩骑着飞快,“唰”超过了我们,一条小狗在后面追着跑。一人骑着摩托从身边擦过,突然扭头:“哟,老八回来了!带着新媳妇,你妈可高兴了,正在忙着准备呢!”“是的!”夫用武汉话大声回答,拖着长长尾音。
夫在家排行第八,小名叫“老八”。
一间小店,炉子摆在门外,牌匾上写“热干面”,店主在忙碌着,热气腾腾上升,整巷尽是芝麻酱浓香。小店生意兴隆,人们或站或坐,端上一碗热干面。
没几步,一间理发店,一间小卖部,中间一张石桌。桌边围了一群人,几个老人正在全神贯注盯着桌上的棋盘,七嘴八舌:“拱车?”“不,走马好些。”“哎,哎!观棋不语真君子!”
路霍然变窄,我以为小巷到头,并不是。拐了,又拐,两边尽是一幢幢平房,门口,正放着煤炉,上面一个大缸,几缕小烟从盖边悠悠飘荡。排骨和莲藕的香味和在一起,钻入鼻孔,我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夫说号称“千湖之省”的湖北,莲藕为一绝,自小喝惯了这种用“吊子”煨出来的排骨藕汤。
再拐,到了,我走进了这个家。
婆婆已收拾了一间新房给我们,大红双喜贴在门上、窗上、柜子上。我们放下行李,稍作休憩。
我从来不知道住在铁路边上,是怎样一种惊天动地,更何况,还是南北交通大动脉——京九线。大约一两分钟,咣当咣当,一阵长刹,齿轮摩擦铁轨,尖厉而缓慢,一声长鸣,高亢而刺耳。或者,根本不停车,轰轰而来,整个房子都跟着震动起伏,桌子、柜子、床,一齐在跳动。实在困倦不过,才沉沉睡去,总是被反复惊醒,夫却是安然呼呼入睡,噪音似乎从来没有过。
好在,无须长住此地,我烦恼而又庆幸地想。
实在无奈时,便坐窗台前,数着一辆又一辆驶来的火车,树枝一直在抖,鸟们若无其事,车来鸟不惊,习惯了。火车窗里隐约的身影,是归?还是离?南来北往,谁不过客,谁不是旅者?此屋有我的爱情,我无需飘游,心里不禁释然,然后安然入梦。
夫带着我在巷子里穿行,他告诉我,武珞路边有几个巷子,武昌火车站就在后面。以前这里是一片菜地,公公婆婆以种菜为生,愣是把八个孩子拉扯大。后来城市发展,周围楼房越建越多,菜农们纷纷洗脚上岸,自建小屋,菜地日益缩小。怪不得,一幢幢平房鳞次栉比,墙靠墙,瓦接瓦,后屋贴前屋,中间仅容一条人行小道,连当时最流行的“麻木”——小三轮车都无法驶进来。每座城市的城中村,大约都是这么形成的。
对于夫——这个最小的儿子,公公婆婆无暇管教,家务活也由哥哥姐姐们承担了,任由他如野草般疯长,小巷角落都成了他的乐园。
他指着一堵墙,讲起他翻墙看电影,被人逮个正着,正要罚款,突然问他是不是老八,他点头,人家放他一马,因为这人是二哥的好朋友。他说起,公公婆婆和左邻右里正在耕种,他往化粪池里扔一串鞭炮,炸得臭气四散,而被公公追着打。他还说,最讨厌秋天,法国梧桐四处飘絮,钻进脖子极痒,每每经过,就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他还讲,他会爬上铁轨捡煤渣,换了钱,偷偷买烟抽,结果呛得眼泪鼻涕一起流,从此对烟心生厌恶。
我听着,似乎看到一个顽童,在疯跑,在爬上窜下。我挽着他的胳膊,抬眼看着他,他笑我也笑,那时,他还很年轻,我也是。
婆婆召唤我,去看她仅剩的一小块菜地。我跟在她身后,往小巷的另一端走去。
仍然是楼挤楼,电线像一根根蛛丝,把家家户户窜起来。偶尔有几根藤蔓攀爬上电线杆,一丛的绿,几朵小花倒是热热闹闹。衣服晾在屋檐下,飘飘摇摇,有的还在往下滴着水。屋门口,几块大石,猫趴在上面,半眯着眼,懒洋洋的,对谁都是爱理不理。老人坐在椅子上打盹,阳光照着,微风拂动,白发轻轻抖动。藕汤香气一漾一漾,才过这家,又有那家。
小巷很静,石板路,偶有一两个人探出头问婆婆:“去菜地了,这个漂亮的姑娘是谁啊?”“是咧,摘把菜去。她呀,老八的媳妇!”婆婆呵呵一笑。
巷子尽头,一幢三层楼,鹤立鸡群。婆婆带我爬上顶楼,掏出钥匙,打开一扇门说:“这套房是留给你们的,即使我将来不在了,你们也有自己的落脚地。回来了,想住哥家就住哥家,想住这儿就住这儿。我和其他兄弟姐妹讲过,这房子,任何人都不能动。”
小小的两房,采光朝向都极好,是婆婆卖掉一把把菜而建起来的,她一直牵挂着这个少小离家的小儿子,我默然。
下楼,是一小块菜地,依然在铁路边。红菜苔生机勃勃,顶端冒出了几朵小黄花,蝴蝶在舞,一畦芹菜,鲜嫩无比。婆婆掐下菜苔,扎成一把,又挖出几行芹菜,甩甩泥。告诉我:现在地少,菜仅能自给。就是这样,也好过菜场的大棚菜。
“老八小时太淘气,我和他爸实在无法管教,才狠下心来,送去部队锻炼。十几岁就一个人出去闯荡,吃了不少苦,我们一直没有好好照顾他。好在,他终于懂事,成了孩子们里最有出息的那个。他回武汉,也常常不在家,会战友会同学,只是再晚回来,都会喝上一碗藕汤。”婆婆边给菜淋水,边对我说:“我们不在身边,你们一定要相亲相爱,互相照顾。”
旁边一阵震响,一辆火车又急疾而过。夕阳斜,我和婆婆一前一后穿过小巷,回到家里,夫迎上来,接过我们手中的菜。
一年后,某个清晨,婆婆一如既往经过小巷,去了巷尾的菜地,突然倒下,再也没起来。邻居急切地奔来报信,兄弟姐妹们冲出小巷,我们穿过小巷匆匆赶回,但闻哀乐,久久跪拜。
我们拉着行李箱一次次走进小巷,又离开。婆婆留给我们房间,我们终究一晚都没住过,每次回去都是在哥哥家。
武汉在翻天覆地的变化,外面的武珞路,宽敞了整齐了漂亮了,旁边的武昌火车站,秩序了规范了清洁了。小巷的乱和旧显得格格不入,城中村的消亡近在眼前。
再穿过小巷,早餐店不见了,小卖部理发店被一堵墙拦围起来,只有小平房们还在苦苦坚守着什么。我拿上了相机,走在小巷,我想尽力留下些东西。我拍猫,拍石块,拍椅子,拍长长的石板路。
小巷子里,白发苍苍的哥哥,背影开始佝偻,他牵着儿子,儿子甩开他的手,蹦蹦跳跳,我和夫跟在后面。夫还是会给我讲些小巷里的故事,也会时不时遇上熟人,同学或邻居,只是淡淡的问候,偶尔聊上一两句关于拆迁的话题。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走小巷。
再归,透过围墙缝,小巷成了一片废墟,砖瓦乱堆,法国梧桐齐齐砍去,大大的挖掘机数日便将平房夷为平地。找不着三层楼的影子了,小块菜地更是早已了无踪迹。
这里多年前是一片菜地,这里曾经有条小巷,这里现在是一片废墟,这里将来是高楼林立……
夫拉着我,牵着儿子,朝哥的新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