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的童年时光
我家住在娃娃井。娃娃井不仅是个地名,真的有口井。清江浦有六百多年历史,这口井可是唐朝就有了。
清江浦东门外有一个热闹的去处,大闸口。清江大闸和越闸下船来船往,各色生意在若飞桥两边铺张开来,行人如织。在越闸北面有一条颇有名气的十里长街,这条东长街沿着里运河向东走,到了鸡笼巷附近,有个学校,老坝口小学,里面有一棵大银杏树,有好几百年了,几个大人都合拢不过来。校门口向南一拐弯有一家锡匠铺,里面只有一个老爹爹,墙上挂满了各色器件,一年四季生着炉子。再旁边就是娃娃井,孤零零地立在街边,紧在一户卖水的老奶奶家门口,她家卖的是放了糖精的凉开水,倒在汽水瓶子里,专给小匣子喝的,一分钱一瓶。
这口井形制简单,其貌不扬,在我小学时就被人用木板封了,上了锁。夏天很热的时候,我见到过有人开锁打些凉爽的井水,把西瓜放在桶里,起到冰镇效果。
从娃娃井向东一点点,东长街又分出一条越河街,将沿河的位置让给了她,自己拐向东北,向水渡口方向延伸开去。我家在越河街头上,离娃娃井能有四五十米远,这附近的街巷众多,有点七绕八拐的,人称万字口。尽管离娃娃井近,我们却不用井水,因为用河水更方便。
我家向东两三户人家有一条鲍家巷,这条小巷一直通到河边。巷口西边住着我婶婶家,她家房子中间有一个小院子,旁边开一个小门,出门就是小巷。巷口东面住一家姓王的人家,王家生了六个姑娘,还有一个老太太。小巷南边的女茅厕是他家的。王家大爷喜欢聊斋,在夏天傍晚,吃好洗定之后,搬来竹躺椅,几个小孩在他家门口一边乘凉,一边听他讲狐仙鬼怪故事。
鲍家巷只能容一人通过,两边是高高的青砖墙,偶尔有几点阳光洒落在地面湿漉的青石板上。不到二十米,小巷开阔起来,二人宽的石板台阶一直伸到河里。河面到岸有一人高的落差,河对岸是一个码头,常常能看到一艘大船气宇轩昂地拖着十来只吃水很深的船在运河里航行,很像只雄赳赳的大公鸡带母鸡们去散步。我们吃的水都从这里挑回家,每个人家都有一口大大的水缸,挑满水后放上明矾一搅,水就清了。妈妈们拎着淘米篮子来这里淘米,拐着搓衣裳板和捶衣裳棍来洗衣裳。
这里东面有一棵槐树,枝叶舒展,春天花开的时候我们摘下一串白色的槐树花,剥了花心吃,甜甜的。我记得妈妈有时在晚上叫上我,乘着月色陪她去河边烧纸钱,就在这棵树边上,点着的禾纸随风升腾,妈妈边用火剪拨弄禾纸边祷告,“二姨娘来拿钱啦”。现在离妈妈去世也二十多年了,她生前一直担心,世道变了,以后再没人给她烧纸钱了。
在槐树东面,是一块坡地,顺着坡一直连到河边。这里水浅,大人是不会来的,却是匣子们的乐园。这里的一切让童年的我流连忘返。
河边水里一群一群的小鱼,只比指甲盖长一点,个个眼睛亮晶晶的,我的手刚一挥动,它们猛的集体转身,跑开了。水草里能看到晶莹剔透的小虾,缓慢爬动的螺狮,也时常能看到长脚的麻油,像在溜冰似的,站在水上到处游逛,我常常疑心它为什么不沉到水里。
还是水边贴地游的爬雷虎好,它的个头大,有手指头大小,趴在河底,大嘴巴一张一合的像在喘气。我双手一插,伸臂围成一个圈,慢慢落到水里,这爬雷虎就在我臂弯里了,再慢慢向岸上移动,直到将鱼赶到靠岸,然后双手一合就稳稳的将它捉住了。
有一次在河边看到一条大大长长的鱼,我蹑手蹑脚走过去,放下手臂,贴着地慢慢移上岸,快要靠岸时,它一翻身,刺溜一下从我臂下逃走了,让我惆怅不已。这可是我最熟练的游戏,从未失过手的。它浑身粘粘的,应该是一条鳗鱼。
在这块坡地,还有很多乐趣,除了能沿坡跑上跑下,追逐嬉闹,还能在地上挖曲线,在河边打水漂,甚至趟水沿河向东走,看看水中墙缝里还藏着什么怪东西,直把裤子都湿透。
这附近我常常看到一对爹爹奶奶,坐在一只只能容下两个人的小船里,奶奶划船,爹爹用一张小网捕鱼。这小网边有两根竹竿,老爹爹像拿着长筷子,将网斜插入水中,贴着墙根将网起起,里面能有几条小鱼和少许螺狮。我一边羡慕他们能自由自在在河里飘荡,一边又替他们感到着急,这样又不能捕到大鱼,尽是些小猫鱼,如何为生呢。这羡慕和担心一直到现在仍不能放下。
鲍家巷到河边时已不是逼仄的巷道,向西的小道有个两三米宽,一面是鲍家的围墙,一面临河。小巷就是以他家为名的,巷中的男茅厕也是他家的,正和女茅厕相对。街坊的房子大多是五十年前的青砖小瓦房,是三十年代中州一场大火后盖的,鲍家的房子却不同,是红砖的新房。这里离隔壁石板不到十米的地方也可以下到水中,有几块零散的石头,东边石板台阶那拥挤时,也有人到这里淘米洗衣。
一日来了一只乌篷船,在这放了梢板。船上人熬麦芽糖,挑到岸上卖。担子上的麦芽糖有炕饼那么大,用布罩起来,沿街叫卖,可以用钱买,也可以用东西换。小匣子们平日积攒下的牙膏皮,就可以换。挑担子的青年人接了牙膏皮,用小锤子在一把宽刃刀上敲一下,切出一小块麦芽糖,递给满心期待的匣子。这个卖麦芽糖的年轻人有个弟弟,叫小荣宝,比我略小一些,和我成了好朋友。
小荣宝个头比我稍矮,生得眉目清秀。我们一起在河边玩各种游戏,也踏过梢板到他家船上玩,看如何熬麦芽糖,我也叫他到我家里玩,看家里收藏的各种小人书,一时亲热的不得了。这样过了两三个月,突然有一天,他们家的船走了,事先没有说过一句话,我们俩就永远也见不着了。他们家本来就是船上人,是要到处漂泊的。那时我五六岁,只知道他们家是从宝应来的。
向西的小道过了鲍家,有几棵高大的泡桐树,树叶阔大,紫色的垂钟式花朵也很惹眼,这就到了蔡家。正对他家的后门,也有一个小小的石板台阶。蔡家的正门在越河街上,从正门到后门有好几十米远。他家的蔡四老爹是个炎闹人,最爱说笑话。他说现在的高中生没有文化,问他锅盖有几度也不知道,我说有360度,他连夸小六子聪明。他说到他家蔡四奶的称呼,刚结婚时人称“蔡四嫂”,是蔡四的嫂子,有了匣子叫“蔡四妈”,是蔡四的妈妈,有了孙子叫“蔡四奶”,是蔡四的奶奶,“我越活越小,她越活越大”。
蔡家的西面是王家,他家有一个大大的没有围墙的院子,王家有个孙子王小四子和我一般大,我们常常一起玩。我们这养猫的人家不少,养狗的不多。他家有次抱了一条灰色小狗,各样都好,就是尾巴尖上有小簇白毛,王家奶奶嫌不吉利,硬是将这尾巴尖剁掉了。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不吉利。
王小四子夏天时总是只穿一个裤头,好像准备随时下水的样子,身上晒的黑黑的。有一年河里涨水,有不少鱼浮到水面上喘气,王小四子拿上家里木桶,带上小操网,下了河。他坐在桶里,划到河中,看到鱼露头,用网一操一条,一操一条,捉了好多,大都是一揸长的朝鱼。看得我心里痒痒的,只可惜我胆子小,又不会水,不然也能捞不少。
王家面前的路很宽,过了就变窄,旁面是一户姓陆的人家,他们家夫妻俩都是教书先生,门楼和围墙都非常高大,里面从未去玩过,只知道他家院子里有一棵无花果树。
陆老师家西面是一户姓韩的人家。这是这里我知道的最后一家人了。他家西面就又变成一条小巷了。韩家房子比较破旧,阴暗潮湿,就是不断生长的棚户。他家主人瘦瘦高高的,一脸的沧桑,整天肿着眼泡,为人很勤劳,从不曾看到他闲逛闲聊。家里匣子多,加上是下放户,日子过得尤其艰辛。
韩家面前的石板台阶倒是很宽大,俨然一个小码头。这边除了有人淘米洗菜,过往船只也能在这里卸点货。西面还有大大的排水管,下面的水泥地面上满是长了毛的青苔。从这里沿河向西还能靠着墙根涉水走几步,里面有不大的滩涂。有一次我和几个匣子还在那里发现一枚鸭蛋,不知是哪家鸭子来不及回家,在野地里放松了一下。那枚鸭蛋最后是沙家四十子拿回家了,我心里直嘀咕,那是我第一个看到的呢。
这里的巷子也通到东长街,在河边两条巷子之间只这么几户人家,但在街上这个弯有几十户人家。我们就是生活在这一家一户像石榴子紧挨着一样的环境里,小街小巷像是一条条透气通道,小匣子们在这里玩耍,生长。
河边像是个游乐场,这里有阳光、清风、树荫、流水、游鱼、蝉鸣,更有匣子们的嬉闹。从家家户户用自来水起,河水漫漫变脏,到河边玩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曾经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了,运河还在流淌,早不是从前的模样,有谁还能想起这里曾有那么多的人间烟火、欢闹嬉戏。只是在梦里,有时还会到河边走走,看看河边的瓦片砖头,拖船汽笛,听到船老大用高音喇叭叽里哇啦说一通,甚至坐了船,一路向西,仰看两岸石墙高耸,越过礼拜寺,直向清江大闸。(胡正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