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超的生命定格在十九岁那年的冬天。
小超自认不是读书的料,和村里的许多孩子一样,初中没念完便把书包一卷,连同那些封皮看起来还冒着光的课本一起送到了学校旁边收废纸的瘦老头的小破屋里。瘦老头左手三个指头夹着根点燃的烟,不时送到嘴里美美地抽上一口,右手提起小超那个已经断了一根带子坏了三个拉链的书包,掂了掂,“五块。”“啥,才五块?你看我这书可全是新的!”小超急眼了,五块钱够干啥?五根一块钱的赤豆冰棍?两瓶可乐?或者明天的那顿早餐?“卖不卖?不卖算了。管你新书旧书,在我这就是废纸。”瘦老头轻轻一松手,书包跌落在肮脏的地上,小黑屋里,烟头随着他的吧嗒吧嗒声一明一灭。他在墙角找了位置蹲了下来,默默地瞅着小超。过一会,那小孩嗫嚅着嘴唇说:“行,五块就五块吧!省的我背回去。”瘦老头马上站起身,笑嘻嘻地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五块钱递过去。小超撇了撇嘴,接过钱撒腿就走。这单生意划算,瘦老头嘿嘿乐着。看来,他这个据点是选对了,隔三差五就有愣头小子往他这送书,连称都不用称,他估摸着三五八块的总能打发了。
从此小超便彻底逃离了学校,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因为年纪还小,父母只要他不在外面惹事就谢天谢地了,每天从他妈那拿点钱,或约上几个辍学少年一起招猫逗狗,或在镇上找个网吧,看看电影打打游戏,中午从外面打包个三块五的炒花饭,天黑了按时回家,要是谁口袋里哪天多了个三五十元,就去镇上的小店点个小火锅,配菜米饭不要钱,吃他个天昏地暗,饱嗝连连,直到老板委婉开赶。日子很是逍遥快活。
小超家在农村,家里却没种啥地,他妈开了个小卖部,卖点三无零食,方便面,辣条,还有花圈。小超家附近是火葬场,他家的小店也近水楼台,跟着做些死人生意。但这死人生意的利润高,一个花圈进价二十块,小超他妈开口就是一百五,最后总能一百、一百二的成交,可谓暴利。所以别看他家小店一天没来几个人,货架上的辣条都蒙了一层灰,他妈却照样有滋有味地开着,乐得清闲。他爸在外面捣鼓点小生意,倒买倒卖点旧砖旧瓦,帮人处理点建筑垃圾。村里人都说他掉到钱眼里去了,有一回竟然把城市里的生活垃圾拖回来倒在村口的空地上,臭气熏天,苍蝇蚊子乱飞。村人说他赚昧良心钱,迟早得报应。夫妻俩夜里沾着口水数票子,哪管什么报应不报应。
小超还有个哥哥叫小越,从一所专升本的学校毕业,干着一份不怎么样的工作,每月还要家里接济。小超心里是看不起哥哥的,拼死拼活读了那么多年书又怎么样,还不是靠家里养着,自己虽然也是吃家里的,好歹给爹娘省了十来年的学费呢!因而便更游手好闲得心安理得起来。
日子一晃过去了两三年,小超满十八了。他爸妈看他的眼神多了些不耐烦,怎么办呢?他爸常到一个钢厂收些废铜烂铁赚差价,看见厂里有人在用火焊切割,一打听,学起来上手快,也不愁找活,便把小超送到厂里当学徒。
小超学了一年,虽说没学到什么太精湛的手艺,操作时手总是发抖,不成直线,可要切割点废旧设备啥的还是不成问题。因此,听说一个搞废旧工厂拆迁处理的老板找火焊工,小超便结束了自己的学徒生涯,准备放开手脚大干一番了。
临走那天在家收拾行李,小超自己在屋里东翻西翻,他妈在小店里开了桌麻将也顾不得他,他爸边上喋喋不休。小超找被子,他爸说:“带什么被子?去盖别人的!”小超找鞋,他爸说:“你脚上穿的不是鞋啊?”小超回嘴说:“那我不得带双换的。”他爸火冒三丈:“换什么换,死在外面别回来了!”......
小超离家后三天,他们家的一个表亲家办喜事,他妈去喝喜酒。酒席没开始,老表把他妈偷偷叫到一边:“表嫂,听说你家小超在工地上出了点事,你快回去看看吧!”原来是小超妈没手机,人家把电话打到了他表叔那。“出啥事了?”小超妈问。“没啥大事,表嫂,你还是快回去看看吧!”老表支支吾吾。小超妈屁股往凳子上一坐:“那我吃完饭再走!”老表面露难色,忙拉起她:“表嫂,你还是快回去吧!”
小超妈回到家,大门紧锁,没人,她嘀咕了两句:“这老表在搞什么名堂?小超根本没回来啊!”已是下午,小店没什么生意了,想起已经连着好多天没下雨了,菜园里的菜快干死了,她便挑起扁担水桶去菜地浇水。冬天天黑的早,浇完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小超妈回家洗头洗澡,老公不知死到哪里去了还没回来。她围上围裙,准备去灶上做饭,家里没啥菜,就点白菜萝卜,想起没吃上的酒席,她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火还没点上,她娘家的几个哥哥嫂嫂来了,一进门,脸都沉着,谁也不说话。她笑着道:“你们今天怎么都来了?”大家面面相觑,她把柴草塞进灶里,拿嘴吹吹,火苗一下蹿了起来。终于,她大哥说了句:“小超没了,你咋还......”
待赶到医院,小超已经被推进了太平间。其实当场就断了气,送到医院医生看了眼就走了。掀开白布,小超的肚子以下被砸得稀巴烂,不成形了,只剩下了上半身,还有一双脚,脚上的鞋很脏,正是他离家那天穿的那双灰色运动鞋。
后来据出事时在场的人回忆,当天他们是要切割一个废弃的锅炉,有四条钢架支撑着,三面空地,一面窝在一块山墙里。大伙一上来就把三根好切的支腿给割了,剩下一条紧贴着山墙,割断了锅炉倒了可就没地跑了。谁都不敢上前,都在等老板发话。老板腆着大肚子左右巡视了一圈,指着小超说:“你,动作机灵点,去把那条腿割了,跑快点,我给你一百块嘉奖。”然后大家帮着拉把线,搬气瓶,小超握着火焊枪,故作轻松地走上前去......
尸体在太平间停了十多天,赔偿问题一直谈不拢,从二十万一直谈到三十五万。最后,小超爸跟老板说:“这样吧,你再加一万,三十六万,我家三个人,他哥,他妈,我,一人十二万。”老板瞪大眼睛看着这个木然的男人,表情复杂。
赔偿款到位后,小超的尸体就装棺入殓,送到他家后面的火葬场去焚烧。那天一大早,村里人都到他家帮忙,谁都没顾得上吃饭。他姑姑把他奶奶从床上扶起来,大声说:“妈,他们不吃,咱们吃,不能饿着肚子去啊!我们下面条先吃,我给你打个鸡蛋在面里!”他奶奶八十多岁,耳朵有点聋,神智还是清醒的。脸上淡淡的,倒也看不出什么。
到了火葬场,抬灵的,来看孩子最后一眼的亲戚朋友,来帮忙的同村,人不少。小超的妈哭的死去活来,大群妇女围着说安慰的话。叔叔搬来两箱矿泉水给大家解渴,有人喝了,有人没喝。从焚化炉出来的骨灰装入骨灰盒,再由他哥小越端着,大伙一起送到山上埋掉。一行人往火葬场大门处走,到处找他姑却找不着。一看,她正拿个蛇皮袋捡大伙扔的矿泉水瓶子,边捡边说:“这可不能白扔了,好几毛钱一个呢!”
从山上回来,大家伙都饿了,几个妇女在他家帮忙做了点饭,大家一起吃。刚端起碗,有人在门外喊:“有旧砖没有啊?”原来是有人来买他爸拖回来的旧砖,人家大概是不知道他家死了儿子今天出殡。他爸马上把筷子一扔:“有,就来就来!”还冲着吃饭的妇女喊:“谁来帮忙上砖,一车我给二十块工钱!”一屋子人没谁做声,他急了,又嚷道:“有钱不赚,傻呀!”终于,有人磨磨蹭蹭站起来了。其他人赶紧胡乱扒拉了两口饭就起身告辞了。
所以,小超下葬的那一天,是在哼哧哼哧上砖的热烈劳动中结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