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赋缘何要登高
陈林
“登高必赋”是儒家文化传统之一。汉韩婴撰《韩诗外传》卷七云:“孔子游于景山之上,子路、子贡、颜渊从。孔子曰:‘君子登高必赋(诗),小子愿者何?'”儒家文化是“达则兼济天下”的入世文化,自强不息、积极进取是其基本文化精神,“登高必赋”恰是这一文化精神的具体体现。
两汉时,赋由《诗经》“六义”之一演化为一种兼具诗歌与散文特质的“不歌而诵”的独立文体。“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言感物造端,材质深美,可与图事,故可以为大夫也。”(班固《汉书·艺文志》)“登高能赋”者,心灵敏锐,易受外物感染,材质异于常人,可以同这种人商量国家大事,所以能作大夫。由此,“登高能赋”上升成一种从政能力,而成为文化时尚。晋王沈《魏书》载:“太祖(魏武帝)御军三十余年,手不舍书,昼则讲军策,夜则思经传,登高必赋,被之管弦,皆成乐章。”可见影响之深。
那么,作(文)赋(诗)缘何要登高呢?
登高可使人敞开胸怀,亲近自然,“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王羲之《兰亭集序》),观景动情,移情万物,激发创作欲望,助力写作构思。“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诠赋》)“景乃诗之媒,情乃诗之胚,合而为诗,以数言而统万形,元气浑成,其浩无涯矣。”(明谢榛《四溟诗话》卷三)是故,《南史·萧子显传》云:“若乃登高目极,临水送归,风动春朝,月明秋夜,早雁初莺,开花落叶,有来斯应,每不能已也。”陈后主《与詹事江总书》亦云:“每清风朗月,美景良辰,对群山之参差,望巨波之滉漾,或玩新花,时观落叶,既听春鸟,又聆秋雁,未尝不促膝举觞,连情发藻。”登高既能让人近看埋幽径的“吴宫花草”和成古丘的“晋代衣冠”,又能让人远观“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李白《登金陵凤凰台》)的美丽风景,遐思浮云蔽日的“长安”景象,触发创作冲动。
登高望远,四时美景令人动情,皆可入文入诗。“或日因春阳,其物韶丽,树花发,莺鸣和,春泉生,暄风至,陶嘉月而嬉游,藉芳草而眺瞩。或朱炎受谢,白藏纪时,玉露夕流,金风时扇,悟秋山之心,登高而远托;或夏条可结,睠於邑而属词,冬雪千里,睹纷霏而兴咏。”(南朝梁萧统《答湘东王求文集及诗苑英华书》)王粲登楼怀故乡,杜甫登高叹晚景,欧阳修登醉翁亭而乐山水,范仲淹登岳阳楼而忧天下——都与登高相关。
登高不仅能开阔视野,让人看到“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杜甫《登高》)的壮阔美景,而且能勾连古今,以视野之开阔促成思路之开阔。“凡登高致思,则神交古人,穷乎遐迩,系乎忧乐,此相因偶然,著形于绝迹,振响于无声也。”(明谢榛《四溟诗话》卷三)陈子昂登幽州台感天地之悠悠,时空之浩渺,人生之卑微,而怆然涕下,留下“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千年之叹;李白登宣州谢脁楼,追思先贤,壮思飞扬,“欲上青天览明月”,感“人生在世不称意”而作“明朝散发弄扁舟”的出世之想。
登高能唤起“山登绝顶我为峰”的崇高感,激发“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上进心和奋斗精神。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孟子·尽心上》)的登山感受,杜甫望岳而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美好愿望,皆缘于此。
登高可使人体验和领悟身居高处的人生哲理。登高既能让人感受“高处不胜寒”(苏轼《水调歌头》)的人情冷暖,又能让人领悟“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王安石《登飞来峰》)的人生哲理。
登高能寄托远达情怀,抒发胸中抑郁之气。江山胜迹,才人怀抱,佳人情思,皆可寄托于斯。当愿望不达,情怀难释时,油然而生“登高远望,使人心瘁”(宋玉《高唐赋》)之感,此时正好借诗抒怀。故沈约《临高台》云:“高台不可望,望远使人愁。”何逊《拟古》云:“青山不可上,一上一愁怅。”范仲淹《苏幕遮》亦云:“明月楼高休独依,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