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海与苏倩

从静海大道拐进来,陈海将他那辆转过三次手的沃尔沃轿车停在巷子外,从巷子口看过去,七八米宽的巷子,在两排梧桐树的茂密树叶下,遮闭得光影晦暗。

这是城里唯数不多保存下来的旧石巷,两边的旧民居,墙体斑驳,石灰剥落得厉害,铺路的石板历经上百年、无数人的踩踏,光滑无边,泛着幽暗的光泽,街边墙脚稀稀疏疏的长着青苔、杂草与花瓣细碎的野花……

陈海也不知道对方为何选这么一个地方见|面交易。

这样的小巷子放在以前很不起眼,但城市人厌倦了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倒看出这种旧街巷的雅致情趣来,虽然不是休息日,还有不少男女在巷子里晃荡,绝谈不上是什么人迹罕至的隐蔽场所。

还没有到约定时间,陈海摸出裤后袋坐瘪的烟盒,烟盒里剩下来的几支烟都快坐断了,暗叫了一声晦气,捋直一支烟,又在身上摸了半天才找到打火机,点上烟狠狠地吸了两口,心思才稍稍定了一些,好像心底的隐隐不安已随袅袅烟雾吐出去不少。

陈海为半个小时后的交易不安。

顾胖子说对方手里有一批从隧道工地挖出来的古墓老货急于脱手,要是他们能做成这一单,下半辈子就都可以不愁吃穿了,但这件事背后隐藏怎样的风险,陈海心里也一清二楚。

贩卖古墓盗掘出来的老货,可不是遵纪守法的良民会干出来的事情,而整件事也有可能是别人给他们挖下的坑。

陈海在这个行当虽然有小名气,也绝不敢自夸没有走眼的时候。

陈海也绝不会因为跟顾胖子认识有四五年,就会毫无保留的信任他,毕竟之前就只有顾胖子跟对方单线接触过,也就拿回几张老货的照片而已。

他们这个行当,要是有机会能骗得一个下半辈子吃穿不愁,连亲爹亲娘都能卖出去。

陈海从仪表盘上拿起手机,拔了顾胖子的手机号,音乐响了一阵都没有接通。

陈海暗想顾胖子说不定正在赶过来的路上,他特地提前半个小时开车过来,就是要在巷子周边转上几圈,要是有什么不对劲,也能提前发现……

“在想什么事情呢,不会正在想我了吧?”

陈海刚将手机丢仪表盘上,就有一阵扑鼻香气从车窗外飘进来,苏倩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面走了过来,正从车窗探过头来跟他说话。

苏倩就穿了一件黑色的蕾丝打底衫,领口有些低,她的胳膊贴到车窗边缘上跟陈海说话,丰满白嫩的胸部在车窗前挤露出一角深深的乳沟,肉色如玉的弧线是那么的诱人。

陈海没有理会苏倩打情骂俏的话,转回头看了一眼,没看到顾胖子的身影,这才打开车门让苏倩坐进来:“顾胖子他人呢?”

“为什么一定要他出马,我就不能做成这单买卖?”苏倩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陈海的脸,娇嗔的问道,口气像是情侣在打情骂俏。

苏倩是非常漂亮动人的女人,除了精致无瑕的五官与白皙迷人的脸蛋外,身材也极其出众。

车门打开后,陈海就看到苏倩那双被牛仔裤裹得修长、紧实的双腿,饱满浑圆的臀部看着更似要将牛仔裤都挤爆开来,他情不自禁的就想咽口唾沫,心里还有伸手去捏一把的冲动。

陈海从东北大学考古学研究生专业毕业后,考入市文物局,当时苏倩就在文物局工作。

年少轻狂的陈海,当初还追求过苏倩,但苏倩的精明与理智更胜美貌一筹,清楚的知道自己要什么,也可以说是现实,她只是与陈海保持若即若离的朋友暧昧,没过多久,却成了文玩贩子顾胖子的情人。

南京最大的古玩市场在草场门,古玩这个圈子却不限于市里的几个古玩市场,主要是由两类人构成。

第一类人是古玩老货的源头,控制着货源,多与盗墓贼或古玩制假者有着直接联系,或者本身就是盗墓或造假团伙。

这类人风险性大,因而行踪诡秘,通常不会在古玩市场公开露面,却是古玩圈子里的大鳄,圈内人称之为“大爷”。

第二类人就是所谓的“二爷”,是古玩市场上最为常见的倒爷,在古玩市场设摊开店,直接将或真或假的青铜器、玉器、瓷器等古玩老货,卖给玩家跟淘客。

顾胖子严格说来也是第二类人,但发家早,在草场门古玩市场拥有一间名为洗砚斋的古玩铺子,倒卖字画与青铜器,早就攒下好几千万身家。

顾胖子早年也是市文物局的职员,倒卖古玩发家之后,就办了内退,但与文物局的关系没有断,手里要是有什么吃不准的老货,都会请局里的老同事帮忙鉴定。

一来二往,陈海与他的关系也走得颇为亲近。

顾胖子好色,在圈内是早就闻名的,早就养了两房二奶,还在外面拈花惹草。

苏倩跟了顾胖子,给陈海的刺激很大,但他并没有因此跟顾胖子疏远关系,反而跟着一脚跨入古玩市场,利用专业知识与颇能迷惑他人的谈吐与气质,倒卖或真或假的古玩老货,或利用他极深厚的书画造诣,在假旧上动些小手脚,这两年也攒下不菲的身家。

苏倩跟了顾胖子,除了看中顾胖子的钱,更主要的还是看中顾胖子在古玩圈子里的资源,毕竟顾胖子那几千万身家,在南京市里也算不上多大的款,而以苏倩的条件完全可以找个家资亿万的富二代正正经经的嫁过去。

苏倩跟了顾胖子,可不甘心每月从顾胖子那里拿两三万的“家用”,很快就跟着做起倒卖古玩的买卖。而有顾胖子帮她兜底,苏倩走起野路子来更加大胆、飘忽,这两年攒下的身家,绝对是陈海的数倍以上,或许用不了几年,就要将顾胖子撇在身后。

苏倩撩开耳鬓的发丝,探过身子朝巷子里看去。

巷子口在陈海的这一侧,苏倩坐在副驾驶座上,又有些近视,身子自然就倾斜过来,都快要贴到陈海的身上来。

这个姿式让苏倩纤盈的腰拉伸开来,与饱满浑圆的臀部形成极诱人的曲线。

露出一角腰肉,在黑色蕾丝打底衫的衬托下,又往外微微溢出,白嫩有如凝指,吹弹可破。

陈海从苏倩的腰|臀上收回视线,见她如瀑秀发下露出的耳廓洁晶如玉,青色的细血管都清晰的映照出来,吸了一口气,将内心的躁动按耐下去,嘻笑道:“你这样子可算是在勾引我?”

“……”苏倩侧过头瞥了陈海一眼,挑衅道,“你倒是下手啊!”

陈海哈哈一笑,将内心的尴尬掩饰过去。

他这两年身边也不缺女人,早就不再单纯如初,而苏倩这两年明里暗里也给他不少下手的机会,但他没有对苏倩下手。

陈海不是忌惮顾胖子,更不会去珍惜他与顾胖子之间不值一文的“狗屁友情”,只是他觉得瞒着顾胖子,与苏倩鱼水偷情一番,肉体是极致享受了,但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

难道这样就能抹去他这些年来的心中隐痛?

而他也不会将苏倩看成那种爱慕虚荣的简单女人,猜想苏倩有意无意的勾引他,或许是想借他摆脱顾胖子。

即便当年的隐痛未消,即便陈海无法否认苏倩带给他的致命诱惑,但他还是不想会沦为被女人无情利用的踏脚石。

“是你自己也想做这一单吧?”陈海问道。

苏倩一怔,略带困惑的看了陈海一眼,好像不知道他为何有这一问。

陈海继续漫不经心的笑道:“怎么,你都撇开顾胖子提前过来了,是担心顾胖子会坑你?我说你们俩在床上都赤裸相见了,这么提防着不累啊!”

苏倩眼睛闪过一丝被窥破秘密的慌乱,但转瞬又镇定下来,如花美脸嫣然抛出一笑给陈海,也没有刻意拉开跟陈海的距离,红唇似就在陈海的耳边轻轻吐着气:“顾胖子都不知道死在哪个狐狸精的床上呢,电话也打不通,我就闲来无事,先跑过来能不能看到他在偷哪家的腥。”

“你再要这样,我可真要吃了你啊!”

陈海才不会管苏倩与顾胖子各怀鬼胎呢,但也没有往更深处想,不再纠缠那个话题,在苏倩的腰上轻掐了一把,极力忍住去搂她纤盈腰肢的冲动,身子顺势往后靠到椅背上,却是没有看到苏倩眼里那一闪而没的幽怨。

这时候手机响了起来,陈海拿起来见是顾胖子的电话。

“我在你们后面的巷子里,你跟苏倩停好车走过来。”顾胖子在电话那头说道。

陈海与苏倩下车,往后走了百余米,就见顾胖子顾景舟从巷子深处一间院子里探出半个臃肿的身子,肥腻腻的大圆脸,三角眼里也有一丝警惕跟不安,招手让他们进去。

陈海与苏倩在一起,顾胖子也不管,或者说他这时的心思不在这上面。

巷子深处极不起眼的一间院子,老旧的木门油漆差不多都剥落了,留下雨水与岁月浸渍的痕迹,滑溜溜的门槛石都踏矮了一截。

院子里种了两株枝叶茂盛的枇杷树,光线昏暗,已经有十几个人在院子里等着,脸色都有些迟疑,想必都没有料到对方一次联系上这么多买家。

陈海心里也是一沉,看向顾胖子:“怎么这么多人,在哪里看货?”

顾胖子也有些无奈的摊摊手,指向站在树下穿深灰色夹克衫的中年人,说道:“这位周爷担心三五人吃不下他的货,他们又急于脱手,所以多约了三拔人,至于货在哪里,我也不清楚。”

中年人不怎么起眼,一米七左右的身高,看上去显得有些干瘦,戴着边框磨损很厉害的眼镜,镜片很厚,显得近视程度很深,夹克衫也似沾了不少泥灰,看着真像是工地上出来的技术员。

对方说这批老货是从外省一处隧道工地挖出来的,因为当时是深夜施工,所以当时负责施工的施工队将这批老货转移出来后,又对范围不大的现场进行填埋……

如今这个工地的基础工程已经做好,因此古墓的消息一点都没有泄漏出来。

这当然有可能纯粹是个故事,这时候就有人不满的质问道:

“他随便说个旮旯,我们都要跟着过去?”

都是一个圈子里的人,陈海大都打过照面,知道他自己才是这群人里家底最浅的,比苏倩都远远不如。

谁有个三五千万身家,都不可能让陌生人牵着鼻子走,谁知道对方到底打什么主意?

看到对方故弄玄虚,不要说陈海、苏倩了,大多数人都打退堂鼓,准备离开。

“我带了两样东西过来,你们先看过,再决定要不要去看一眼。”中年人瓮着声音说道。

陈海家底最浅,他的态度也就无所谓了,就站着看顾胖子他们如何取舍,也想想看到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能拿出什么老货,笃定觉得能让这么多的老江湖心甘情愿的冒这个险。

中年人话很少,转身就往堂屋走去,其他人都跟在后面。

推开大门,堂屋正中央靠墙的八仙桌上,摆放一樽四足黑方鼎,大约一尺高矮。

这般大小的方鼎,在国内已经出土的青铜器里,要算是袖珍型,就见鼎身上有一头体型纤盈、栩栩如生的苍龙环绕,四爪为鼎之四足,龙首、龙尾高高翘起,作为方鼎的两个鼎耳,可以握持。

屋里光线异常昏暗,也没有什么光源打到八仙桌上,陈海站在门口,却能出奇的将黑色方鼎上的细微处看得一清二楚。

不仅鼎身铸刻的苍龙连青色鳞片都清晰可见,就连鼎身上千小如蝇头的铭文古篆,陈海都看得一清二楚。

鼎身都没有什么锈迹,苍龙青鳞赤首,色泽还很鲜丽,绝不像是刚从那座古墓挖掘出来的样子,却透漏一股古朴拙然的气息。

而更为奇怪的,鼎身铸刻的苍龙像是一头活物,陈海莫名的有一种被盯视的精神压迫感。

“不像是漆料……”有人走到八仙桌前,盯着小方鼎困惑的问道,却也没有怀疑有假,小心翼翼伸手去摸了一下龙首鼎耳,吸了一口气,讶异道,“好烫……”

地底尘封千年,能有什么漆料见光不风化,还能保持常亮如新?

对方真要作旧设局,也会下足工夫,不会露出这些贻笑大方的马脚来。

见中年人没有阻止的意思,陈海也凑过伸手去摸鼎身,鼎身部分冷得跟寒冰一样,而环绕鼎身铸刻的狰狞苍龙却像是正烧着的碳火,烫得陈海都要大叫出声,但手猛的收回来,却完全没有烫伤的感觉。

真是见鬼了。

陈海细看铸刻苍龙青鳞赤首,色彩非常鲜丽,但不是用漆料描涂出来的,更像是用某些放射性有色金属直接铸刻而成。

想到这里,陈海吓了一跳,下意识就往后躲:放射性金属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东西!

“我们工地拿做金属探伤的仪器测过,没有放射性……”

陈海下意识的动作引起中年人的注意,他显然也认识到陈海的细心谨慎。大概是同道中人的惺惺相惜,一向寡言少语的他,这时候走过来跟陈海略加解释一二。

看到其他人困惑不解,陈海尴尬一笑,知道别人都没有想到这上面去,又认真打量起黑鼎来。他看不出缠绕鼎身铸刻苍龙的是什么金属,却又与鼎身浑成一体,看不到一丁点的拼接痕迹,其他不说,就这样的工艺水平就令人叹为观止。

陈海绕到黑鼎的正面,又有一种被苍龙双眼死盯着的感觉,非常的不舒服,好像这头狰狞苍龙是活物一般,真是见鬼了。

陈海虽然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跟他一样,都有被苍龙盯视的异样感觉,但看其他人专注的样子,有一点能肯定,别人这时候已经打消疑惑,不再以为这鼎是对方设局假旧出来的假货。

要不然的话,看到刚出土却崭亮如新、没有一点锈迹的小鼎,大家早就袖手走出去了。

在场的十数人,虽然再没有谁像陈海这般正而八经的读过考古学,但在这圈子里都是半个行家,对方即便要设局,也应该在造旧上下足工夫,陈海更倾向相信,这只小鼎刚出土就这个样子。

到底是什么青铜器,在地下尘封了数千年,都能没有一点锈蚀?

“你能看出这鼎是什么时期的?”顾胖子压着嗓子问陈海。

一向谨慎滑脱的顾胖子,也都没有怀疑这鼎造假。

陈海摇了摇头,没办法说什么。

陈海本科读的历史,研究生考入东北大学考古学专业,主要研究先秦时期的青铜器,对商周时期的铭文极为熟悉。

事实上,商周两代不同的时期,青铜器铭文及形制风格都有着明显的差异,后人主要就是通过风格上的这些差异,推断青铜器的年代。

陈海可以说是这个方面的行家,不然以他跟顾胖子差一个数量等级的身家,也不可能被顾胖子拉过来参与这次的秘密交易。

而这只黑色方鼎,无论龙首龙尾为鼎耳、龙爪为四足的造型,还是铸刻的铭文古篆,陈海都很陌生,在他的印象里,目前国内所出土的商周青铜器里,没有一件与之类似的。

而鼎身四周上千铭文古篆,他竟然都不认得,而每一个小如蝇头的铭文古篆却又是那样的盎然生动,似乎都蕴有奇异的力量。

中年人又拿出一枚玉质指环,说是指环,主要是造型像,但论大小,更像是玉手镯,谁的手指会有手腕那么粗。

只是相比较黑鼎,灰扑扑、有些残缺的玉质指环就显得普通了,却更像是在地底尘封几千年的老货。

“墓是埋住不能去看了,但你们应该有拍过更多的现场照片吧?”苏倩问道。

大家此前都看过一些照片,但只有一张是现场照片,拍摄的角度不好,从现场照片上塌陷的泥坑看不出什么东西来。

这时候苏倩想看到更多的现场照片,其他人也有这些意思,都盯着中年人。

“这个有……”

中年人拿出一部国产手机,翻出十几张现场照片,差不多能将现场的全景拼凑出来,给大家轮流翻看。

陈海站在苏倩身边,看到她接过手机不经意退出了一下,似乎从其他照片确定这些现场照片的拍摄时间跟地点,但陈海很快就被手机里的照片吸引过去。

绝不是寻常商周时期的贵族墓葬,照片上的场景更像是一座巨殿,或者说是巨殿的一角,只剩两堵呈直角的黑色残墙深埋在某座山脉的地底。

这两堵残墙像是被什么利器切割下来,在手机曝光灯下反射出金属的光泽,整堵残墙竟都是用某种黑色金属铸成,而从照片上的挖掘机推断,每堵残墙至少有十七八米高。

从残墙附带的巨型浮雕残部可以推测,这两堵残墙都只是整座巨殿的一小部分,难以想象完整的巨殿会有多雄伟。

残墙看上去平淡无奇,一小角浮雕也难窥其貌,但切口处光滑无比,还有极其奇怪、但看上去明显有着某种规则的规整纹路,像是无数衔接在一起的古篆文字。

整体冶铸的金属块,切口处怎么可能有如规整、仿佛古篆的纹路。

如果说这两堵残墙在地底已经掩埋了几千年,商周时期或者比商周更古老的年代又是什么东西,能将十数米长的金属残墙,切割得这么整齐?

而即便到近代,地球也没有能力整体铸造这么大型的金属构件啊!

这个地方一旦公布于世,注定是震惊全球的考古发现,但陈海作为古玩倒客,不会去关心这些。

陈海相信其他人都有这样、那样的疑问,中年人接下来要大家将手机交出来,没有谁拒绝,都跟着中年人从院子的后门,通过一条更狭仄的巷子,有一辆大巴车停在巷子口等着大家。

中年人安排大家坐在大巴车的后半部分,而后半部分的车窗都贴了一层遮光膜,遮挡住大家的视线,看不到大巴车会开到哪里去。

看得出对方为这场交易也考虑相当周详,更像是专业的盗墓团伙,而非他们所说意外在工地发现商周墓葬的施工队。

当然,大家只关心对方手里有没有真货,才不会关心对方到底是盗墓团伙还是施工队。

黑色残鼎也搬到大巴车上来,黑鼎看着就一尺高矮,壁身也不厚实,但出乎想象的沉重,中年人跟三名肌肉结实的年轻人同伴放下黑鼎,已经是大汗淋漓。

陈海坐在后排中间的位子上,正对着过道里的黑鼎,狰狞的龙首鼎耳也正对着他,他怎么都摆不脱被铸刻苍龙盯视的异样感觉,仿佛黑鼎所铸刻的苍龙是有灵魂的。

大巴车出了市区,道路有些颠簸起来,猛的一个急刹,正盯着黑鼎出神的陈海,身子猝不及防的从座位上被甩了出来,撞在黑鼎上。

不是很痛,陈海抚着黑鼎狼狈的爬起来,通过车前窗看到前面有个少年吓傻在那里,差点就被大巴车撞上,司机破口大骂。

苏倩递过纸巾过来,陈海才意识到鼻腔有股热流往外涌,已经有一滩鼻血滴到黑鼎里。

其他人的注意力都被差点发生的车祸吸引过来,陈海接过纸巾捂住鼻子,探头看黑鼎里面,想再用一张纸巾将鼻血擦掉。

这时候诡异的一幕出现了,他滴到黑鼎里的那滩鼻血竟然正慢慢往鼎壁渗透,而鼎壁有淡淡的光芒析出,在黑鼎中央交织出一幅方寸大小的三维立体图来,仿佛山河画卷,山脉、江河、云海,那头铸刻苍龙仿佛活过来一般,凝聚成一道虚影在云海中狰狞的飞腾……

陈海吓了一跳,以为是看花了眼,揉眼再看,黑鼎里什么都没有,连他滴下去的鼻血也完全不见了。

真是见了鬼,这口黑鼎竟然能吸血,陈海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陈海摊开捂鼻子的纸巾,已经被鼻血洇红一大块,确定刚才不都是幻觉,但黑鼎里那幅微芒交织凝聚的画卷,又是什么鬼?

苏倩困惑的探过头来,但看黑鼎里什么都没有,她疑惑的看到陈海一眼,不知道他为啥一副见到鬼的神情。

其他人这时候才注意陈海磕破鼻子,看他摔得狼狈,都笑了起来。

仓库院子里还有两个年轻人把守着,看到大巴车过来,就赶紧将院子大门打开,大巴车停在院子里的晒谷场上。

中年人也没有将手机还给大家的意思,就说货物都在仓库里面。

走进还算敞亮的仓库,有几堆东西拿防水布蒙着,陈海看不出堆垛下盖着什么东西,这时候外面两个年轻人走过来,打量了陈海他们几眼。

“打开给他们看货。”中年人说道。

两个身强体壮的年轻人,将仓库角落里的一张防水布拉开来,露出一堆老货,或鼎、或印、或镬……

零零碎碎有七八十件,但大多数品相残缺,仅有七八件完好无损。

“怎么交易?”众人都两眼放光,但也不会忘了关键问题。

“先挑东西,谈好价格,要是能当场转账,我们会安排车送你们拿着货物离开;要是无法当场转账,我们可以让人拿着东西跟你们到市里取钱……”那个刚才看着像工地技术员的中年人眼睛里露出些锋芒,不再其貌不扬,表明他始终才是这摊事的主事人,“当然,我们虽然无法确认这批货的年代,但你们想要有人随便开个价打发我们,还是劝你们免开尊口。”

这时候另外三个人跟司机,将那只黑鼎也搬了过来。

黑鼎搬进仓库,跟其他货物放到一起,也就不显得那么扎眼了。

陈海心里还想着刚才诡异的一幕,以及黑色残鼎给他古怪的精神压迫感,而仓库里的其他老货虽多,器型有更大号的,但都没有给他这种特别的感觉。

他随意指着那樽龙首鼎耳的黑鼎问:“这个什么价?”

中年人伸出一根手指。

陈海以为中年人开价十万,但瞥见顾胖子蹙起眉头,就知道中年人的开价比他所想的还要多一个零。

陈海吸了一口气,心想顾胖子跟中年人接触过,肯定对这残鼎询过价,要仅是十万,顾胖子多半已经先吃下来了,不会再接着趟这趟浑水了。

一百万啊!

陈海没想到这伙人开价真不低,见其他人对黑鼎也感兴趣,就先保持住沉默,其他人也都没有说话,显然不满意中年人的开价。

大家愿意冒这个险,就是为了搏一把,但是这些老货年代都没有确定,没有相应的市场价可以衡量,也没有确定的下家会接手,冒这么大的风险,为一樽来历不明的残鼎就要花上百万,多少有些超大家事前的预想。

大家没有再询价,但也没有妨碍他们蹲下去研究这堆东西,陈海也凑上去。

只是七八十件残鼎、残印,再没有一件像黑鼎那般有冷热交替的奇异感觉。

当然,古玩圈挑东西,更重真伪、品相,龙首黑鼎这般古里古怪的出土老货,反倒不容易脱手,但也有三五人感些兴趣,只要价格合适,或许不会介意吃下来。

这几人的身家都非陈海能及,陈海蹙着眉头,心想黑鼎太过古怪,不接手或许不是坏事,就想着看有没有其他东西值得一淘。

苏倩则显得有些心神不宁,不时瞥向四壁无窗的仓库大门。

除了陈海会情不自禁的看苏倩一眼外,其他人都没有谁在意苏倩流露出来的不安。

“怎么回事?”陈海疑惑不解的暗想,他看到顾胖子今天多少也有些心不在焉,这不该是他们正常的反应。

突然间,中年人随时抓在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接通电话,中年人脸色大变,三角眼狠狠的扫了大家一眼,露出凶残的眼神,身手出奇灵活的退到一旁,揭开一角防水布,拿起一杆双|管猎枪,就指着众人,怒气冲冲的破口大骂道:“哪个婊子养的报了警?”

大家都傻在那里,面面相觑。

虽然中年人手里只有一杆猎枪,但枪口不长眼,大家都吓得脸色苍白,不敢吭声,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老周,你们要做什么,哪有人报警,你不要跟我们开这种玩笑?”顾胖子还算镇定的质问道。

那五六个年轻人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撬棍、长扳手,还有一把刀柄焊接钢管的杀猪刀,气急败坏的围了上来。

他们也没有想到会有谁报警,突发事变,也有些手忙脚乱,但对陈海他们的神色更加凶恶,恨不得将那个报警的人揪出来先暴打一顿。

陈海也一下子蒙在那里,不知道他们中谁是警方的眼线,但也能明白必是中年人在上山的路口安排了人看到有警车进山。

警察真要冲进来,他倒是不怕,毕竟都还没有开始交易,这些事就跟他们没有丁点关系,但就怕在警察冲进来之前轻举妄动引起对方的误会,那就死得太冤了。

看大家都不吭声,中年人拿着双|管猎枪,焦躁不安,一时间也没有什么头绪,过了一会儿才想来要赶紧离开这里,而不是被冲上山的警察来个瓮中捉鳖,端起猎枪大叫道:

“你们都给我将东西搬到车上去!三炮,你们守住大门,谁他妈敢往外跑,给我往死里打!”

陈海他们在猎枪的威逼下不敢反抗,七手八脚的将货物搬上车。

除了那樽黑鼎,其他东西都没有想象中那么笨重,隐约听到警笛声,东西都已经搬上大巴车,陈海他们也被赶到大巴车上,随后中年人又跟三个人,将两只大木箱挪上来。

大木箱子的盖子掀开来,大家看到木箱子里的东西,脸色变得更加难得。

两只箱子装的都是雷|管。

这伙人开山掘墓,少不了要用爆炸药,但他们这时候将两箱子雷|管摆上车,绝不是要带他们去盗墓。

听警笛声,警车似乎进入前面的那座村子时被堵住了。

中年人必是在那里安排了人手鼓动老百姓拦截警车,陈海虽然不担心警方会拿他们怎么样,但更希望警车被堵在那里不能通过,只要成功摆脱警方的围追,中年人就没有必要再扣他们当对抗警方的人质了。

只是这么可能性不大,好几辆警车的警笛在响,不可能就被一伙村民堵住。

司机手忙脚乱的发动汽车,一脚油门踩下去,方向盘却没有转正过来,车子往路边的排水沟冲过去,又是猛踏刹车,车上的人给搞得人仰马翻,陈海腰眼撞在座位的角上,痛得直抽气,苏倩都跌坐在过道里。

大巴车到底是没能及时刹住,往一边侧过去,往排水沟里滑,接下来又猛的一撞……

车子虽然没有翻过来,大家摔得头昏眼花,苏倩整个人被甩到两排座椅中间,黑鼎朝她砸过去。

苏倩吓得大叫,好在龙首黑鼎被座椅挡一下,没有直接砸过去,但也随着倾斜的车身,压在她的腿上。

看到车门撞开,顾胖子他们几个先反应过来,就往车门冲过去,想要先逃出去再说,这时候不逃远点,等警察围上来,他们肯定会被当成人质。

陈海想要将苏倩拉起来,但黑鼎沉重得超过想象,陈海与苏倩两人猛推猛拉,却纹丝不动,苏倩整个人就被困在两排座椅中间,其他人慌乱一片,没有谁过来想着帮忙。

“你们他妈的想死!”一个年轻人堵住车门,手里没有猎枪,却有一捆雷|管,拿着一次性打火机,作势就要将点燃引信,威吓顾胖子他们退后。

“何必……”顾胖子大叫。

“滚回去!”年轻人声嘶力竭的大叫。

年轻人情绪激动的打着打火机,火苗在雷|管的引信附近晃动,陈海心惊肉跳,顾胖子他们也是慌忙退后,怕刺激到这人。

也不知道年轻人是太激动,还是狗急跳墙后不再顾什么后果,火苗子竟然就烧到引信上了。

年轻人看着引信滋滋燃烧起来,扔下那捆雷|管他人就先跳下车。

顾胖子他们连手带脚往车外爬去,陈海这时候再也顾不上苏倩,扒开震碎的车窗就要往外爬——点燃的雷|管就落在离苏倩一米远的地方,车厢里还有两大箱雷|管,要是一起引爆,他连骨头渣子都未必能找到。

“陈海,我喜欢你!”苏倩在后面大叫。

陈海浑身一震,身子僵在车窗口,回头见苏倩卡在座椅里泪流满面,不知道是吓的,还是被黑鼎压断腿痛的。

“日你娘!”陈海冲着苏倩破口大骂,但骂归骂,他这时候却怎么都没有办法下苏倩自己跳窗逃出去,连爬带滚冲到点燃的雷|管前,抓起雷|管就往车门外扔去。

“砰!”雷|管砸在车站框上,又弹回车内。

“日!日!日!”陈海看着引信都快烧没了,心脏吓得砰砰急跳,连滚带爬往前冲,抓起那捆雷|管再次往车门外扔去。

那捆雷|管在半空就猛烈的爆炸。

强烈的气浪冲击下,陈海整个人飞起来,狠狠的摔到车厢里,后背传来的剧痛,差点要将他的神经撕裂。

看到苏倩露出惊恐的眼神,陈海拧过头就见黑鼎的龙首鼎耳已经从他的后背深深的扎了进去,血如泉涌,染遍黑鼎,陈海头一歪就昏了过去。

陈海醒过来时,后背剧痛难忍,模糊的看到苏倩与顾胖子竟然跟两名警察坐在前面的座椅上小声说话,顾胖子惊魂不定的抽着烟,苏倩的牛仔裤洇出血,想必是左腿刚才被龙首黑鼎压伤了……

陈海没有看到其他人,但看到这一幕也就明白顾胖子、苏倩跟警方是什么关系,一路上就看到他们神色不大对劲,只是他当时没有想到这上面去。

陈海只觉身体冰冷,一点力气都没有,黑鼎的龙首鼎耳还从后背插入他的身体里,似乎已经抽干了他身体里的血液,意识都模糊起来,仿佛有一个黑洞要将他的三魂六魄都吸噬进去。

这是要死的感觉吧,陈海觉得自己快不行了。

“你不要说话,救护车很快就会过来。”苏倩看到陈海醒过来,忍痛一瘸一拐的走过来,安慰他说道。

“你刚才说的话,是不是真的?”陈海挣扎着想坐起来,剧痛要撕裂他的神经,但即便是死,有句话他一定要问。

见苏倩的眼神竟然往他身后躲去,陈海心里一片冰冷,心想自己拼了命救她真不值得,没想到还是被这女人利用了,破口骂道:“我操|你妈!”意识就彻底分崩离析了。

陈海却是不知,就在他意识彻底崩溃的一刻,他身后环绕黑鼎的那道苍龙铸刻骤然发起光,一道尺许长短的龙形虚影从黑鼎里挣扎而出,下一刻又仿佛撕开空间般,在苏倩的眼前一闪而没。

“怎么了,小苏?”中年警察转过头来,看到苏倩僵硬的坐在过道里。

“陈海去了。”苏倩再也控制不住内心涌动的悲痛,眼泪簌簌落下,将陈海冰冷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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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峨的太微山脉,绵延数千里,横亘在燕州的西北。

在太微山脉的西麓,山高谷险,草木茂密,怪石嶙峋,最深处终日锁在浓阴不散的云雾之中,多有灵药生长、灵兽出没。

寂静的午后,一头幼狐在幽静的林谷里走动,踏石无音,天青色的毛皮,仿佛绸缎一般光滑|美丽,两条高高翘起的蓬松毛尾,显示它即便在青狐一族里也是罕见的异种。

虽说被人类发现,多半会被捉去剥下美丽的毛皮制成漂亮的灵甲,而血肉会被炼制成灵药,但幼狐此时被深山外的精彩世界吸引住了,沉浸在岭谷间充满天地灵气的云雾中,似乎这里的每一缕空气,都要比大漠深处的九溪狐丘更加清新。

幼狐跳上一座陡如剑戟的石崖,隐约能看到有条大峡谷在太微山西麓的深处曲折蜿蜒,在峡谷口的北端,矗立一座雄伟的城池。

已通灵智的幼狐羡慕盯住峡谷口的城池,它听族中的长者说那里就是微江城,是大燕帝国控制太微山脉西北麓、北拒妖蛮的要塞。

微江城驻扎着十数万人族精锐悍卒,统兵的将领里,不乏明窍境、道丹境的玄门强者,都是太微宗真传乃至护法长老一级的人物,微江城是青狐一族绝对禁止踏足的地方。

而从微江城南下,通过曲曲折折的大峡谷,进入太微山脉深处,在云深雾绕的险峻群峰之上,在万里晴空的天气里,能隐约看到由雄伟宫殿、庭院组成的建筑群,错落有致的浮现在云海之上。

那便是太微宗的山门所在,远望宛如云中仙境。

太微宗作为河西诸郡的玄门首宗,不仅抵御妖蛮南侵屡立大功的武威军,主要将领都出身于太微宗;而作为武威军最为精锐的道衙兵,更几乎都是由太微宗的基层弟子组成。

这头幼狐刚修炼到通玄境,远没有化形的修为,虽然想走进人族玄修宗门修行,但对此时的它来说,还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而穿过大峡谷,进入到太微山脉的南麓,就是河西诸郡的腹地了,也是大燕帝国的西疆边陲……

一声鹰唳划破长空。

一点黑影从微江城掠出,幼狐很快就看见一碧千里的长空,凭空的聚起一小片乌云翻滚涌动,细碎的雷光在乌云边缘游动……

黑影掠速甚疾,出了微江城,就直接往栖云岭飞来,那一小片雷云也随着黑影快速移动。

幼狐的妖瞳里闪起一丝惊惧的神色。

青狐一族虽然是大漠深处的灵兽,罕有天敌,青鳞雷鹰却是青狐一族在大漠及太微山脉附近不多的天敌之一。幼狐虽然此前都没有走出过狐丘,但听族里的长老描述过青鳞雷鹰的模样跟凶恶。

鳞羽如甲,啸鸣聚雷,正是青鳞雷鹰最为明显的特征;而且这还是一头修炼到明窍期、能引发天地雷霆元气感应的妖禽雷鹰。

幼狐掠入密林,快得就像是一道青色的闪电,但它进入密林后就不敢再有异动,气息也随即收敛得点水不滴;一只狍子从它眼前窜过,愣是没有发现它的存在。

青鳞雷鹰正是往它所在的石崖飞来。

修炼到明窍境,意念提升为灵识,对四周的感知极为敏锐,幼狐生怕有些微的气息泄漏出去,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透过枝叶的缝隙,幼狐很快看到展开巨翅有十一二米长的青鳞雷鹰掠过巍峨的高崖,半盏茶的工夫就飞抵到树林的上空,雷鹰头顶的那片雷云越发浓厚,电光游动,随时会化为一道晴天雷霆劈下来。

“姚兴下流无耻,欺骗紫菱护送他上山采药,到了山里却对紫菱意图不轨,拉扯之下,他滚落山崖,纯粹咎由自取,这事怎能责怨紫菱?”

一个女孩子气愤不已的声音从青鳞雷鹰的后背传出来,幼狐虽然才修炼到最基本的通玄境,但天生是五窍皆通的灵种,能听见十数里外的细微声音,这才知道这头修炼到明窍期的妖禽,竟然是人族玄门强者的座骑。

正有几人乘御青鳞雷鹰,飞抵树林的上空。

幼狐更是摒住呼吸,连细气都不敢喘一口。

“哼,”青鳞雷鹰的后背又传出一声焦急而不满的轻哼,“兴儿意外滚落山崖,我且不怪紫菱,但紫菱为什么不救他上来?”

“姚兴有爹爹你给他的青云甲护身,掉下山崖怎么可能会有事?紫菱受他欺负,哪里还敢去接近这无耻之徒,她惊慌跑出山,还不是第一时间就告诉爹爹你吗?”小女孩委屈又倔强的辩解道。

“姚兴品性卑劣,不容姚族,放逐于河西,爹爹好心留在太微宗修行,他却不知收敛,搞得自己声名狼籍,无人不厌,甚至还对青儿胡言乱语。他真要出了什么意外,我看未必是坏事,省得以后闯出什么大祸,将爹爹及陈族也都牵扯进去。……”一个青年的声音从青鳞雷鹰的后背传出来,无情的数落某人的劣迹。

“好了,兴儿年少就遭受大挫,意志消沉也是在所难免。他真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我对怎么对得住他杳无音信的父母?”中年人的声音透着无奈跟焦灼,只是催促雷鹰往栖云岭深处飞去。

“这是哪里?”

陈海醒过来,四肢百骸跟散了架似的,稍动一下,神经撕裂般的剧痛,发现自己躺在一座深谷里,身下积满枯叶,四周都是嶙峋的崖石,满是湿滑的青苔,凝如实质的乳白色雾气,将头顶的谷口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到深谷外的情形。

怎么回事,自己没有死,不应该在医院里接受抢救吗,怎么还会躺在荒郊野外?

比起肉身的创痛,更令陈海难受的,是头脑里那支离破碎的意识,仿佛身子稍稍动一下,魂魄随时都会崩溃掉,还似乎被强行塞入别人的记忆,一幕幕陌生的人脸跟场景,在脑海里不断的闪现,都快要将他的脑子撑爆开……

他脑子里怎么会有别人的记忆?

是个名为姚兴少年的记忆,只是这人的记忆太支离破碎,陈海梳理了半天,才搞清楚姚兴是大燕帝国三十六王侯宗阀之族姚氏最有希望修入明窍境的子弟之一,十四岁就修入辟灵境,被姚氏立为宗子,是帝国最光彩夺目的新秀之一,但在十七岁时犯下弥天大罪,修为被废,又被姚氏驱逐出族,最终流放到河西,投靠在武威军担任左都武尉将军的舅父陈烈。

陈烈不仅在武威军大营任职,同时也是太微宗的第三代真传弟子。

只因姚兴修为被废后,既不甘心到下面的道院充当相当于武威军后备的道兵弟子,又没有资格直接进太微宗的内门修行,只能暂时以侍童的身份留在太微宗门之内。

燕州、大燕帝国?

三十六王侯之族?

姚氏?

武威军、太微宗?

道兵弟子、内门修行?

这些都是什么鬼?

辟灵境、明窍境又是什么鬼东西,他脑子里怎么会有这个叫姚兴的年轻人的乱七八糟记忆?

苏倩对他到底做了什么?

陈海四肢瘫软的躺在枯叶堆里,头涨欲裂,浑身又有骨头被拆散开来的剧痛,动弹不得,不知道苏倩这娘们为什么会将他丢在荒山深谷里,声嘶力竭的呼叫了半天,都没有见人回应,陈海心里充满惊惧,而姚兴的破碎记忆,更是将他的脑子搅得稀里糊涂……

姚兴从姚氏宗阀的天之骄子,沦为太微宗的“侍童”,意志消沉之余,便放纵声色寻找慰籍,仗着陈烈外甥的身份,找不到更好的下手目标,就四处勾搭其他洞府的婢女、新修女弟子,这让他在太微宗很快就变得声名狼籍。

好在有陈烈的庇护,姚兴才没有被驱逐出太微宗。

姚兴这次相约表妹陈青的贴身丫鬟苏紫菱进山采药,心猿意马之下就想勾搭,但他刚流露出这个意思,苏紫菱就惊慌失措差点摔下山崖;而他为救苏紫菱,却真的摔了下来。

姚兴虽然有舅父给他的青云内甲护身,但他失足摔下的山崖极深,他在突兀的崖石狠撞了好几下,青云内甲很快就破裂,失去护身作用……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记忆?

陈海气苦,搞不懂脑子里的这些记忆是怎么来的,觉得有些力气了,强烈着四肢的剧痛,想看苏倩她们到底在哪里,怎么就将他丢在这里,没有送他到医院去。

陈海努力抬起头,看到他身上穿了一件青色的袍子,像是道袍,还绣有一些浅金色的云纹跟鸟兽,在树枝、崖石刮擦下,已经变得破破烂烂,里面还露出一件青黑色鳞纹软甲,也被划开一道长口子。

陈海傻在那里……

他怎么会穿这身像古装戏服一样的衣衫?

苏倩她们是玩哪一出?

有根山藤从石崖垂下来,陈海想坐起来,伸手去抓山藤,就见张开的五指细皮嫩肉,跟十六七岁的少年似的,这怎么会是他的手?

这一刻陈海如受雷殛:

这绝不是他的手,这绝不是他的身体!

不是别人的记忆塞到他的脑子里,而是他闯进别人的身体里了!

抬手见左臂有一道青鳞赤首的苍龙烙印,极其刺眼,极其狰狞,像是刚刚用火钳烙上去的样子,更像是黑鼎上所铸刻的那头苍龙,直接转移到这具陌生身体的左臂上。

这他娘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他娘还是在地球吗?

玩笑开大了吧?

陈海脑子一激动,人又昏了过去,也没有看到手臂上那道青鳞赤首的苍龙烙印像活过来似的,挣扎而出,最终化变一道龙形虚影,在青鳞雷鹰飞抵之前,没入太微山深处的虚空之中……

陈海再次醒过来,头痛欲裂,似乎有千万钢针在他的脑子里狠扎,身上也隐隐有撕裂的痛楚,却是要比头脑里传出来的剧痛好些。

他睁眼见头顶的素青色床幔有些熟悉,但头脑混乱想不出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这熟悉感是来自哪里,张口问道:“这是哪里?”

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窗户前,瘦削的肩膀透出雄山峙立的雄浑气势,陈海知道此人就是姚兴记忆里的舅父、武威军左都武尉将军陈烈,是修炼到明窍境后期的强者……

陈烈见姚兴醒过来,转过身说道:“你摔下山崖,我赶巧有事要回宗门,就直接将你带回宗门救治!”

陈烈也就四十岁的样子,正值盛年,瘦削的脸,与厉如闪电的眼睛,透漏出沉毅的气势,仿佛无数的风浪狂卷过来,都会被他坚定的意志撕成粉碎。

看到这张脸,陈海都情不自禁生出依赖的情绪,但他知道这种感觉是姚兴记忆所滋生出来的……

兴儿?

难道真是自己的灵魂意识真就进入了别人的身体,而这具身体的原来主人,姚兴在摔下山崖后实际上就已经死了?

这里是姚兴在太微宗的住所?

更准确的说,这里是陈烈在太微宗的溅云崖洞府,难怪睁开眼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陈烈所说的宗门,就是太微宗,他在清曦峰拥有自己的洞府。

姚兴被驱逐到河西诸郡,陈烈就将他安置到太微宗,平时就作为侍童留在溅云崖,与其他的家将一起看守门户。

而陈烈之女陈青天资过人,作为太微宗第四代内门弟子,年纪轻轻就修入辟灵初境,平时留在溅云崖修炼,但姚兴过来后,陈青厌恶姚兴轻佻的性子,就很少过来了。

除了陈烈父女及诸多陈族子弟都在太微宗修行外,陈氏宗阀还有一名老祖,是太微宗执法长老一级的大佬,同时也是武威军的供奉,在太微宗及武威军都有着根深蒂固的势力跟影响力……

也正是因为如此,姚兴虽是小小的侍童,但在太微宗乱搞男女关系,别人也只能捏着鼻子忍着,但姚兴修为被废,却怎么都无法正式进入太微宗内门修行,更不要说成为真传弟子了。

陈海傻愣愣的躺在那里,盯着床顶绣着瑞兽灵禽的床幔,忍住剧烈的头痛,勉强抬起手,却见手臂上的那道苍龙烙印这时候又消失不见了,真是活见鬼了。

是苍龙黑鼎将他的魂魄意识带入这片名为燕洲的陌生世界,带入别人的身体?

这些想法虽然都荒诞无比,却是他这时候唯一能想到的合理解释。

“你身上可还有什么地方有隐伤?”陈烈看陈海极其痛苦的样子,关切的问道,他已经拿出手里最好的灵药用上,但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一点隐疾不留。

陈海脑子里塞满太多的疑问跟震惊需要梳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应陈烈关切的问话。

见姚兴直挺挺的躺在床上,陈烈多少带有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叹息说道:“兴儿,以后我就让紫菱在你屋里侍候,你不要再胡闹了,你真要出了什么事情,我怎么对你父母交待?”

“不行,紫菱怎么能嫁给这个无耻之徒?”

陈烈话音刚落,就有一个身穿青色裙衫的女孩冲进来,厉色想要劝阻父亲改变主意,她绝不愿看到情同姐妹的苏紫菱给姚兴这个无耻之徒糟踏。

陈烈眉聚如山,不悦的说道:“紫菱总归是要嫁人生子,而兴儿即便往后不能修炼,也好歹是姚氏子弟,紫菱能给兴儿生下子嗣,可入姚氏祠堂,不会辱没了她。”

“爹爹也说紫菱修炼资质颇佳,她怎么不能继续跟我在太微宗修行?”女孩子急辩道。

“紫菱始终是我陈族的奴婢,资质再高,都注定不能录为内门弟子,进入太微宗的上七峰修行。这事我已经决定了,阿青你不要再乱掺合了。”陈烈虽然是慈父,但打定主意的事,也不会再让女儿胡搅蛮缠。

女孩气得小脸通红,忿恨的瞪了陈海一眼,就甩袖跑了出去。

“阿青!”陈烈连唤几声,都不见女儿停下来,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跟着走出卧房。

半晌不见陈烈父女回来,这时候天色已暗,陈海从床榻挣扎着站起来,也不用陈烈给他用了什么灵药,身体已经没有什么不适,但头脑还是涨痛得很,也不知道是不是穿越后留下来的后遗症。

卧房里布置简单得很,一床一案,靠墙还是一张大书架子,只有一些零散的藏书散落其间,位于书架与长案之间的灯架子是一樽青铜铸造的宫女跪像。

火光就从宫女手托的镂空铜柱里散出来,出奇的明亮而柔和,还有淡淡的香气散发出来。

陈海此时还头痛欲裂,唯有香气扑鼻,稍稍缓解些,心想宫女铜灯散发出来的香气,竟然有这样的奇效。

书案看不出有铆接的痕迹,看着像是拿整块巨木雕刻制成,难以想象世间会如有些的巨木,木案色泽暗沉,看似粗糙,却有古朴气息。

陈海在古玩老货上浸淫数年,一眼都能看到房间里这些起居器物看似拙朴,但都绝非凡品。

陈海走到书案边,拿起书案上的螭龙镇纸,似金似石,入手极沉,镇纸上的螭龙立雕狰狞可怖,似冲天怒吼,有着说不出的灵韵,不像是什么凡物。

陈海这时候想起那口苍龙黑鼎来,不足一尺高的薄胎鼎,竟然需要四个彪形大汉才能勉强搬动,估计与这螭龙镇纸一样,都是用某种极重的神秘金属铸成。

这时候有一个倩影刚从外厢房掀帘走进来,大概是没有想到陈海已经能起床,吓了一跳,神情僵硬的站在门口,不知道该进还是退出去。

是个十六七岁、容颜如玉的少女,她就是自幼在陈家为奴、与陈青情同姐妹的苏紫菱。

苏紫菱身穿淡兰色的衣裙,衬着肌肤似雪,虽在屋里,裙袂却无风飘动,白皙似雪的脸蛋清丽,漂亮得有些不食人间烟火。

然而这一刻,陈海的脑海里却蓦然闪过另一个少女的清媚容颜……

这是一张容颜更加清媚、绝艳,在陈海脑海里浮现,就让陈海心魂控制不住微微激颤的脸蛋。

陈海知道他会有这样的感觉,都是因为身体原主人姚兴的残破记忆,但奇怪的是,他脑子里所保存的姚兴的记忆,有关这少女的部分,仿佛已经彻底的破碎了,好像就剩下这一张脸蛋。

说起来也奇怪,姚兴被放逐到太微宗之前的那部分记忆,都变得支离破碎,陈海此时只能努力拼凑出一些极模糊的印象来,只知道姚兴犯了大罪不容于姚族,但到底犯了什么大罪,陈海怎么都想不起来。

说起来也有些奇怪,苏紫菱跟姚兴残碎记忆里的少女印象,竟有四五分相像,只是稍显雏嫩一些,或许更为清丽,而无少女那种独特的媚气……

虽然陈海被脑子里闪现的少女容颜所吸引,却是没有看到站在门口的苏紫菱眼睛里一闪而没的寒芒。

苏紫菱见陈海半晌不语,身子僵硬的退了出去。

陈海也不理会苏紫菱心里到底怎么想,拿起书案上压在螭龙镇纸下的一本残卷,边角有些残缺,但整体还算完好,或许是融合身体原主人姚兴的缘故,陈海认出残卷封面上的《道兵通玄补录》六字古篆,封面的一角还有“翠峰山道院印制”的字样……

陈海心里奇怪,心里想,就算姚兴修为被废,但想着要重新修炼,也不该对这种最基础的入门修炼书籍感兴趣才对啊?

要知道姚兴修为被废之前,已经修炼到辟灵境后期,在姚氏宗阀自幼熟记于心的玄诀秘典不知乏凡,怎么可能对这种普通道衙兵修炼的基础书籍感兴趣?

然而陈海再翻找姚兴支离破碎的记忆,才发现事情跟他所想的不一样。

姚兴在修为被废、驱逐出姚族的记忆都变得支离破碎,而这些支离破碎的记忆里更是没有半点关于姚族玄法传承的内容,好像是被谁强行抹去,已经不能完全用失忆来形容。

难道这世间有能完全抹掉他人记忆的神通?

陈海愣怔在那里,心里想,难道他所进入的,真是一个神魔纵横、人类能排山倒海的神通异世。

陈海将《道兵通玄补录》丢在书案上,现在什么状况都搞不明白,只隐约知道姚兴是修为被废后,才变得自暴自弃;在姚兴最清晰的那部分记忆里,陈海知道姚兴修为被废后,想要重新修炼,甚至比资质普通的凡民都要困难,简直可以说是毫无希望。

陈海更不想着去修炼,他连自己是什么处境都没有彻底搞清楚呢,当然,就算搞不清楚这一切,他顶替姚兴的身份在太微宗混吃等死,也没有不能接受的。

而听陈烈的意思,好像是打定主意要让苏紫菱嫁他,那更是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但关键是绝不能让陈烈、陈青发现他已经不是姚兴的秘密……

想到这里,再想到苏紫菱清丽绝艳、看着让人心砰砰乱跳的小脸,陈海都觉得小腹有股火热升窜起来。

只是陈海又有些担心,要是苏紫菱百般不愿嫁他,以后会不会谋害亲夫啊?

还是说将这妮子收入房里,先快活一阵子,再一纸休妻?

不要说姚兴残破记记里那张令人有惊鸿一瞥之感的绝艳脸蛋了,就算是像苏紫菱这般稍逊半筹的女孩子,放在地球也绝对是万里挑一的极品啊。

“龙帝,这就是你为神殿挑选的守护使!”

陈海正胡思乱想着,突然间有个衰老的声音直接在他的脑海里响起;在他生出反应之前,就看到有漩涡般的无形波动在他眼前出现,要再次将他的意识,或者说神魂意念都吞噬进去……

操!

不会又要穿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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